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辉这回没有一口认下来。他张了张嘴,—个字都没说出来。
“去年徐家汇有个案子,与我们市柳子巷劫案特别像,又特别有趣,要不要我给你说说?”
有的人只要一喝白酒,不管夏冬,额上鼻上双鬓都会冒汗。赵德辉不属这种人。可这会儿,他的两鬓冷汗涔涔。
“又吃火锅,又喝白酒,很热是吧?热就把大衣脱了啊!”谢宏明讥讽道。
赵德辉突然将心一横,目光变得凶狠起来。“那两个案子我也听说过,不就是有人见义勇为吗?”
谢宏明冷冷说道:“那还得看他像不像个见义勇为的人!如果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谁会认为他见义勇为呢?再说了,见义勇为的人一般都是瞎碰上的。可这两桩案子,好像都是处心积虑。”
“服务员,买单!”赵德辉扭头冲着门外喊一声,然后对谢宏明讪笑道,“你这个人真好笑咧,你跟我说这些干吗!莫名其妙!我有事要先走了!”他笑得狼狈而毛躁。
“谁好笑谁不好笑,我们自己心里明白。不过今天我要奉劝一个人,如果今后他胆敢再跟我们警察抢事做,我们决不答应!”谢宏明声音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威势。
赵德辉勾着头,不吭声了。
“你走吧,我来买单。”
听他这么说,赵德辉站起来就走。就在他要出门时,谢宏明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那个见义勇为的人怎么就知道柳子巷会出事?”
赵德辉看了他一眼,说:“那段时间,报纸上说柳子巷深更半夜常有人被抢。”说罢消失在门口。
谢宏明总算是想通了。想通后的谢宏明心里倍觉酸楚和悲凉,见义勇为的人为等待时机,藏在漆黑的朝阳公园肯定不止一晚两晚、三晚四晚,而这份蛮劲有多疯狂,就说明他内心的伤痛就有多深。谢宏明的眼睛不由潮湿了,他叹了口气,抬手抹了一下眼角。也是这时,谢宏明突然明白了赵德辉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去嫖娼。以他的个性,没成为强奸犯,已经够便宜他了。谢宏明打了个寒战,他在想,傅永成现在死了,一切都将结束,而他赵德辉还能回到从前吗?
从古城阁酒楼回去,谢宏明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内心的懊悔在犹豫中不断地扩大。他真希望那晚与莫雪晴的事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场梦而已。如果那晚没发生那事,他会毫不犹豫就把柳子巷劫案的下半截“私吞”了,可现在,不管他说出来,还是不说,好像都掺杂了私心。最后,他还是私下跟大队长徐波说了。徐波哈哈大笑,说:“他妈的!我总算做了个明白鬼!这么蹊跷的案子也只有你才能破!”谢宏明正思忖着如何恳求他从宽处理,徐波又说:“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吧,这家伙,真是造孽,现在傅永成一死,这事总算功德圆满了!”谢宏明喜出望外,忙冲着徐波说谢谢。徐波笑道:“要谢也轮不到你谢啊。可惜这个案子只能永远半拉子晾在那里了,不能给你记功。”
这一席交谈,让谢宏明内心豁然开朗起来,他既不为柳子巷劫案烦心了,也不为那晚的事懊悔了。徐波说的“功德圆满”也许包括所有的一切吧,既然这样,他就把主动权交给莫雪晴,让莫雪晴告诉他答案。
一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答案。
莫雪晴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哥哥,我与他好了。
谢宏明手指一颤,哀伤顿时漫上心头,在哀伤中他回了一条短信:祝福你们。
莫雪晴:喻霞要在上海开一家分公司,让我和他负责。你让我带他去吗?谢宏明:再次祝福你们。社会感谢那些见义勇为的人。
莫雪晴的眼泪流了出来:谢谢你。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想着那晚。
谢宏明的眼睛也湿了:你们几时动身?
莫雪晴:我们已经在候机室了。
谢宏明霍地站起来,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没一会儿,他的车子就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当他赶到机场时,有一架飞机破空而上,越过他的头顶,向深远的蓝天飞去。谢宏明站在车边,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越来越小的飞机。
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宏明吓一跳,一看却是喻霞。“想吓死我啊?”
喻霞嘻嘻笑道:“你倒是心有灵犀啊,没错,他们就在这架飞机上。”
谢宏明恼道:“都不告诉我一声。”
喻霞叹道:“我有什么办法,雪晴不让。”
飞机早已消失在云霞深处,谢宏明还在怅然若失地仰头望天。
喻霞在他胸膛轻轻擂了一拳,叹道:“算了,我们回去吧。我借给了他们十万块钱,让他们在上海热热闹闹补办一场婚礼,到时我俩都去,好不?”
他们的确应该补办一场婚礼。谢宏明点了点头。两年前的国庆节,莫雪晴与赵德辉就领了结婚证,原准备在那年元旦举行婚礼,但国庆节当晚,六名歹徒突然闯进他们的新家,当着赵德辉的面,夺走了莫雪晴的贞洁,并轮奸了她。接到报案后,谢宏明第一个赶到,将饱受蹂躏的莫雪晴从现场抱出来。这一抱,整整两年好像都没敢松手。对莫雪晴那种莫名其妙的内疚,其实是替整个男性世界在内疚!现在,他总算可以松手了。谢宏明把目光收回来,揉揉潮湿的眼睛,钻进车子。
一个月后,谢宏明偶尔听到这么一桩怪事:失忆人黄天泽突然收到一笔匿名捐款,数额是十万元。这事把他们整个村庄都弄沸腾了。大家都说黄天泽这小子真是太幸运了,抢劫不用坐牢,现在又有人给他捐款。人虽是失忆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庄稼活仍是一把好手!再说一个人要记住那么多事干吗,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常常十有八九,少记一件,少一份悲伤,多一份快乐。
知道这事后,谢宏明真是百感交集,莫雪晴未来的幸福,似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谢宏明一激动,伸手想给喻霞打个电话,告诉她要想参加一个热闹的婚礼,恐怕还得借些钱给莫雪晴。但想了一下,就没打。如果喻霞问为什么还要借钱,他怎么回答?
事实上,婚礼不管是豪华还是简朴,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桩婚礼将要举行。而这桩婚礼,他们都会参加。
'责任编辑 杨 泥'
安慰
作者:哲 贵
一
现在谁还在练武术呢?
我说的武术,在我们信河街叫拳头。我们说一个人功夫好,就说他拳头硬。但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定义不是很准确,拳头再硬,怎么抵得过柴槌? 怎么抵得过剑?怎么抵得过刀?怎么抵得过狼牙棒?怎么抵得过丈二长矛?可信河街的人就是认死理,觉得只要拳头练硬了,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当然,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信河街到处是商铺,到处是美容院,到处是海鲜酒楼,到处是KTV,到处霓虹灯闪烁,通宵不灭,谁还有时间去练拳头呢?拳头硬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有用,现在是商业时代,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钱,你就是把拳头练得跟磨盘一样大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年之前,我们信河街每年都要举办一场武会。
武会是什么意思呢?用老话讲就是打擂台,用拳脚比出胜负来。但在我们信河街,有一个笼统而特殊的名称,叫它“会市”。“会市”有物资交流的意味,做生意、走亲戚、看戏、吃酒、找对象,统统包括在里面。在信河街,这些活动能够搞起来,是因为每年一度的武会。武会是主角,是核心,其他是附属产品。大家去“ 会市”,主题是去看武会,看今年谁得第一名。只有看了武会后,才算不虚此行,然后才有闲情去看戏、吃酒。也就有了新一年的话题。
武会定在每年农历的十月二十五日,历时五天。这正是农忙之后,进入冬闲的时候,大家有的是时间。这五天里,所有的学校放假,所有的单位放假,是信河街的黄金周。这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啊!比春节还要春节。
武会共分五组:第一组是六十一岁以上,称老年组;第二组是四十一岁到六十岁,称为壮年组;第三组是十八岁到四十岁,称为成年组;第四组是十五岁到十七岁,称为青年组;第五组是十岁到十四岁,称为少年组。武会的评委都是信河街德高望重的人,都是一些说话很有分量的人。
比赛一共有三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比拳花。比拳花就是比套路,也就是看谁的套路打得好看。信河街有一种祖传的武功,叫功柔法。据说源出南少林,练到最高境界,身体可以刀枪不入,拳可毙牛,可见力气之大。同时,对基本功的要求也特别高。我刚开始会走路的时候,家里人就让我蹲马步,蹲着蹲着,大人会冷不丁地一腿横扫过来,马步不扎实,一般就会摔个狗吃屎。但是,功柔法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缺点,那就是拳花打起来不好看。硬功夫大致都有这个毛病,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到后来,有的人为了追求视觉效果,就偷偷练了别的门派的功夫,有白鹤法,有螳螂拳,有醉八仙,有五兽拳,有长臂功,等等等等。越走越偏,只要是耍起来使人眼花缘乱的,就会有人学来表演。第二个项目是比硬功。这个比的是真功夫了,也叫比内功,形式是自选的,可以以头碎石,可以耳朵拉车,可以喉咙断枪,可以一指禅。也有人表演肚皮吸缸,让台下的青年人上来拔,那缸就像焊在肚皮上一样,怎么拔也没有动静。第三个项目是最精彩的,叫标槌。槌,在信河街叫柴槌,说白了就是短棍。信河街有一句术语叫“八尺柴槌打丈二”,说的就是以小见大的意思。柴槌最好看的是盘槌,就是两个人对打,出箭、落捆,力大,势沉,声音清脆,很有实战功效。标,就是投掷,把东西射出去。所以,标槌就是投射柴槌。有点类似射箭,又有点类似标枪。标的对象是毛竹。比赛的时候,就是看一槌标过去,能够穿透几根毛竹。信河街最高的纪录是一槌穿透十七根毛竹,这个纪录在信河街的族谱里有记载,但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还是民国呢!信河街出了一个武林奇人,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豆腐老司,每晚做了豆腐,第二天凌晨挑着豆腐担子沿街叫卖。豆腐老司人长得又矮又瘦又黑,还是个驼背。据说他少年时,体弱多病,而且,由于身体的原因,处处受人嗤笑。他家里人就把他送到外地一个武师家里学武。等他回来时,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而且,他的背好像驼得更厉害了。他回来之后,很自然地从长辈手中接过豆腐担子,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信河街一样,一点也看不出他练过拳头。有时他卖完了豆腐,挑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经过街口的凉亭,凉亭里有一对石狮子,很多年轻人都聚在那里比力气,看谁能够把石狮子举起来,举起来之后,又能够走几圈。有人看见他走过来,就会挑逗他,对他说,豆腐老司,来露两手怎么样?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石狮子,摇着头,害羞似的笑了起来。凉亭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就起哄了,有人冲过来,要拽他过去试试,他立即慌了起来,两手提着豆腐担子上的绳结,逃命似的跑了。身后一阵哈哈大笑。
事情发生在他回来两年之后。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有点使人喘不过气来地舒服。这时,信河街来了一个手提柴槌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凡之辈,他的两个太阳穴鼓出来,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这个人经过街口的凉亭时,正在里面玩耍的年轻人看见了,一看架势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来挑拳的——在当时,这种事情是时有发生的,经常会有江湖上的人跑到哪个武林名家府上去挑拳,被挑的人还不能不应战,不应战就说明不恭,前来挑拳的人可以放火烧了他的家。凉亭里的年轻人知道有好戏看了,就跟着这个人,看他要挑的人是谁。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一路走到豆腐老司的店门口。站定,柴槌立在脚边,一手叉腰,气运丹田,自报家门:江南槌王陆五一来访。
大家一听这个名字,齐齐地“啊”了一声。但凡练过两手的信河街人,谁不知道陆五一呢?谁不知道江南槌王呢?他在长江以南的武林中,可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呀!练拳的人做梦都想投到他的门下,哪怕就是看他一眼,也觉得是天大的福分,那是可以坐在凉亭里吹牛一辈子的事情呀!现在,这个神一样的人物竟然降临到偏远的信河街,而且是来挑拳的。那么,他挑的会是谁呢?信河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江南槌王前来挑拳呢?
陆五一报过家门后,过了好一会儿,豆腐店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豆腐老司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时手里多了一根墨黑的柴槌。他的柴槌短得出奇,一般的柴槌,是齐肩长,这样,使用起来才会得心应手,江南槌王手里握着的柴槌就是这么长的。但是,豆腐老司的柴槌却只有他的腰那么长,他的腰本来就比常人短,那柴槌看起来就更像是一根吹火棍了。
豆腐老司看见江南槌王后,笑着冲他点点头。他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比吗?
江南槌王把手中的柴槌顿了一下,咬出一个字,比。
豆腐老司说,那我们还是老规矩!
江南槌王说,老规矩就老规矩。
说完之后,豆腐老司就在前头领路。江南槌王在后头跟着。
这时,江南槌王来信河街挑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的队伍已经长得看不见尾。
豆腐老司带着江南槌王来到信河街的后山,后山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们各自选了一个地方站下,互相看着对方。江南槌王的手上这时稍微有点变化,他把抓槌的手反了一个方向,原来手心是朝下的,这时是朝上。豆腐老司却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姿势更像是挑着豆腐担子,左手抓住担子的绳,右手握住肩上的扁担。
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整个山冈都站密了,人挨着人,像竹笼里的箸。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是,大家站了许久,竹林里的豆腐老司和江南槌王还是一动不动。不过,眼尖的人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姿势虽然都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可他们的头上都出汗了,头顶上升起一缕缕雾气。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时一声断喝,两根柴槌同时飞了出去,只听一阵“啪啪啪”的声音,两根柴槌像流星划过一样,从一根又一根的毛竹中横穿而过。最后只听“当”的一声,两根柴槌同时深深地插在同一根毛竹之中。
两个人这时互相看了一眼,一阵哈哈大笑,各自拔了柴槌,下山去了。
他们走后,有人把被射穿的毛竹孔数了数,一共有三十四个,最后一根毛竹有两个孔,这两个孔的深度也是一模一样。
后来,信河街的人才知道,豆腐老司就是江湖上跟江南槌王齐名的四尺槌神。谁也没有想到,四尺槌神竟然就隐居在信河街,竟然就是经常被人嘲笑的豆腐老司。这让信河街的人掉眼珠子了。
遗憾的是,信河街的族谱里没有记载四尺槌神后来的事迹。他好像只在信河街闪了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二
我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参加武会。
应该说,我的基础还是不错的,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拳师,是功柔法的正宗传人。他们在外面的武馆授徒。但我爸爸从来没有跟信河街的人动过手,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