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
“我有急事,你把队里的小马和小盛叫来。给我查仔细了,一定要查出个名堂来!”说罢谢宏明猛地一冲,脚往墙肚上一蹬,人跃上墙头,滚身就没了踪影。
“救火都没有这么急咧。”小郭又撇了一下嘴巴。
谢宏明不是去救火,他是去南城派出所救人。
南城派出所的刑侦副所长是他哥们。开始不是。几年前谢宏明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所鉴定了一枚指纹后,两人就成了哥们,后来每年都要聚在一起吃上三五顿。现在,刑侦副所长带他来到南城派出所治安副所长的办公室。刑侦副所长介绍双方后,两人握手。治安副所长笑着说早听说过他的大名,“十·一”大案的功臣,电视都上过好几回。刑侦副所长补充说:“给我们所也没少帮忙。”
“哦……那,谢队今天来有什么事?”
“昨晚你们抓了一个叫赵德辉的?”
“是啊。这家伙可不是个吃素的,现在还在跳着脚骂呢。”
“什么事?”
“嫖娼。”
嫖娼?怎么会?就算全世界所有男人都去嫖娼,赵德辉也不会啊?后脑勺像是也遭了一记闷棍,谢宏明一下子蒙了。来之前,莫雪晴并没说清楚,他还以为是酗酒闹事什么的呢。“没搞错吧?”
“赤条条堵在按摩床上,还能错?”
“这头猪!”谢宏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只想扭头就走。可走了如何向莫雪晴说?“看……能不能放了?”
“谢队来了,我们能不放吗?可是……这,也得意思一下吧?你也知道,我们有创收任务。经费不像你们刑侦队,局里拨足,我们一半要自筹呢,他妈的!”
谢宏明点点头,吸了一口气,表示理解。一旁的刑侦副所长便问赵德辉跟他什么关系。谢宏明沉吟了一下,说:“算是朋友吧。其实仅仅是我以前的一个工作对象。”
“线人?”治安副所长问。
谢宏明摇摇头,一副不好详说的样子。治安副所长见他为难,就不多问,说:“要不意思一下,罚一千,让他长点记性?”
“那好。”谢宏明忙把自己的皮包拉开,从里面翻钱。
“慢,这钱是你出还是他出啊?”刑侦副所长问。
谢宏明苦笑道:“还能有谁出?”
治安副所长很诧异:“你出?呀,那算了吧,妈的!我总不能拿我们私人的钱来充公吧?”说罢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留置室。
从南城派出所出来,谢宏明夹着一个公文包走在前头,赵德辉敛着脑袋跟在后面。秋阳照在头上,有种恼火的感觉,密密的汗意从毛根涌出来。谢宏明骂了一下这鬼天,说该热的时候热死人,该凉的时候也热死人,然后掏出钥匙开车门,回头见赵德辉没跟过来,就说:“进来啊,住哪?我送你。”
晕神一般的赵德辉在离谢宏明五米远的地方不动了,无精打采的,用一只脚碾着地上憔悴的梧桐叶,碾得沙沙作响。“不了,我自己走。”
“那行,正好我还有事。带钱了吗?”谢宏明心里窝火得很,只是找不到发作的方式。赵德辉毕竟是他什么人,要不然早就揍他了,他怎么能变成这样?他这不是把莫雪晴往死里推吗?赵德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眼睛望着别处,鼻梁上的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回去后随便撒个谎,别让雪晴知道!”这话说出口,谢宏明感到很心痛。
“傅永成抓住了吗?”赵德辉把他的话撂在一边,突然问道。谢宏明把自己塞进车子,啪嗒一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一进两退,野蛮地把车倒过来。然后把一句话狠狠甩出车窗:“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车像只下山的猎豹,猛地蹿了出去,光斑迅速滑过车身,像豹子皮毛上流畅的斑纹。一小股风旋起落叶,在车后追逐。
赵德辉漫不经心地望着车子,消失在林阴道的深处。
3
下午案情分析会。
谢宏明最怕案情分析会了。怕会议室里臭烘烘的烟雾,既熏眼,又熏心。怕领导们牛逼不完的废话,智慧含量不够,科技含量不足,并且啰嗦得让人抓狂。只要领导们鸡屁股似的嘴巴一镢,谢宏明就知道会拉出什么样屎来。作为劫案来说,这个案子并无新意,奇就奇在那个持棒人。持棒人应该不是过路的。过路人深更半夜出现在柳子巷这是有可能的,但不可能翻墙而来。如果不是处心积虑,他呆在深夜漆黑的公园干吗?
当然,也可以这么解释,这人可能是一个流浪汉,当他簌簌发抖地躺在公园的某条长凳上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墙有人喊救命,正义感当即充塞了整个胸膛,他抄起垫在后脑下的打狗棒,蜘蛛侠似的翻墙而过。
最有可能的是,持棒人是罪犯团伙中的一员,因以前分赃不均怀恨在心,便在作案时突然偷袭同伴,给警察做个顺水人情,再假警察之手判他个三年五载。这跟在战场向战友打黑枪差不多。
其次,持棒人可能与那女人相识,或者暗恋那女人什么的,既想保护女人,又不想让她知道,便早早、在此蹲候,一有风吹草动,就像野猪林里跳出来的鲁智深,把两个想暗杀林冲的差人,打得鬼哭狼嚎。
但这些推测加在一起,其可能性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还有其他异想天开的推测吗?肯定有!大侠金庸在此的话,再来十个八个推论都不奇怪,但这些推论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只有鬼知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案子的最大突破口应该是医院那个家伙。如果他不死,并且能尽快苏醒,也许张口就能把谜团解了。还有一个突破口就是报案人。目前当事人只有她一个,谁知道她有没有撒谎?应该加大对她的盘问力度。
不过谢宏明倒不认为她是在撒谎。这起案子正因为太离奇了,所以反倒不像撒谎。要知道,谎言听起来常常是合情合理的。如果她想撒谎,肯定不会这么编,除非她看多了毫无逻辑的《哈里·波特》。
结果真如谢宏明所料,从市局到支队,再到大队,所有领导的发言都没超出谢宏明的推想。他们不停地抽烟,不停用自己的话表述近乎相同的观点,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
谢宏明站起来,走到窗边,把铝合金玻璃窗推开,希望有风吹进来。但这里无风,风在别处。谢宏明只好双肘撑在窗沿,把头伸出窗外,长长地吁一口气,又猛吸几口,晕沉沉一颗脑袋才清爽不少。莫雪晴他们为什么会回来?赵德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离开沙洲后,他们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赵德辉会向莫雪晴撒谎吗?假如莫雪晴识别了他的谎言会不会伤心欲绝?这会儿谢宏明关心的是这个。
这会儿会议室其他人关心的则是报案人会不会撒谎。他们分作了势均力敌的两派,正因为势均力敌,所以吵得特别响亮。谢宏明一句话都不想说。深更半夜,又没有目击证人,医院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如果是报案人造成的,那她肯定会逃之夭夭,根本用不着等在那里,编造弥天大谎。
有个饭桶居然这么解释:受伤男子很可能是女人防卫过当造成的。女人手握棒子半夜回家,突然从墙头跳下一个人要抢劫,她一棒子挥去,把他打晕在地。她以为打死人了,就向警方虚构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谢宏明扭过头,冷笑一声,说:“你比她更漏洞百出!棒子能转弯吗?怎么打在抢劫人后脑勺了?再说了,那个单瘦女人,能有多大力气,一棒子就可以把人打得半死?还有,我们队调查过了,墙头上的确有三个人爬过,你不会认为墙头上的痕迹也是她策划的吧?”众人哄地一笑。
“既然你查过了,怎不早说?”
“也要你们给我开口的机会。”
“那你现在说说你们中队的勘查情况。”刑侦支队长插话说。
“到目前为止,除确定墙头上有三种不同的脚印外,我们还不能做出其他什么推断。除棒子外,我们还从现场和公园收集了一些证物,原准备下午就做痕迹鉴定,可下午我们却在开一个空对空的案情分析会。
“你少发牢骚!案情分析会,当然就是空对空,主要为确定侦查方向嘛!”重案大队长徐波说。
正说着,莫雪晴的电话来了。谢宏明拿着手机跑出来。
“喂,雪晴啊,我在开会呢。哦,你莫客气,我手头有个案子,很忙,等忙完这阵,由我做东请你们。”莫雪晴要请谢宏明吃饭,以表谢意。这个时候谢宏明当然不会去。工作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莫雪晴。莫雪晴若知道赵德辉嫖娼,这次聚餐很可能成为这一场眼泪加鼻涕的声讨会,其无趣的程度甚至会超过眼前这场案情分析会。若她不知道,谢宏明又不知怎么脸不改色心不跳地替赵德辉圆谎。所以推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尽管他心里其实很想与莫雪晴见一面。
莫雪晴站在街口:温柔的夕阳倾洒下来,在她苗条的身上涂了一层奶黄。把她涂成了某幅油画中的主人公。车水马龙的街头是虚幻的背景,一袭白裙将主人公凸显出来。大大的眼睛空蒙而宁静,阳光擦身而过,娟秀的轮廓经过柔光的勾勒,更显楚楚动人。
莫雪晴没想到谢宏明会推却。工作再忙,晚饭也要吃啊?这回请他,既有感谢之意,也算是回沙洲后的拜访。与赵德辉回沙洲已有三个月了,原本再不想与他联系了,谁知赵德辉会被抓进派出所呢?
其实赵德辉并不同意她请谢宏明,他不想见谢宏明。莫雪晴就赌气要单独请他,可谢宏明也推辞了。也好,不见也罢。莫雪晴叹一声,收了手机,一扬手,一辆蓝色的士在她面前停住,她钻了进去。
摩登时代。这个城市最大的女性美容中心。莫雪晴从的士下来,上了三楼总经理办公室。“嗬,我请你吃饭吧。”喻霞笑盈盈地对她说。莫雪晴气道:“你好像知道我请不成客似的。”
“当然啊,要不然我早吃饭去了,走,我们去哪?”
“算了,不想吃了。叫个盒饭吧。”
“你傻啊,知道为什么宴请不成功吗?”
莫雪晴抿抿嘴,说:“知道一点吧。”
喻霞笑道:“今天的事,你就不该告诉那警察。你告诉我,我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莫雪晴没好气地说:“我哪知你有这么大神通啊?”
喻霞哼一声说:“这算什么?姑奶奶能混到今天这步,什么人没见过?”
喻霞与莫雪晴是中学同学,同了初中同高中。整整六年。两人关系铁得像亲姊妹。高中毕业后,莫雪晴上了大学,喻霞进入社会。由于时空的阻隔,两人才失去联系。没想到三个月前她们居然会在异地他乡的上海碰上。在那个豪华的大商场,两人的见面算得上惊天动地。在一家化妆品专柜前,四目狐疑地对视了几秒钟,一种惊喜,从各自的眸子里流出来,两张脸像忽遇春风,千树万树的梨花一下子开了。
“雪晴!”“喻霞!”隔着柜台,两人又搂又抱又打。
化妆品和珠宝销售一般设在商场一楼,是所有大商场中最安静的场所,这种失常的举动,结果可想而知——几乎全商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先察觉的莫雪晴,忙喂喂喂地用眼色示意喻霞。喻霞旁顾左右,爽朗笑了。大大方方向周围人扬了扬歉意的手。
当天,喻霞就拉着莫雪晴,找商场人事部经理辞职了,连半个月的工资都没要。喻霞说,堂堂大学毕业生站柜台,这不是埋汰人吗!莫雪晴苦笑着说,现在大学生有柜台站,已经不错了。喻霞说,别人站不站我不管,反正我家雪晴不能站!
与莫雪晴一起辞职的还有商场保安赵德辉。用喻霞的话说,初中生干的事,你本科生怎么能干?起初赵德辉死活不肯辞职回去,喻霞就说他们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些,可这么久了,别老放在心上。再说了,只要不跟过去的人联系,在沙洲跟在上海都一样。赵德辉还在犹豫,喻霞已把他们强行拉回了沙洲。
可回来后的赵德辉,干的依然是保安。沙洲市最大上市公司的保安。既然赵德辉认定要干保安,喻霞也没办法,最后只好让他做保安队长。这样,人轻松了,工资也提高了一倍。当然,仅此一举,就可以看出老同学喻霞在沙洲的能量。
莫雪晴则留在喻霞的美容中心做文案总策划。每周出版一张免费赠送的《摩登周刊》,既引领着这个城市的时尚风潮,又为广大白领女性在不同季节提供不同的美容选项和方案。这种贴本赚吆喝的举动,两年来已为摩登时代赢得了不少顾客。但喻霞并不满意。这回她撤掉了原先的文案总策划,改由莫雪晴担任。尽管与莫雪晴差不多九年没见面,但凭着对莫雪晴以前的了解和她现在的打扮,以及她在上海从事的职业来看,喻霞就知道她能胜任这项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上海一见莫雪晴就鼓动她把工作辞了,她这是为自己公司“内举不避亲”呢。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想与莫雪晴在一起,将中学时那段纯玉般的友情进行到底。出于对私交的照顾,她把这个职位的工资由原来的五千元,提高到一万。
深夜,谢宏明和他的兄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在安静的日光灯下做痕迹化验,赵德辉则在花样年华酒吧,借着重金属般的打击乐和闪亮的霓虹灯,喝得酩酊大醉。而那时,莫雪晴一个人在出租房里,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后来她干脆披衣而起,揿亮壁灯,踡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双膝,透着橘黄的灯光,望着对面墙的时钟发呆。
时钟嘀嘀嗒嗒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东方就开了,有了曙色。然后是第一缕晨曦把城市巨大的灰影勾勒出来,再然后是阳光的长舌舔亮每一条幽暗的街道,整个沙洲喧嚣起来,又开始了它光鲜亮丽的一天。
4
两大美女,朝蒙娜丽莎西餐厅一个靠窗的角落,款款走去,相对落座。喻霞盯着莫雪晴的一脸睡意问:“昨晚他又没回?”
“嗯。”莫雪晴低下头,不看她。
“哎,你们两个,我真是不知怎么说,你得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啊!”
“我有什么办法。”莫雪晴撩了一下披散在脸前的一绺长发,光亮的额头露出一种令人心疼的无辜。
“要不,我来帮你?”喻霞眉头一扬。
“你?怎么帮?算了吧,这都是命,我已习惯了。”莫雪晴安静地说。
“既然走不到一块了,干脆就离!”喻霞左眉上扬,右眉紧锁。
莫雪晴苦笑一下,说:“唉,离不成的。我们谁也不会先提,互相捆住了……”
“哎呀,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你们了。”喻霞摆摆手说,“说说这期的策划吧。”
两个服务小姐走过来,一个给她们倒了两杯柠檬水,一个给她们点菜。喻霞要了一份巴西牛排,莫雪晴要了一份扬州套餐。两人共同要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壶碧螺春。
服务员走开,莫雪晴端起柠檬水抿一口,说:“这一期我的重点放在秋季防水护肤上,大标题一篇是《金秋水润攻略》,另一篇是《多事之秋护肤六大流派》。”
“嗯,那还有两个版呢?”
“为了推出这次从香港挖过来的几个理发师,我想做一版有关发型的,题目叫《性感秋风碎刘海》。还有一版我想比较一下夏奈儿和雅诗兰黛系列化妆品在秋季的优势和用途。近段我们进了这两个牌子不少化妆品,是不是?”
喻霞抚掌笑道:“好主意。雪晴,你一来,给我分担了不少事啊。”
“有什么办法,工资从五千涨到一万,我若做不好,不但你饶不了我,其他员工都饶不了我呢。”
喻霞诧异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