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哭,像个孩子。辛迦南喝醉了那晚,也像个孩子。为什么大家长这么大了,都还像孩子?!
安卡来信说,上上周末去了堪培拉旅行,照片上,她穿着那件旧年妈咪寄去的羽绒服,围着旧年我送给她的围巾。她说在澳大利亚的温热地带五月至八月正是冬季。冰天雪地里,她还是温暖的样子。
这里还是夏天,似乎永远都会是夏天。广州连续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
这样的艾米丽竟是没有心计和警惕的,令人猜想和担忧她在外面,是否受过骗,但是我心疼什么?
艾米丽又忘了小鱼之死,正在我的床上一边看碟,一边大笑。
觉得肚子又饿了,像十几个人在我的身体里挖掘,不断掏空我。我只感到很饿,又去煮着意大利面。
实在是,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心里隐隐作痛。那些从故事里读到的爱情已经不在这个时代了,确定一份爱情有多难?但肯定和天河城里衣服不一样,并不只是时髦的复制品吧。
又是一个奇怪而无法忍受的话题,不去深入罢了。
34。好吗?再来一次
那番喘着粗气与之交错、纠缠、恍惚的场景,好像梦一般无休无止无边无尽。
我不知道力量将耗竭在哪里,才是尽头。
她披着一条彩虹色的毛毯。自杀了。
凌晨五点,我洗过澡之后,打开同学录浏览到这一页,才看到,是苏晨。时间是半个月前,在重庆某公寓,割腕。四川的同学说她侧身蜷缩在无水的浴缸里,好像是很怕冷。可是西南部那个地区,暮春的花还开得正盛。
这个世界是不是还有“万一”这回事儿,我心里想着,要是万一……为了证实,我拨通了曹薇薇的手机号码。很快,我又没有礼貌地挂断电话。
“你节哀顺便吧,我开始也不信,但是那是真的,想不到她倒成了中国记者自杀第一名呀,XX报社可以一下子就成为流行话题了呀,还有那个书社……搞得真像个诗人自杀了似的……”
曹薇薇嘴里正嚼着什么食物,一边告诉我,她一周前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从语气里,听不出她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我估计她将会长得更胖些了。
我大步流星地跑进客厅里倒水喝,似乎是一亩干裂的田地需要立即灌溉,已经缺水很久了,很久很久,达到撕心裂肺的干渴。
五月十六日的广州,很有夏天的感觉。大量绿叶衬着红花,涂糜地开在连衣裙上,女人们穿着它,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空气中透着陈腐被烧焦的气味。这是我时常能闻到的一种气味,一种陌生的气味。而每一次闻到它,都觉得十分陌生,仿佛它们自身在变异。
我把整杯冰水一口气喝干,水从喉咙往下沉,滑过胸腔,冰凉地燃烧,去到胃里。我感到胃在痉挛,肋间的神经在疼痛。仿佛客厅是一片荒凉,幼狼,站在荒原上迎着猎猎风暴。它想疾声高呼,拼命张开嘴大叫,却什么都没有叫出来。我感到这场景的寂寞,干燥而饥渴,需要大量的潮水来洗涤身体,将附在身上的恶毒都冲刷掉,将附在命运中的际遇都冲刷掉。清水,它来带走,一切,我和我的感受。
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在我的私密的城堡里,不为外人所知的城堡倒塌了。在没有闻到腐朽的尘土之前,她来照顾我的那两个夜晚,那些风笛的声音都应该是预兆。
这些天,我像提线木偶一样任凭艾米丽摆布,我想着自己的心事,面无表情,与装在胃里的那杯冰水不断周旋,作着斗争,我沉在那杯水的世界里,很伤心,像个孩子丢了心爱的玩具。失去的那件东西,没有替代品。
艾米丽一刻也不闲着,她要抓紧一切时间去快乐。
这是家名叫Cave的酒吧,在新世界广场旁边的一个阴暗角落,人影撑开了空间,上面是天,下面是地。
我走在她后面,进门时蹭了一背白灰。我们各自怀着不能表达的愿望和可怕的秘密,走进这家酒吧。
空气很污浊。
她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时时发着呆,本来是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是恶狠狠地缄默着。我只是不知能与人分享苏晨,亦不知该将这样的失望转向何处,它们在我的胸口涌动,不断企图跳出来,排山倒海地压倒我,使我没有安宁。
只有从灯光熄灭的地方才能够开始回忆。Nirvana 已经唱着With The LightsOut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你。
酒吧的沙发又宽又大,坐在上面立即感觉自己很小,我坐在世界的边沿上,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这里又是另外一种色调的世界、重新的一个世界、陌生的一个世界、晃荡着的一个世界。
暧昧和酒,挤在若明若暗中。
他们都说城市的每个枝蔓,在角落里都发生着故事的可能,到处都是相遇和机会。我只关注于我的城堡,它倒塌了,溅起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轰然间,带着空气上升,然后又慢慢落下。这些尘埃将我抽离出来,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也不属于天空。
我的戏是一曲悲伤的调子,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追寻,是一声不知所终又拾不起来的回音,是一场笑得七零八落的风筝之梦,是一场挽不回的春水流。
包括这侍者的微笑,仿佛也只是站在那里为了使我绝望,他们微笑着,不知时间会夺去这里美好的一切。
一个人走了。这就是答案。
我渴望这个剧本重写,哪怕上帝指定我的生命只是一个剧本,我也要反复上场,反复相遇,相遇。
这捉迷藏一样的人间游戏实在使人厌倦!
艾米丽在我身边,散发着无比娇美的光艳,频频有人过来搭讪。
她觉得无聊,可能隐约感受到一些真实和虚幻,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因无力回望而显得没有趣味。这个人是我,揣着深海般的心情,跳不起舞来。
一个世纪初期和一个世纪末期可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在潜意识里渴望迎来疯狂的一天,时间只有埋在死亡的坟茔里,才开始力图解释什么是永恒。
我从末尾慢慢来到开始,一派狂欢之后,清晨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狂欢,是因为火星会撞烂地球?就在,明天,清早。
当一个人,不再需要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感到难过了。我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猜度乔为已经是不需要另外一个人的人了。即使他不与那个万州去的女孩子结婚,他也不会难过的。
但艾米丽、曹薇薇、So、田小美,还有更多像我们这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或说是城市就是在尘世,像这样不停忙碌又不断追寻的人,没有信仰才不知所措,一颠一跛地迎接很多的悲欢离合,不断失落,不断欣喜,再失落、再欣喜。
有人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我真的害怕回头看了,自从苏晨离开,我就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她的样子在模糊,她的笑在淡隐,她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我恐惧,但是又充满了地狱般火烧火燎的欲望。很想要求生活再为我again 一次,像Discman 里的被选择repeat播放模式的CD,转到最末的一首曲子,还可以回到最初的位置,不管它已经转了多少圈,不管它转得累不累。
我情愿精疲力竭地不停转动,转动,转动……目的是为了能够回到最初的位置上。可我发现因为苏晨的离开,我就永远也转不回去了。
我不能,或者也没有场地,让我能够像狂热的摇滚迷那样,对着舞台的灯光,大声嘶喊:Encore!!!
“再来一次,好吗?苏晨。”
换了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仍旧是一声绝望的呼唤。
我再也发不出第二声,哪怕只是梦游般的呓语。这些所有的,不过是个零。面对破碎,面对必须的流浪,面对真实的失去,我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在微风里,挥舞着慌乱的手指,急促的呼吸,我激动得发抖的双手,拼命挥舞,不知该抓向何处,像是准备搏击一场最大的战争。我和自己格斗了很久,简直等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僵持不休……那番喘着粗气与之交错、纠缠、恍惚的场景,好像梦一般无休无止无边无尽。我不知道力量将耗竭在哪里才是尽头。
这一天,我就知道我是站在天涯的感觉。
我的城堡曾经万象奔腾,景象斑驳,也更加壮观——而我自己对它所知的,并不比对物质世界的了解更多。我可以对各种时尚如数家珍,但是我没有用手指去数。我的手指用于战斗。这一事实让我所谓“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成为世界上最复杂、最暧昧、最模糊不清的关系之一。
因恐惧而颤栗,战争没有烟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就已经站在战场上了。同时流血的骨头里流出一种悲伤,悲伤却如白雪般的艺术,如喷香的寒梅在雪夜里漫布整个世界,又美丽又流血,阻塞我的呼吸。我挥舞的手指摸不到上帝的脚趾,摸不到观世音的莲座,摸不到释迦牟尼嘴唇边的阳光。
那些阳光,该是如此不能形容的温暖、明亮和清澈。
那些阳光,是一串名词,切实可行地在那里穿越江南大道、东风路、先烈中路……穿过,城市的阴影,闹市区和幽静的小区。
但我是永远地失去了苏晨,再没有提线木偶艺人穿着深黑色的大衣站在风口里告诉我,“木偶是很珍贵,很脆弱的,容易打碎,所以总是要做两个一模一样的……”
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苏晨永远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她认为天机是不可泄漏的。
那夜,我将头伏在艾米丽的腿上,把脸埋在艾米丽的手掌里,静静地,但是却是疯狂地流过眼泪,接着就睡着了。
记得我的身体在梦里滑落,像大雨过后的沙砾,力量在一寸一寸地下坠,好似光阴在那里独行,口号模糊,旗帜斑驳。
我的身体走失了,任用尽千般心思,也找不到它们各自遁迹的缝隙。
希望缝隙能带我走,就像当初希望能带苏晨走一样。
我没有牵着苏晨的手,苏晨没有跟我走。
只有艾米丽守在一个沉睡的躯壳旁边。等我酒醒之后,她笑着说:“辛迦南,你睡着的时候,怎么像个孩子。”
爱与残酷的生活互相撕咬着,翻滚在胃里,这样怎能在凌晨被冷风吹起的时候做一个完美的梦?酒醒之后才应该发觉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不该在自己丢失的这一夜不说一句话,又不明所以地掉眼泪,撕心裂肺地想喝水,想念一切流质的饮料,并希望一个远走的人会突然回到我面前。我为此激动,为此苦思冥想。
艾米莉? 狄金森的诗是预言吗?
生活给我这些暗喻究竟是要教我做些什么,还是不做些什么?突然就这样消失了,又好像是一直都在消失中。像半个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不能像以往一样平静地躺进我四面是墙的蜗居,真正发现自己原来是住在角落里,在这里我已藏身多年,夜晚来时才出门。
这东西既像动物,又像动物的家。在洞穴一样的房子里,我趴在床上,平静地呼吸,却不能再平静地进入睡眠。
黄昏,吹进车窗的一丝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发现自己心耿如麻,也不知自己委屈什么,莫名其妙。
35。那些对白不是我想说的
这应该是个阴谋,好像长期睁开眼睛之中的一种疲倦和低沉,除了幻想中一些不存在的情节。
我们都被骗了。
也许,我和艾米丽之间延长着彼此的某种不幸。这应该是个阴谋,好像长期睁开眼睛之中的一种疲倦和低沉,除了幻想中一些不存在的情节。我们都被骗了。我并不知她在哪里,我在哪里。或是什么都没有来过,什么都算不上,全部都是我虚构中的云彩。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如此耽于幻想和虚构。
她已经真的不存在了。我说,是苏晨。并且找不到理由去追随她,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难道因为这种,就因为这种,我对艾米丽、对汽车和人的厌倦,所有的疲惫,就离开,然后被误读为“是为了殉情”?
如果这样,那完全是亵渎!
这场晦暗的青春风暴中,怕是有人拾起残败的花叶,也说那丑得如此精致。是怎样,我可以将一个不纯净的灵魂献给她吗?甚至披着爱的毛毯,献给她洁白的天堂,一束颓败腐烂的玫瑰。这个肮脏的想法,几次令我险些撞上电线杆。
不!绝不能让这个肮脏的想法靠近她!
我说过了,不可以。
就某一刻,像轮回过来的一瞬间,这是一种惩罚,而我还要步履艰难地继续。
凌晨收工,我握着钥匙一个人站在一部电梯中央,数着手表上的秒钟,用最长的那枚钥匙抵在不锈钢板上,一秒钟一次地轻轻敲打它。
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四点二十六分,开门前,我发现了她,她穿着高帮“信步”皮靴,苏格兰红色格子短裙,长围巾,头发很乱。
“辛迦南,fuck you! ”
她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哇”或者是“怎么这只雪娜瑞狗狗的毛这么顺滑呀”之类的话,丝毫没有突兀,甚至不雅。
她喜欢搞突然袭击,可能这样才能出奇不意,可能这样才能有先发制人的气势,就好像当年打游击战时一样。
我望着我抱起来的这个孩子的眼睛。望着她,一会儿心里觉得惋惜,一会儿又充满要占有她的爱,一会儿却又对她放任自流,任她赤脚跑来跑去弄乱我的衣橱,把我的衬衫反过来穿在自己身上,并跑去照镜子,又跑回来问我,她是否还是漂亮的,不管穿谁的衣服?这是我的衣服,我确认这是我的衣服,辛迦南的衣服,我曾经穿着它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我曾经穿着它坐在电脑面前看影评,我曾经穿着它抱着她然后又脱掉它和她做爱,她怎么可以说“不管是谁的衣服”?
这明明是我的衣服!我恨你,艾米丽,我心里对你视而不见,我心里对你十分冷漠。
但我除了回答给艾米丽微笑,和微笑之后又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眉毛,再微笑。她出乎意料地难以言喻的美丽和动人。
叶芝说,那些老了的痛苦的皱纹都会仍旧美丽动人。
“我是等在她提前开放后,等她开败后才到我的院子里来吗?”
我问自己。
我的院子里一直是倔强的不肯递嬗四季的冬天,它一直在枯萎,在褪色,像许多年前的废弃的旧教堂后院。
我不能把我的震惊说得更明白些,便情不自禁地追问自己。
“是什么力量在促使着你的眼睛放射出动人摄神的光华?”
“为什么我没有你这样的力量?”
“又是什么东西在燃烧我这苍白、消瘦的面颊?又让它泛起不合时宜的红潮?”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你还那么骄傲?为什么你那娇嫩的面庞焕发着激情?”
“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你露出笑容却疲惫又迷茫?你为什么要发出清脆悦耳、热情奔放的笑声?”
艾米丽洗澡的时候,可能是感觉到有些愉快,不知是新近买了一条Miss Sixty的蓝裙子,还是银行的数字在升位,还是更加靠近安卡的距离了。
就算我能注视着她的希望,注视着她的梦,就算是一直注视着她的我,也不能与之分享。
在哗哗流水的声音里,她哼着歌曲,旋律我很熟悉很熟悉,就是说我的门上永远都不会挂上白旗,我不投降,坚决不投降,我死了,也是胜利,你们对我是没有办法的吧!
我想在艾米丽的歌声中,补上哈哈哈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