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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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5月-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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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为了悼念曾经的梦想,我去泰国旅游时,专门挑选了一项与潜水沾边的项目,也勉强算作潜水吧。套上宇航员头盔样的潜水钟罩,围绕头部形成一个闭水的空气腔,我顺着从船舷延伸到海里的金属梯架,笨拙地下降。下不了几米就触底了,教练员指示我沿一圈直径有限的圆轨行走并观察。虽然钟罩是透明的,但视线并不清楚,我吃力地缓慢迈动双腿,模糊地看着小得寒酸的鱼游来游去——几乎谈不上是鱼,而仅仅是几道折射到水里的光线。以这种简易而受束的方式,我悲哀地告别未来的潜水可能,告别我的人鱼之梦。唯一好处,是我失去鼓膜的左耳感受不到水压带来的锐痛;而另一侧,仿佛长锥子捅进右耳深处。
  说起来,中耳炎是隐伏着的疾患,外人看不出破绽,但自己痛苦,可不仅仅是限制食物和体育活动的问题。耳道炎症,致使左侧牙床也经常伴随着肿烂,其实牙疼中的人生是可以忍受的,只不过意志被消磨,因为每分每秒都得承受那种不放过你的压迫。中耳炎也诱发了我的体位性美尼尔综合症,视物旋转、恶心……躺在床上休息时我不敢轻易转动眼珠,怕那种魔幻中的镜像呼啸而至。我了解医学常识,在纸一样薄并且绷紧的鼓膜后面,是人体中最小的骨头——三块相互连接、米粒大小的听小骨:槌骨、砧骨和镫骨,形成杠杆系统的听骨链,把声音传输进内耳。内耳中不仅有耳蜗,还有由三个相互垂直套在一起的小环组成的半规管。半规管负责三维空间的平衡感,一旦出现问题,就会产生眩晕症。方位感难以清晰确立。也导致行走不稳,在各种原因的综合作用下,我数次崴脚,给踝骨的韧带组织造成陈旧性损伤。医生说,以后还会习惯性扭伤,所以在我的贮藏室里,长期准备着撑架、拐杖和一把轻便轮椅一并非是自怜下的夸张,事实上,我已经坐着这把椅座低陷的助步工具挪移过许多公里。头颅里的一个小毛病,竟然影响和伤害到我站立在世界的方式。或许我已算幸运,认识的一个熟人正是由于化脓性中耳炎导致胆脂瘤,最后到了危及性命需要抢救的程度。只需一个微弱推动.多米诺骨牌就会连锁倒下……疾病面前,我们感慨于人体是多么脆弱的维护系统。
  鼓膜干性穿孔虽不能自愈,但保留着可经手术重获生机的一线可能,我安慰自己,虽历时漫长,但情况依然可称为暂时性听力衰弱。奇怪的是,一方面是我的左耳几近失聪,另一方面。却是幻听——它制造唯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比如水管低鸣或蝉声大作,常常只是出于耳朵的杜撰能力,而非现实环境。既听不见、又比别人更听得见的矛盾状态,让我想起了妈妈。作为一个遗传性糖尿病患者,血糖失控使她每天得给自己注射近二十几个单位的胰岛素,饮食上必须谨慎小心,避免高糖类食品;可同时,妈妈又是严重的低血糖患者,稍微推迟一会儿进餐时间甚至会引起晕厥,一旦发现血糖低的不良症状,她必须马上以高糖类的巧克力或饼干来缓解。母女同病相怜,我们都在对峙的身体反应之间试图维持短暂而尴尬的平衡。
  3
  医生戴上额镜,这只钢制独眼更增加了他的职业威严。患者情愿在医生面前毫无保留地打开身体的任意部分。凹面镜的反光作用,将强光射入弯弯曲曲的外耳道,我猜自己的耳廓也映成半透明的脆红色。
  妈妈的医生身份,让我很小就熟悉来苏水的味道,熟悉迂回的门诊走廊,熟悉那种不被血和体液污损的高傲冷静的白调子,也熟悉患者命运挤压下变形的脸。以医院为成长背景的孩子更早醒悟:童年和童话并非人生全部。古旧的建筑风格,使医院看起来更像一座王府:青绿的琉璃瓦铺满高大屋顶,桁架上的图案色彩柔糜,还有透窗和白玉栏杆。我记得某天的场景,跪在花坛石凳上,我一边写作文,一边观看檐角那个束髻者的雕像和锈蚀的铃铛……正好从救护车抬下一个空担架,奇怪,没有人,硬帆布中间的凹陷面却涌漾着一大汪污暗的血。我涌起和年龄不相符的悲惜,想:命运如同我笔下的这张纸各不相同,有的纸用来承托孩子的绘画,有的,用来承托辞世者的遗嘱。我设想所谓的幸福未来,就是远远逃离这里的阴影,不需要被卫生和清毒所时刻监护。
  成年后,我依然一次次回到医院,作为在不同科室候诊的患者。当我还不足两岁,妈妈用绳子一端捆牢我的腰,另一端系死在靠墙的床围栏上,使我活动受限,不致跌下床受伤。我必须学会独处,在她上班期间度过孤单漫长的数小时。难道是来自童年的隐喻吗?一个滑稽的象征,我向往的自由总是试探后折返,迟迟挣扎不出医院划定的直径?
  我们永远也无法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仔细说明,病症诉诸的只是模糊感觉:疼、痒、晕眩、恶心、寒冷或者干燥。机器却了如指掌,它给出一系列详尽的数据、标准和解释:血压、体温、酸碱度、转氨酶、酸激酶、血清、胆红质……我甚至是在它们的提示下感到或确认哪里出现不适。人体的感应机制相比医疗仪器,容易存在误区和劣势,似乎,后者更代表技术公正与理智选择。但医学有时是拯救,有时,也会迹近嘲弄。访医问药,顽固多年的中耳炎始终未获痊愈。其实,我已不再迷信医院创造奇迹,只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信任的他途。
  我试过一些民间偏方,或科学,或令人心生疑窦。方法一,把利福平药片碾成粉,放在对折的纸上,然后由他者吹入耳道。但晶粉状的药末凝结于耳道深处,占据空间并堵塞,很难继续给药。方法二,因为培育实验证明病菌厌氧,我坚持数月每天用双氧水擦拭,见效,可不根治,停药后易于复发。方法三,连续一个月地注射青霉素针剂,当药品换更批号我重新做皮试,严重过敏反应,只好放弃方案。
  治疗过程中最冒险的一次,几乎带有抵押全部赌本的性质。我听说,自己间接认识的一名化脓性中耳炎老年患者被成功治愈,就又燃起了希望。按他指引,那个妙手回春的民间高人身居河南某偏僻县城。我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瞒着她出发。走省际高速公路,一般司机大约需要七八个小时车程。那时我驾驶经验不够丰富,不敢开快,宁可耗时长些,所以凌晨就动身了。深冬,天黑得像在子夜,超载的大货车呼啸,超速的小轿车双蹦灯闪烁,飞碟般飘忽而过,我吓出冷汗。行至石家庄,突降大雾。能见度极低,我吃力地辨识道路,车速比肩步行……惊魂,突然刹车,我只差半厘米就撞上前车后杠。天气恶劣,致使高速封路,我进退不得。不知何时才能畅通,为了节省有限的油储,我冷得实在受不了才开一会儿暖气,剩下的时间。都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瑟缩着。等千难万苦地赶到目的地,我惊愕于所谓的名医诊所竟简陋至此:面积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窗户昏暗,挂了许多用词通俗的锦旗用来遮挡旧墙。大夫本人更令我信任度锐降,与我从小习惯的医生形象相去甚远,他更像是身陷困苦的落魄患者:蓝棉袄松垮邋遢,五官陷在褶皱里含混不清,左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比挂了眵目糊的右眼小。他让我每天早晚滴入不同药液,分别命名为红水和白水——尽管很像骗子的命名,我还是将信将疑地领取了红红白白的瓶子。药水滴入耳道,整天咯吱咯吱响,像一扇破旧的木门被反复推开。不仅如此,这个并无行医执照的大夫开列的抗生素处方严重超常规,数种混用,且剂量大得吓人,他要求至少服用半年以上;我咨询相关西医得到的答复是,绝对禁用这个自杀式的抗生素处方,即使选有其中一种。连续服用期限也最好不超过一星期,否则后患无穷。但我对中耳炎的承受力已濒临边缘,久病的人到最后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只求速战速决,尽早结束对体能和耐心的消磨——常人很难体会那种迫切下的混乱。康复者的案例鼓舞着,我一咬牙,开始了危险的吞咽。大约两个多月以后,不知巧合还是由于剑走偏锋的野蛮治疗,我关节剧痛,虎口状若撕裂,甚至拿不起一个轻巧的水杯。无奈之下,半途而废,我倒是从这次失败的历险中记住了老大夫叮嘱的禁忌食物:鸡,鱼,酒,梨,羊肉,辣椒等等。从这个意义上他帮助了我,把它们从餐桌上彻底清除以后,即使不用药,我的病症也缓解了许多。
  4
  他们在痛楚中颤抖或呻吟,我听惯了医院里的啜泣。病人包含着委屈与无效抗议的哭声,小盐自始至终的沉默,还有对比之下自己所遭受的几次微弱的肉体历练,都让我迷惑于疾病和残疾的存在意义。难道,命运是个聋天使,听不到悲哀者的呼喊,或者以为呼喊只是对他的热烈唱颂?
  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习惯强调“悲痛处境”,自怜与自恋在被放大的痛苦中容易释放出近于圣徒的光芒。可停留于表达的“痛苦”比较抽象,偏重于精神领域。单纯性的、正在进行时态的肉体剧痛,却什么也不带来,有的,只是狂怒般的野蛮之力——它剥夺你对一切的美好感受,摧毁意志,把你会变成瞬间或阶段性的低贱奴隶。结结实实的痛苦,牢固地,占据你所有的注意力,占据你的每寸神经,占据你的每分每秒,占据你全部的剩余生活……你会发现,它不吐骨头渣儿地吞进整个的你。这里面没有折算,没有偿还,没有幻想,你的肉体只是暴掠之中的残迹。它销毁任何美化的可能。频繁使用“痛苦”的审美意味,原因也许恰恰在于,使用者不疼;一个真正痛着的人不抒情,如同残疾孩子久居沉默。
  正因如此,真正穿越痛苦而犹怀感恩的人,他所完成的,才是神也无法替代的救赎。
  法国学者尚塔尔·托马在《被遮蔽的痛苦》做过如下表述:“使尽全力去拒绝痛苦,只允许自己受一点点苦,其实这样做,是投入注定失败的战争,还会因此在情绪上、想象上、肉欲上衰弱下去,从而不能做出重大发现。世界因我们过度的痛苦避开我们,而我们也会因吝啬眼泪而错过世界。”
  什么样的世界将作为承受痛苦和缺陷之后的奖励到来?是否有一天,小盐能在内心涌现的激情与欢愉里,发现天地之间的大公正,发现神不偏斜的等式?因为神甚至不抱先验性的善恶,他让暴雨清洗所有的孩子:从狮子的硬鬃毛,到蛇被鳞片覆盖的脸;从弟弟有着弦月般弧度的眼睛,到自己安静冰凉的舌尖?
  我自已也是在多年以后才有所醒悟,并体会着迟缓到来的自由。当我开始写作,才发现自己如此感恩于疾病和不幸,感恩于不明朗的往事,感恩于对尴尬、受挫和悲哀的体验,感恩于爱和尊严唯在其中才能获得的苏醒。那些静寂时分,我建筑着自己的词语后花园。我一边构思,一边习惯性仰起头,遥望夜空出神……回忆,这只独角兽逐渐浮现它稀世的脸,在金黄的圆月里。曾有的苦楚,正作为底肥滋育我的笔,养殖我的想象力。写作具有转换不幸的能力,它把命运的剥夺变成更隐蔽的赐予、更丰富的偿还。
  是的,作家的能量,取决于他对困难、苦难乃至灾难的消化……蚕不停咀嚼,在聋掉的世界里专注消化眼前的桑叶,它将忠诚于素材之后的使命。
  四 织 锦
  1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阅读泰戈尔,我感到简单的诗句,一如璀璨焰火改写着黑夜。一句话就可以扭转悲剧,鼓励不幸的孩子站起来成为英雄。无数次,我体验到奇迹:由几个字词形成的魔咒,足以打开神明看护的乐园,或者把悲伤中的灵魂运往寂静的安息地。
  “a”“o”“e”,当语文老师带领着我开始拼音表上的旅行,我并不知道,一种对拼写的终生迷恋暗自生长。辅音和元音拼成字,字和词拼成句子,题目和段落拼成文辞,回忆和想象拼成我植根其中的世界。我认为现实并不结实,它摇摇晃晃的檩梁会轻易埋葬一个栖身其下的性命。而海市蜃楼,美到虚幻,虽渺茫却也慰藉——唯神迹和词语,能搭建它透明而悬置的基座。我迷恋于关乎词语的技艺,只有对那些永远无法目睹神异之兽的人来说,屠龙之技才是无用的。用心,而不是运用理智和智慧,去抚触那个折叠在书里的无声无息的世界……我的爱慢慢展开,一如盲人脸上的笑容。
  报考大学志愿书上,我毫不犹豫地填写“中文系”。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偷偷的写作练习。做完繁重作业,已近子夜,我还是喜欢在日记本上享受一会儿书写的自由。有时,写着写着就困了,趴在桌子上睡去……等我醒来,发现台灯还亮着,像枚表皮金黄的果实悬垂在靠拢而来的枝头,给我一种梦想中的暖意。
  名词:有的像山体那样有着令人敬畏的粗糙岩面;有的触感柔润,像雨花石,成为安慰我的朴素珠宝。动词:禽类的脚,会以难以预料的方式降临或脱逃,必须以精确的方式才能捕获。形容词:怎么能不让我心动呢?它是多变的可能。它是主观的、个性的、因繁复而华丽而凝滞的……即便形容词是狡猾的,常常善于伪饰,我也无法克制自己去书写形容词的赞美诗。罗兰·巴特认为:“形容词只具有描述品质,所以它是悲伤的。”我因这悲伤而难以离开。甚至作为边角料的语气助词,那么谦逊,显得可有可无,也不能被忽视。比如“啊”,小学课本和诗歌朗诵中频繁使用的装饰音,似乎必须有它,才显得强烈真挚,就像“您”对“你”的改动所增加的尊敬力量。有一个阶段,我力争避免使用这个字,因为语效上的控制力量非常必要,否则容易矫情。但读到多多的《春之舞》:“我怕我的心啊,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如此美妙的音乐质感和节奏,这个“啊”,是源自内心的叹息,建立了读者对诗人的叙述信任感……它像钟表的悦耳尾音。
  当然,尝试创作需要勇气,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探险乐趣,也意味着漫长的自我怀疑与挣扎,意味着困境中的孤单无告。大学毕业后半年之内,我的中文系同班同学从烟台几十层高楼上纵身跃下。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我脑海里突然闪回他在校刊上发表的那些哀凉入骨的诗行。这不是隐喻,我已耳闻太多写作者的悲剧,知道某些极端时刻,一个险韵,也足以令心怀远大的诗人跌入悬崖。梅列日科夫斯基说:“琢磨石头要比琢磨词更容易。”说得对,石头倔强,但它不移动,顺从;而每个词,尤以形容词和副词为胜,不仅拥有鱼一样的鳞彩,更拥有鳞彩之上易于脱手的黏液。我常常在枯坐中困惑,消沉,一无所获的渔夫飘流在丧失方向的无边海面……神经质地按动圆珠笔顶端,“咔嗒咔嗒”连续地响,模仿着缺乏燃料的发动机。我不知到何处寻求援救,甚至越努力,越深感无望:勤奋也许有害吧?是否缺乏禀赋的人不应随时构思,如同神经衰弱者若非睡眠时间就不要躺到床上?文字的确状若巫术,有时需要诱引和召唤,尤其,每当选择那些与内心隐痛相关的题材,我都感到危险,仿佛吹奏弄蛇人的笛声……陶罐里,蛇缓慢地,仰起法老一样威严的头颅,寒气的血就像冷掉的铜汁;舌叉上的话语简短,是箴言,是有效的诅咒,瞬间决定未来生死。那条蛇,又像埃及艳后般徐徐扭转斑斓撩人的腰肢,写作者必须学习如何在它的翩翩起舞中安然无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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