不会再痛。
何尝不可,如果在利弊之间,用医生一颗理智而冷静的大脑通过细密的分析作出准确的判断,不该留的,坚决要斩草除根,不要手下留情。
留情意味着留下悔恨。
一定要切掉。切掉痛楚的感受。
比如是扁桃体,总在发炎。
影响吞咽、睡眠、思考和做爱。
我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和欲望,在手术台上听任医生的刀片刮来刮去。
八月,我要离开这里。
一个人去旅行,没有目的。
在去川西的火车上,慢车,火车永远用它的思维与逻辑向前,所有在地面的物体都好像开了一个大会,商量好了一样,集体向后倒。五十八个小时的旅程,途中路过很多小站台,它们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看得多了,无名的小站,无人的站台,废弃的铁轨。它们都冰凉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心肠冷透。好像窗子外面的天空在下雨,好像对面小山上的雾一年四季都笼罩着淡淡的湿气,好像分不清楚这是什么季节。
火车加速了,以巨大的撞击声离开迅速离开一个地方,道边的树木也迅速地向两旁散开,窘迫又恐慌。我坐在窗边的位置,听了CD,听了一下午的Mew 。
我需要冷静而内敛的声音,需要冷静而内敛的大自然将我唤醒,Mew 的吉他和弦如火花般跳跃在我的喉管里,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任由它们在那里烧,任由它们在那里作出绝望的煎熬,一点一点收集纯洁的水声,一滴,再滴下一滴,水,我渴望在那里冰消雪融。
如果,我是一滴,水。
火车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失去时间和地点。
旅行淡季,黄昏在这节车厢里晃荡着单薄的身体,找不到可以明确分辨的时刻。年轻的乘务员很认真,每隔一段时间过来扫一次地,我看见一绺头发从她的礼帽边沿垂下来,好像不小心漏出了一截短暂的心事。
继续在湖南的某些小站停靠三五分钟,向南,向西,向西向西。
大约在贵州遵义附近,火车驶进一个低凹的盆地中,四周都是山,频繁地穿过隧道,这时候气温有点低,CD还开着,我趴在窄小的休息台上睡着了。其间还有一个睡下铺的中年妇女敲过我的臂膀,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大概是想叫我上床去,这样子睡容易着凉。
我趴在那里,正在做梦。
梦见在世纪初的冰川脚下,在深壑里,四周比比皆是冰川,像玻璃一样高踞在可以称之为地面的雪水上,被夹在雪山与雪水之间,冰川围住我。好似是南极,可是我能独自穿越是个很奇怪的现象,极光那样可遇不可求,天寒地冻以一种自然而极致的美丽感动着我的眼睛。我的一切知觉和能触摸的空气,源自寒冷。手指藏在厚厚的羊皮手套里,站起来很像一个英雄,很像美国八十年代的个人英雄主义,我独自穿越过草坪和梯田,跨过山涧和峡谷,如在自然面前做一场气势恢宏但不可置疑的探险活动。
探险,动人心魄,扣人心弦。
我看见冰雪崩时,蓝光在闪烁,直倾而下,伴着如雷的轰鸣,雪雾漫天在飞舞,迷蒙了我的双眼,好像武大校园里的樱花,好像那年夏天的三峡游,我们在甲板上遇到的一场急雨。
一二公里都能听见,一次次雪崩,数百万立方米的冰川在倒塌。
凝重,清凉。
听说大自然能治愈一些痛,包括看不见血的伤痕。其实冰冻是最好的收藏,听说人类幻想将自己冻起来,在零下五十度保存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之后才醒来,看看社会进步到什么样子了。
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像是在做梦。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真实,而且让人找不到真实是什么。
即使这一刻,如此冰冷,头脑很清醒,也不知道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天气很恶劣,狠狠的冷。
在冰川的脚下,我仰着头,看发生的这一切,冰雪的小碎块溅到我的鞋边,甚至还有几块打到裤腿上,打出几个小小的湿印做纪念。
我打了一个寒颤,醒来。
实在是有点凉意了,秋天的下午,坐了四个小时的脚发麻了,没有站起来活动过,窗子外的天色已暗。向晚时分,路过贵州的山区,有些小屋子里昏暗的灯火点点亮起来,一丝丝炊烟飘上屋顶。
尽管火车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但还是快速地离开铁路两旁的曼陀罗与万年青树,有的树枝长得太茂盛,一些枝丫敲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临时的水痕,刚刚的小雨,已经停了。
树叶上还有雨后残留的水珠,像几滴哭不出声的眼泪。
兀自冰凉。
37。认识,天涯咫尺的路
色彩在这里进行着大型的繁华的邂逅,梦幻般出现。仿佛柔弱,又有着坚韧的力量。
走出了城市,我就看见了秋天。
在无尽的黑暗与光明的交迭间,越过山野与湖泊,留在四川的山山水水之间,秋意渐浓,枫叶醉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的海洋。人类发明的所有乐器中,没有一种比得过大自然的原音,在山谷里听风吹过来,树叶沙沙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宁静。
秋,是这般。凋零、收获、明朗、清亮。澄静,如钢琴声喷涌而出。精致而遥远。
色彩在这里进行着大型的繁华的邂逅,梦幻般出现。仿佛柔弱,又有着坚韧的力量。
Jonas Bjerre的声音易碎,所有的轻描淡写都在抒情,而这种抒情不是大众,它,只属于一个人。四个年轻人的乐队用Bass和鼓在《Frengers》做了十段实验性质的童年幻想,在幻想里做切分,我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橙黄色,好像西安的老城墙、田小美的毛衣、秋天成熟的柿子、橘子的香味……Mew 将简单与直接的悬念呼之欲出,童年的想象,向往通过纯真的路途,抵达一方纯洁的天地,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
Frengers不是一个英文单词,实际上是friend( 朋友) 与stranger(陌生人)的合并,在介于亲切与陌生感之间,在介于熟悉与遥远的渴望之间,我的耳朵被J。B。抓住了,曾经作为单曲发表过的《Am I Wry? No》都是在诉说一个无望的爱情故事。
A wry smile 是一张自我解嘲的脸。
四川西部,没有名胜,只有远古、粗糙、未经雕饰的原生味道,时光在这里偃旗息鼓。宁静、温和,不事张扬。王家卫一定没有到过这里,他只能演绎城市,因为在这里,我们触摸到的物什,常常令时光在倒流,随处可拾起的回忆,有时候是上千年,甚至亿年。
在四川的边境处,不断地相遇着各式各样古老的小镇,我知道这样的地方必须住下来,才能啜吸它的气质。但却停不下来,因着一首《Her Voice is Beyond HerYears 》这样的歌催着我要继续走,走到它停下的时候。
四川盐源县。海拔两千六百八十米的泸沽湖,是四川、云南的交界湖泊,其中三分之二在四川南部。
亨利·梭罗曾在《瓦尔登湖》中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
距云南省宁蒗县城七十六公里。
当地摩梭人称泸沽湖为谢纳米,意思是母海。由于湖泊的形状很像曲颈的葫芦,便得名为泸沽湖。属于断层落陷形成的高原湖泊,重重叠叠在此海拔为五千六百八十五米的水面。
摩梭人是纳西族的支系。
怎样的地壳变迁、怎样的天崩地陷才能造就这泸沽湖的摇曳生姿?
我想起火山爆发时那些炽热的岩浆。
当我与母系氏族的摩梭人擦肩而过时,突然有很天涯的感觉,突然觉得“天涯无穷”像首无声的歌那么遥远。天涯,那像一句美丽的誓言,我们都知道追不到,所以才说出来玩味一下,安慰已经失落或即将失落的一切。
一个桌球高手曾说:如果你在天涯海角给你最爱的人打个电话,那无论将来你的爱人去到哪里,即使天涯海角你都可以找到她,因为你认识天涯海角的路。另外一个桌球技术很差的人回答说:千万不要相信这种话,因为只有天涯没有海角……
我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句的判断,以及它们的可信程度,但我知道当一些东西离去之后,就是永远离去了,就像水漫过沙地,永远无法找到当初丢失的那颗沙砾……
天涯,是无穷无尽的起点与终点,但是我们扒开它,想要看清楚的时候,起点与终点都很模糊。
在那里,不能回头,没有回头的路。
风,是单一的方向。
空气清甜。
在去唐家河的路上,我看见一辆又破又旧的212 北京吉普车,在荒野上,像一只死去的流浪狗。
在罕见的山谷,CD里的声音变得更加具有悲哀的美的孤寂。是Mew 的声音。
在唐家河的路上,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里,我将这张CD送给一个逃课出来独自旅行的大学生。这个孩子叫李戈,戴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很单纯,像张震在《春光乍泄》里大男孩造型。
分别的时候,他在我的背包上写了一句话:You don 蒸 know where you are。You forget time。 You forget everything。。。 You don 蒸 know who you are。 You镇e totally lost。
稻城离泸沽湖很近,听说那里秋天的黄杨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通体透亮。李戈和我讲了那里的天气,从下午斜阳的山林间,落下去的日头,叶子忽闪忽闪的,像黄色的星星,如秋天生出的翅膀。
打算不去稻城了。秋天越深远,我越不知道往前还是往后爬行。
头脑有些不清楚,有些晕沉沉的,整个下午,我都想去睡觉。
而我所处的境地,是一种似世界尽头般的原始之地,和冰岛的与世无争有很多相似的气息。我在这里遇到了陌生人,然后将声音送给他。
在卧龙自然保护区里,随时可能踏到一棵松柏科植物,而且,很有可能,它是濒临绝灭的最后的那几株。不知道植物在面对自己的种族死亡的时候,会不会掉眼泪。或者它们抹着眼泪的情感和人类有着迥然不同的姿势,就三个字:看不懂。
我幻想在这里可以听到哭声,就好像能在山坡上听到杜鹃的泣血声一样。
这时,我什么也不要。
“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星在天边出现!”
遇到很多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服饰令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目不转睛,在女人的裙子上绣着波纹,大朵大朵的花,在腰际与裙裾的摆动间飘扬,绽放。
某一刻,盛装的德昌傈僳族女子令我又想起遥远的艾米丽,她如开在那城市里的野菊,娇艳,却无人知晓她的美丽。
但是很快又被她们羞涩的脸庞上淡淡的红晕打乱了遥远的想念。
即使艾米丽是一个美丽的小鸟般的孩子。
路线,全是随意的,我没有设计,所有的行动都是冲动性的,甚至是一种怪异的痉挛、紊乱,不成系统,好像走在山间时的心灵活动,随脚步信然而始而终。
穿过唐克县,在四川的极北边沿上,又沿着大渡河倒回去到丹巴、大熊猫的保护区卧龙,再折回南部的康定,在很靠近康定的一个小镇住了两夜,我好像感冒了,那里离乔为信中所提到的塔公很近,在康定去拉萨的一条路上。我感到头越来越重。
煮土豆的妇女,递给我一碗土豆,一碗汤,羞涩地在围裙上抹着湿手。
“尝下看看,很好吃唆”。
贡嘎山下喝茶的时候,遇到一位新疆来的摄影师,他说他六月底就进山了,说是七月初到十月底才是拍摄的最佳时机,七月是高原的春天,各种花都开了,九月是初秋,可以拍到彩色的秋叶林和雪峰的映衬。他给我看他拍的照片,粗犷而豪放的镜头感,拿捏准确的角度和光圈,一步一步逼进高原的深厚与阳刚,一只污渍布满的背包。他说,他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拍些风土人情的照片。可是虽说是大师的作品,却仍然仿佛大自然的赝品,因为身在其中时,随处都可以寻到照片上的风景。
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可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甚至我们好像都没有问过对方叫什么名字。
人海茫茫,叫什么,好像一点也不重要了。名字在这里都不愿意被标识,人们只是用眼睛就知道,他是不是很想和你聊天,或者根本不想理你。
没有一闪而过的时尚流行元素,没有夸张浮躁的现代行为艺术,没有网络经济的急迫,没有星期一综合症与工作压抑。
这里的景物都化作最美丽的情节感染我,乡间阡陌的田野,冒着袅袅青烟的农舍,肆无忌惮大叫的公鸡,沉默的干柴堆……
离远了城市,离远了北京、上海、深圳、美国、新加坡和现代化的世界!离远了汽车、高楼、开着中央空调的写字楼和灯红酒绿的夜晚!
烧柴草的味道从青砖缝里飘出来,光着脚板在石板路上玩“跳房子”游戏的小女孩,坐在阳光底下织毛衣的妇女,追着小鸡咯咯咯笑的三岁小姑娘还流着鼻涕。一杯清茶,袅袅升起的淡淡清香,闲聊的人群,我在某一处安静古旧的小镇上住了一个星期,我想我在泸沽湖边就已经受了点风寒,有种感冒时才有的头重足轻感,只想一个星期沉沉地睡去。
空空的胃,只要循着炊烟飘起来的方向,走过去,一定可以找到最新鲜的大米用铁锅架在干柴上烧出来的香喷喷的白米饭。
当地的人,永远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一个陌生人不能引起任何不适。
这个小镇,其实是靠近成都的,但是偏离主干道,很远。大家去省城和过年一样,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成都。他们喝着用红薯煮出来的粥,并把这种粥称为“稀饭”,喝得脸上红红的快乐着,笑起来的皱纹很活泼,有幽默感,可能整个下午会为一只街上的死老鼠笑得忘记了关自家门。
他们不说生活是舒适的,说是“安逸”。这个词很文言,优美得让人不敢不承认自己的生活原来这么美好。
没有IC电话亭,没有网吧。交通也很不方便。
我在小镇惟一的一家旅社住下来,一百块可以住十天,老板娘是个有点胖的家庭主妇,说话声音很大。
38。小镇铁匠铺
我站在锅盔铁桶的街对面,浑身的疑问,在等待进入泸沽湖之前,像是在等待和时间一同去寻找我失落已久的铁皮鼓。我开始头痛起来。
镇上还有一家铁匠铺,一个几乎已经完全消失的元素,在这里毫不出奇的叮叮铛铛地响着,在小镇泛蓝的天空底下,像一曲神奇跳跃在半空中的古老音符。勺、尖刀、小壶、锥子、大斧、铲头、铁链子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地上堆着,摊上摆着,各种成品、半成品和铁的原材料。
背包里有一盒“康泰克”,广告里说,十二个小时就会见效的。保证不头晕,不嗜睡。为了听铁匠打铁的声音,没吃一粒。也出于对广告的极度不信任。
打铁的人,身上有很多在健身房里也难以见到的肌肉,在泛起红光的火炉边,长期流着汗水,胸肌和背上的皮肤都闪闪发亮,手臂上留着火星飞溅出来的种种痕迹。他们不觉得痛。
冬天,不觉得冷。
我被一种力量震撼着,通红的铁器被敲打得火星四射,然后再放到冷水里一激,化着一阵轻烟。
火炉旁边连接着一个利用鼓风机原理做成的风箱,为使火烧得更旺,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孩子坐在炉子左侧,不停地拉风箱。这时,若是响起手风琴声,定会使人顿时迷醉。
不知道艾米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