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的基础还是不错的,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拳师,是功柔法的正宗传人。他们在外面的武馆授徒。但我爸爸从来没有跟信河街的人动过手,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拳头有多硬。我爸爸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武会。每年都会有人来动员,爸爸总是摆着手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他的名声,都是从外面传回来的,因为他常年在外面武馆授徒,经常会有武师找上门来比武。按照规矩,这种情况是不能回绝的,除非你认输,主动离开武馆,否则,别人会认为你是看不起他,是对他巨大的侮辱。我听别人说,武师找上门来,爸爸都会应战,但他也有自己的条件,为了不伤到人,他提议比武的人都站在长条凳上,谁先从长凳上掉下来就算输了。据说我爸爸从来没有先从长凳上掉下来。
所以说,以我的家传,我只要去参加武会,是有一定优势的。可现实的情况是,我参加了三次武会,一次冠军也没有得到。得头名的都是一个叫黄乾丰的人。
黄乾丰是我的同学。我们也是好朋友。但是,从内心里,我有一点点抵触他,有时候会故意不理他。因为,我觉得天下的好事,让黄乾丰一个人占得太多了。但黄乾丰并不太在意我理不理他,他照样找我玩。他很大方,只要我看中什么东西,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拱手送给我。
黄乾丰长得特别,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的。别的同学的头发都是灰不塌塌地趴在各自的头皮上,只有他的头发,一排排竖起来,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黄乾丰还有一个特别是脖子粗,粗粗一看,好像他的脑袋没有什么过渡地就跟身体连接在一起了。黄乾丰还是个矮子。照道理说,矮个子又加上粗脖子,看起来会给人冬瓜的感觉。但是,黄乾丰的脖子,使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老成很多,一看就知道不是跟我们在一个档次上。而且,脖子粗也使他说话变得瓮声瓮气起来,好像是一个大人物了。
应该说,我的练功是很勤的,没有人逼我。我爸爸的本意是不让我练拳的,他觉得练拳没有出息,最多也只能像他一样当个武师。他觉得我最好是去学一门手艺,木匠、篾匠、泥瓦匠,都可以,只要有一技在手,就可以一生无忧。所以,练功是我自愿的,是我缠着爷爷,让他教我的。我爷爷平时喜欢开点小玩笑,所以,没什么威严,我有要求都跟他说。在参加武会的三年里,我的练功一天也没有停下来,为了练标槌,我双手的指甲都掉光了。但是,每一年比赛时,我总是处于下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而我知道,黄乾丰平时是不怎么练功的。他跟我说过,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出海捕鱼,长大以后,当个船老大,驾驶着自己的轮船,周游世界。练拳头、参加武会,都是他爸爸的意思,他有什么办法?
黄乾丰的爸爸是信河街的名人。他爸爸不会拳头,但他开了一家信河街最大的冷冻厂。信河街是一个渔港,每天都有很多渔船出海归来。所以,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每天景象繁忙,日进斗金。
因为黄乾丰家有钱,所以黄乾丰在很多方面显得很特别。
有一年冬天,黄乾丰穿着一件又厚又软的衣服,满头大汗地来找我。我看见他把衣服的前襟拉开,还拿衣角一扇一扇的。那么冷的天,他里面居然只穿一件背心。我忍了很久,觉得喉咙里有无数小虫在蠕动,最后还是开口问黄乾丰,这个衣服是什么宝贝?
黄乾丰随口就说,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我知道,黄乾丰这么说是真心的。但是,我怎么可以拿他的衣服呢!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值多少钱。
后来,一个在上海当过海军的退伍军人告诉我,黄乾丰身上穿的衣服叫“羽绒服”,也就是鸭毛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比棉被还暖,轻得却跟屁一样。据他说,一件“羽绒服”要卖五六百块呢!皇天!五六百块是什么概念呢,那个时候,我爸爸在外面当武师,每个月的工资是五十块,也就是说,黄乾丰的一件“羽绒服”,是我爸爸一年的工资。
可见黄乾丰的爸爸是多么舍得给他花钱啊!
黄乾丰爸爸舍得给他花钱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就说黄乾丰练拳头这件事吧,他爸爸每年都给他请一个武师。老实说,黄乾丰能够当上冠军,跟他爸爸请武师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譬如第一年参加比赛,在比拳花时,黄乾丰出其不意地使出了白鹤法的套路。顾名思义,白鹤法的拳花,是从白鹤的动作脱形而来的,打起来像白鹤在跳舞,只见黄乾丰在擂台上翩翩起舞,一会儿腾空,一会儿伏地,侧空翻,后空翻,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的评委都频频点头。其实,从技术的角度来看,黄乾丰的白鹤法华而不实,它学的是白鹤的形,步法是脚尖着地,移动时,一点一点的,如果用我们功柔法的一个扫堂腿过去,他非摔个五体投地不可。但是,黄乾丰的拳花打起来确实好看,而且出其不意,大家一直比的是功柔法,他突然来了个新花样,就把所有的人都看傻了。是呀,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用用别种拳花呢?所以,在这个起点上,我就已经输给黄乾丰了。第二年,他爸爸又给他换了一个武师,这个武师是专门练醉拳的。第三年,一个以螳螂拳出名的武师进了黄乾丰的家。
我听人说过,黄乾丰的爸爸曾经找过我的爸爸,想让我爸爸“剁一剁”黄乾丰。我爸爸原本是坐着的,一听之后,他一下就从椅子里跳起来了,拼命地摆手,嘴里连连地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
我爸爸不收,很让黄乾丰的爸爸扼腕。
后来,黄乾丰的爸爸想请我爸爸出面当武会的评委。因为黄乾丰爸爸是信河街商人们的头头,每年的武会大多由他出面来组织,他们家出的钱也最多。
对于我爸爸出面当评委的事,我举双手赞成。我想,只要我爸爸当上了评委,这个冠军就不会再落到黄乾丰头上了。毕竟是父子嘛!而且,我爸爸肯定知道,我的实力并不比黄乾丰差,按照我爷爷的说法,我比黄乾丰要高一个档次,黄乾丰胜在一个“新”字上,真正的拳头,还是我硬些。如果我爸爸当了评委,其他评委也肯定会给他面子,那就没黄乾丰什么事了。但是,我爸爸一听这个事,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连家也不呆,出去教拳了。
看看人家黄乾丰的爸爸,他把黄乾丰所有的事情都张罗好了,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要用就更不用说了,黄乾丰口袋里的钞票永远也用不完。最主要的是,爸爸的表现伤了我的心,我觉得他一点也不爱我,他一点也没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一点也不关心我的成长,一点也没有体察我的心灵需要。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跟黄乾丰的爸爸一比较,真是天壤之别。
家里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爸爸,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之所以这么伤心,这么想从黄乾丰手上把冠军夺过来,还有感情方面的需要,我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萌动了,而且,这个萌动已经有了目标。
这个目标是一个名字叫沈和平的女孩子。
沈和平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也是我们学校,甚至是我们整个信河街的文娱委员。因为她曾经代表信河街参加市里的一个歌咏比赛,拿到第一名,还上了市里的报纸和电视。她在报纸和电视里的样子,叫信河街的人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觉得,信河街终于又出了一个人物了。
沈和平唱歌最大的特点是高音。譬如唱《十送红军》,唱到“叫一声亲人红军啊”,一般的人唱到“红”的时候,声音就萎靡下来了,好像要断了的样子。就是能够唱高音的人,唱到这里时,也是声嘶力竭,一颤一颤的,好像声音爬到一个高坡,稍有不慎,就要跌下来了。但是,沈和平没有这个问题,她的高音也不是一味地高,她能上能下,唱到“红”的时候,就像船行水上,轻盈而舒畅,唱到“啊”的时候,马上就缓和下来,听她唱这个字时,人好像喝了一碗热汤一样,舒服得直想掐大腿。
可是,更让我想掐大腿的是,这个沈和平的眼睛不怎么瞥我。她的眼睛只瞥黄乾丰。有好事的同学做过统计,沈和平平均每节课瞥了黄乾丰五十次,也就是说,老师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的整个心思都在黄乾丰身上。但是,黄乾丰并不领沈和平的情,他骄傲地把眼睛抬到额头上,看也不看沈和平一下。而且,因为沈和平是文娱委员,我们每节课之前都要唱一两首歌,唱完后才热情澎湃地上课,文娱委员要负责领歌,唱什么歌都由她来决定。但是,沈和平无论领什么歌,黄乾丰都不唱,他连嘴巴翘一翘也不肯。
我有点为沈和平鸣不平。黄乾丰凭什么这么骄傲?他不就是得过武会冠军嘛!沈和平的唱歌是我佩服的,但黄乾丰的拳头我就不敢恭维了。如果他没有他爸爸这个后台试试看!如果我爸爸愿意出面当评委试试看!我有自信,我对这个冠军十拿九稳。到那个时候,再看看你黄乾丰还能不能骄傲得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也理解黄乾丰这种异常的表现。我知道,这跟黄乾丰的爸爸有关。因为黄乾丰的爸爸跟沈和平的妈妈关系暧昧,这在信河街是尽人皆知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黄乾丰跟他爸爸的关系相当僵。黄乾丰的爸爸叫他往东,他偏偏要往西。他爸爸说一,他偏偏说二。就说参加武会这个事,黄乾丰是一点也不想参加武会的,但爸爸一定要他参加,对他说,只要他参加了武会,要什么他就给他买什么。像羽绒服啊,自行车啊,西铁城手表啊,牛绳一样粗的金项链啊,甚至包括摩托车,黄乾丰都是最早拥有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好好练拳,好好参加武会。但是,黄乾丰真的是没有好好地练过拳头,我爷爷对我说,你别看黄乾丰的拳花打得好看,其实都是空心拳,中看不中用,你跟他盘一盘槌就知道了,你一柴槌扫过去,就能够把他手中的柴槌震飞了。他如果把柴槌握得紧了,就能够把他的两个虎口震裂了。
我相信我爷爷的话。
三
信河街的风俗是每年农历五月初六禁渔,一直到八月初六才开禁。
在禁渔期间,所有的渔轮都不能出海捕鱼。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每年要留这么三个月,让海里各种鱼类繁殖、生长,不能赶尽杀绝,这样,后辈才有鱼吃。所以,每年开春之后,是信河街渔民最忙的时节,也是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最赚钱的时节。因为渔民要在禁渔期之前,把接下来三个月的海鲜储备好,让市民有鱼吃,在市场上能够卖到好价钱。而这么做唯一的办法就是付一笔钱,把海鲜寄存在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里。
可是,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五日,早上八点十五分的时候,黄乾丰爸爸的冷冻厂发生了火灾。
火灾的起因是冷冻厂里的电线老化。造成了短路,一下着了火。冷冻厂里到处都是电线,一个线头着了火,大火马上蔓延了整个厂,火势又急又猛,不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整个信河街都动摇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地震呢!当消防队赶到时,冷冻厂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两个钟头后,大火被扑灭,但是,这个时候,冷冻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个还是其次。最大的问题是,很多渔民储存在冷冻厂里的海鲜也在这场大火中变成了灰烬。也就是说,这些损失都要黄乾丰的爸爸赔偿。
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冷冻厂还没有清理,一大早,黄乾丰的爸爸就拿着存折去信用社,把存在里面的钱全部取了出来,然后,通知渔民拿着存货的清单到他家里来。因为冷冻厂被烧了,把渔民存货的清单也一并烧掉了。但是,每个渔民把货存在冷冻厂时,黄乾丰的爸爸都开了另一张清单给渔民保存,所以,他让渔民把保存的清单带来,他根据清单上数目,按照时价赔偿。
本来,火灾发生以后,所有把海鲜存在冷冻厂里的渔民的心就提起来了:黄乾丰爸爸就是家产再丰厚,也经不起大火这么烧,既然已经这样了,黄乾丰的爸爸还会赔偿大家的损失吗?就是他有心要赔,也要问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大家心里都没有底。而现在,黄乾丰的爸爸主动找上门来了,而且是这么快,冷冻厂里被烧的铁片还发着热呢,他还没有开展生产自救呢,自己还顾不过来呢,竟主动先来处理赔偿的事了。这让渔民不好意思了。但是,渔民们也看出来,黄乾丰爸爸双手把钱递过来的时候,是热情的,是真心实意的。他给每个人递钱的时候,都会说,真是对不起了,让你们受惊了。
被他这么一说,渔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你快把冷冻厂重新建起来吧,我们明年还把海鲜存在你这里。
黄乾丰的爸爸听大家这么说,就深深地鞠一个躬,说,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赔偿整整进行了一天,到了傍晚,所有的渔民都领到了自己应得的钱,黄乾丰的爸爸也正好把信用社里领出来的存款发完。
黄乾丰的爸爸本来是个爱面子的人,但是,大家还是没有料到,他在赔偿这个事情上能够做得这么硬码。所以,信河街的人没有不对他肃然起敬的。大家都希望火灾过后,他能够尽快振作起来。
但是,处理完赔偿的事情后,黄乾丰的爸爸并没有开展生产自救,他让冷冻厂的火灾现场就那么摆着。
最主要的是,被这场大火这么一烧,黄乾丰的爸爸被烧成另外一个人了。
据说,黄乾丰爸爸从信用社里取出的那笔存款,有一部分是亲戚存放在他这里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黄乾丰的爸爸已经是“倾家荡产”了。有一个例子或许可以证明,火灾发生后,黄乾丰的武师也离开他们家了,是黄乾丰的爸爸让他走的。武师走之前,黄乾丰的爸爸还送了他一个红包,这笔钱还是他临时从一个朋友那里借的。
从那以后,每一天,黄乾丰的爸爸都会坐在冷冻厂的废墟里。他一个人坐在废墟里,一动也不动,从早上坐到天黑。下雨的时候,就穿了一件雨披坐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过了一个月,大家就发现,黄乾丰的爸爸一下子就苍老了。他原来是圆润的,是生机勃勃的,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现在呢,一下子就干瘪了,整个人的神气已经塌下来了,脸上的色彩也是慢慢变灰变暗,接近于废墟。
这段时间,黄乾丰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原来都是把眼睛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的,现在整天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连走路也不走路中央了。更重要的是,他对他爸爸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下了课,他也跑到废墟里去,蹲在他爸爸的身边。
在这之前,沈和平的妈妈曾经来过冷冻厂的废墟,她看见黄乾丰爸爸这个样子,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拉着黄乾丰爸爸的手,对他说,走吧,跟我回家去吧!黄乾丰的爸爸坐那里没有动,他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
沈和平的妈妈最后是哭着离开废墟的。
两个月不到,信河街的人就发现,无论从外形还是从气质看,黄乾丰的爸爸已经完全跟废墟融合在一起了,他像里面一块烧焦的铁器,它们都沉默着,都消沉着,都在慢慢地沉寂下去。
看见这一幕,大家都很心酸,也无可奈何。劝又劝不动,拉也拉不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