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他们是来讨伐的,这一天里他们干了不少坏事,最后想弄点吃的。村里人说,这伙讨伐队一个小时就把彼列奇哈村烧了个净光,也就是说毁了三十户人家呀!他们肮里肮脏,满脸烟黑,一边拔鸡毛,一边咯咯地狂笑。塔拉斯对准他们投了个手榴弹……
【注 ①:俄国民间故事中保护俄国土地的大力士。】
【注 ②:果戈里作品中的乌克兰民族英雄。】
只有十五岁,十五岁呀!但是这只手榴弹没有导火线,是他在菜园的什么地方拣来的……
“克拉姆钦科在乌克兰伪警察局里干过事,”格卢姆斯基说。“他溜了。你记得克拉姆钦科吗?”
我记得克拉姆钦科,他是个笨手笨脚的傻大个儿。他家三天二头老要出点倒霉的事:一会儿母牛吃三叶草吃撑着了,一会儿母鸡不会下蛋了。
“狗娘养的!”主席继续说。“他本以为,他从此可以轻轻松松地过舒心日子了。他把集体农庄畜牧场里的罗兹卡,那条产奶最高的母牛牵去了。可是母牛到了他家,连三公升奶也挤不出!”
“他家里人都留在这儿吗?”
“他家里人不该替他负责,”格卢姆斯基嘟哝了一句。“要不就是你们那儿另外又有什么条条?”
“格卢姆斯基同志!”我忍不住喝了一声。“别扯这一些了。”
“行哇!”主席表示宽宏大量,微微咧了咧嘴,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是不喜欢人家盘根问底。怎么回事啦,怎么个经过啊……你要了解他家里的人干吗?”
“村里有人跟土匪保持着联系。有人暗地里给他们送吃的。”
“克拉姆钦科家里的人全跟他一起走了,”格卢姆斯基说。“上欧洲去了。哪儿需要他们这号人……”
“会不会有小兄弟留在这儿?”
格卢姆斯基撇嘴冷笑了一声,抬手擦了擦脸,他的手掌比脸盘大得多。我看,如果他用手掌捂住脸,只要使点儿劲,就能使两边的指头在后脑勺的地方互相碰到。
“小兄弟这可是个危险字眼。咱在战前,就兴许跟克拉姆钦科一起去捕过鱼……”
他聚精会神地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仿佛心里在掂量,是否值得把他知道的情况一古脑儿地全抖落出来。
“我相信,在这里杀人作恶的是火烧鬼,”他终于开了口。“他干过这里的伪警察局长。是他!你可知道,是咱把什捷勃列诺克从沙拉耶小林用车拖回村里来的。”
“那又怎么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主席继续说。“火烧鬼也有自己的习惯:他吊人,总让这个人两只脚尖刚刚触到地面。这样,这个人受折磨的时间就更长些,老是想让两脚踩在地上……抽搐着……咱亲眼看见他四二年吊死过一个游击队员,就是这样吊的。”
讲到这儿,他闭口不响了。我也没有作声,只是十个指头死命地掐住桌子边,全身仿佛都在抽搐。
“为了折磨受难的人,他还用过电线,”格卢姆斯基说。“电缆!电缆有弹性,吊在上面的人觉得希望更大一点儿,这样死起来就难得多。懂吗,小伙子?”
他转过脸去,可我还是坐在那儿,十个指头依旧死命掐着桌子。我在想象什捷勃列诺克在沙拉耶小林里被吊的情景。火烧鬼!……瞧,这就是说,我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关于火烧鬼的情况,我早已听格卢哈雷村里的人说过。但是,现在看法完全不同了。
“怎么,火烧鬼跟什捷勃列诺克过去有老帐吗?”我问道。
格卢姆斯基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火烧鬼自己是米什科尔齐人。他战前当过兽医,医士,正确地说,不过是个自学出来的土郎中。为人狡诈。他斤斤计较,是个见东西就捞,有权必夺,有乐必享的人。他长年剥削咱们庄户人,简直等于砸明火。没有别的兽医呀,你也知道。倘若母牛病得要死或者产仔了,或者牛犊长得不好,庄稼人宁愿豁出一半家产,去求医问药。火烧鬼就趁火打劫。咱们本来正要把他的底全抖出来,可是战争爆发了。他在法西斯的手下无法无天地干起来。医士那行当也不干了,当上了伪警察局的局长。后来,我听说他又投靠土匪……是个心黑手辣的家伙。好象在格卢哈雷村周围活动的就是他。他待在这里想干什么呢?”
我耸了耸肩膀。他想干什么?听说,集体农庄的陶器厂在法西斯统治时期转到了火烧鬼的名下,说得确切些,是转到了他父亲的手里,但他父亲死了。这个伪警察不会由于惦记过去这分财产而留在这里的。
“有人说,他向宁卡·谢麦连科娃①求过婚,”格卢姆斯基皱起双眉,喃喃地说。“可她,咱们的人一来,就到基辅去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是……有人说,他常往瓦尔娃拉家里跑。瓦尔娃拉嘛,就是喜欢人家往她家里跑。”
【注 ①:谢麦科夫的大女儿尼娜的昵称。】
我觉得,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我拚命想抑止住,可是一憋劲,倒红到了耳根子,皮肤好象碰到火那样灼热。我垂下眼睛,望着桌子,望着格卢姆斯基那几只黑乎乎的,扁豆大小的指甲。
“这里有谁会帮助火烧鬼呢?”格卢姆斯基摇了摇头。“一般来说,他的许多情况,什捷勃列诺克是了解的。”
“什捷勃列诺克?他可不是本地人,他是白俄罗斯人。”
“嗯,他俩从前在那边什么地方打过交道。”
我们俩都不作声了。格卢姆斯基瞅了瞅墙上的挂钟,它正一秒一秒、嘀嘀嗒嗒地响着。九月里,主人的每一天都有打算。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扔到鱼缸里的鱼:傻头傻脑地左冲右突,可是奇怪,水里哪儿来的四堵墙壁呀?
“你要过问这个案件?”格卢姆斯基问道。他打量一下我的马枪。“你们人手不够,武器也不行……”
“您想要什么武器,自行火炮?”
“依咱看,把你们派到各个村里来,是当作吓唬鸟雀的稻草人。咱跟他们掉个位子,咱宁可把枪发给格纳特。他更可怕一些。”
我呼地站了起来。
“行啦。谢谢,谢谢你同我的愉快谈话。”
“甭气,甭气。你可以依靠咱。你让波佩连科到咱这儿来一趟。咱们从村里孩子们手里啥武器都搞得到。他们老从地里拣枪回来,藏在板棚里面……他们就喜欢摆弄枪,这伙傻瓜蛋!”
他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便跟在我后面走了出来,他要牵千里马去遛早。透过板棚半掩的门,我看见那匹公马的细长嘴脸,一条雪白的皮毛在昏暗中一闪。这条皮毛从马的额头一直垂到鼻梁下面,象银鼠皮一般,完全是皇家御马的长相。这匹马,格卢姆斯基不让任何人看:生怕毒眼人①看了要倒霉。他把这匹骏马关在板棚里,既不用绳子拴着,也不托什么人照看。
【注 ①:旧时认为长着毒眼的人看了人,会使人发生不幸的事。】
这匹千里马是格卢哈雷村的骄傲和光荣,而且还是集体农庄的摇钱树。附近农庄都把自己庄里那些瘦小的母马牵到格卢哈雷村来,指望改良一下品种。格卢姆斯基就趁机向人家要各种种子——小麦种呀,燕麦种呀,土豆种呀。“以种换种嘛,”格卢姆斯基龇着他那两对大虎牙说。
“别——别调皮,”主席嘘了口气说。在这个忧郁、矮小、驼背人的声音里,饱含着多少慈爱、体贴、温情啊,我一不禁惊得停住了脚步。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他的吗?
公马蹶着蹄子,直踢墙板,还呼呼地打着响鼻。
“还不认我呐,又发脾气了,”格卢姆斯基抱怨说。“要是有人给你讲讲火烧鬼的情况就好啦。这是他的马,这个警察不知从哪个种马场牵来的……吁——吁,小家伙!”他对那匹马吆喝了一声,它猛地一支棱脑袋,不让他套笼头。
第六节
猎人马利亚斯住在小山岗上,同格卢姆斯基家只隔四户人家。从农庄主席那座虽不富丽堂皇但却相当整洁的小房子出来,再看到猎人的住房,那简直是活受罪。话得说回来,马利亚斯的小房,就是在战前看起来,也象格卢哈雷村刚刮过十三级台风一般。风把房子卷到空中,转了老半天,然后啪地一声掼在地上。屋顶摔得象马鞍一样,中间塌了下去,而窗户也掼得歪歪斜斜。在那堵歪斜的、尽是窟窿的板墙后面,只有两株苹果树,而且就是这两株苹果树,也是野生的“猪欢喜”。可是,不论什么事到了马利亚斯的嘴里,都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他说,他正是用这种生活方式对德国占领军进行抵制的。他们从来不到他家来借宿。如果大伙儿都象他马利亚斯这样生活,那么波列西耶地区的德国人统统会饿死、冻死。他说,因为他们对这种生活条件根本无法适应。
什捷勃诺克来到格卢哈雷村后,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间小房里呢?真不能理解。大概,是猎人使了魔法。娘儿们说,原因全在马利亚斯的老婆身上,可这纯属无稽之谈。当马利亚斯的老婆出来接待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她的身材五大三粗,是个披着花头巾的自行防坦克桩,地板在马利亚斯婆娘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如若她进屋子时不想走门,而想从墙里过去的话,那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间破旧的小房子一把推倒。
“屋里坐,快屋里坐!”这位女主人非常高兴地说:“把您的枪放在那个旯旮里,那边暖和点儿……咳,不要紧,不要紧,甭蹭脚,咱们家里又没有镶花地板……”
我在马利亚斯家里还从没受到过这么客气的接待。莫非枪能把一个人变成受欢迎的客人吗?
当家的自己正忙着,在用电线缠他那支枪托已经开裂的旧猎枪。
“噢……同行,”他说。“坐、坐,甭管咋说,你是客人呀!”
他为什么称我同行,叫我摸不着头脑。也许,他看到我背着马枪,就把我算作是猎人了吧?
马利亚斯的老婆没多寻思,便把一瓶酒往桌上一放。
我明白了,“小鹰”受的威胁不仅仅来自土匪呀。
“到了林子里,甭管咋说,这杆枪一举,就可以把一百米开外的野猪撂倒,”马利亚斯继续说。“比利时造!有人愿意用扎乌尔名牌货跟我换……”
一句话,这个猎人家里的东西都是稀世之珍:那杯枪,那条听了让人肃然起敬的他称为赛特尔——拉梵拉克种①的猎狗,还有他那只奶羊,据他说,一天可产六公升羊奶等等。总而言之,马利亚斯是农村里爱吹牛的典型。
他请我喝酒,我不喝,他马上又拿出猎人吃的肉干请我吃。
【注 ①:名种猎狗】
“我说,马利亚斯,”我开了腔。“你谈谈什捷勃列诺夫的情况。不过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瞎扯。”
“什捷勃列诺克又咋的?什捷勃列诺克就是什捷勃列诺克呗,甭管咋说,是个好人。”
我刚要他停止吹牛,一钉一铆地讲点实际问题,他那股子劲儿立刻无影无踪了。两只眼睛失去了光彩,敏豪生①的影子也不见了,我面前坐着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干瘪老头儿。
【注 ①:德国文学中吹牛大王的典型。】
“为什么什捷勃列诺克要到区中心去?”我问。
我感到,马利亚斯打了个冷战。他不知为啥向老婆投去一个哀求的目光,仿佛她马上要来刮他耳光似的。战争给农村留下的汉子都是这样一类货色!
“不知道!”他终于开了腔。“这事咱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他任啥也不知道,这个地道的糊涂虫!”马利亚斯的老婆插嘴说。“您瞧他这个德行!”她死盯着她的丈夫看,仿佛二十年来她还没把他看够一样。
“什捷勃列诺克临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对您说吗?”
“啥也没说……”
“没提到过火烧鬼吗?”
马利亚斯来了精神,显然,谈话已经绕过了对他来说有某种危险的临界点。他皱起那张蜡黄的小脸,拚命地回想。
“有一次咱俩扯了好多事。他,什捷勃列诺克,甭管咋说,打仗年月一直打游击,在白俄罗斯那一带,在科赛尔佐夫手下。他说,火烧鬼找了他们不少麻烦……”
“法西斯恶鬼!”他老婆插了一句。她小心地斟酌这句评语的准确性。
“恶鬼!”马利亚斯表示同意。“他火烧鬼在德国人那儿可有势力啊。他们委托他拼揍一个,甭管咋说,一个反游击队的游击队。嗯,假的游击队,是土匪,可是同游击队真假难分!”
“你说话可得有根据,不然就算你扯谎,”马利亚斯的老婆又插进来说。她警惕地注意他丈夫讲话是不是正确。说完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要是有啥地方说得不对,您可担待点。”
“这支土匪学着游击队的样儿活动,”当家的继续说道。“在树林里游荡……碰上真的游击队,就收拾……或者故意领他们跟德国人遭遇,让他们上当。这些家伙还抢劫,杀人,拷打老百姓,激起老百姓对游击队的仇恨!”
“法西斯恶鬼,”马利亚斯的老婆插了一句。
“对!什捷勃列诺克他们就碰上了这伙,甭管咋说,就是碰上了火烧鬼的队伍。什捷勃列诺克说,他们之间交了火,由于中了计,不少游击队员牺牲了。在这以后,火烧鬼求德国佬把陶器厂赏给他老子。德国人他们倒挺看重这个,甭管咋说,就是看重物质奖励。活捉一个游击队,他们二话不说,就赏一头奶牛,或者两公顷……还赏盐!”
“一点儿不假,”马利亚斯的老婆打断他丈夫的话,说,“这群恶鬼!有些人在他们手下都发了横财,可是咱们这号老实人却穷得叮当响。”
“老实人嘛,不论他怎么卖力,还是啥也剩不下,”马利亚斯完全不是时候地作了个总结。
我觉得,他老婆从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他一脚。我总感到,他们回答问话显得挺紧张。难道从今以后我就无法象以前,象背上马枪之前那样无拘无束、随随便便地同乡亲们谈话了吗?
“德国人跑了后,关于火烧鬼,你再没有听到什么情况吗?”
“他,火烧鬼,跟咱们有啥干系?他是土匪,他是妖婆养的,”女主人说。“咱们跟他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呀!”
“是不是谢麦连科夫听到了点风声吧?”猎人向妻子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谢安连科夫在火烧鬼老子的厂里干过陶工。”
“他是为点啥呀?”马利亚斯老婆一高兴,劲头来了。“谢麦连科夫给这些恶鬼干过事。做罐子。德国人就用这些个罐子喝牛奶……”
“喝牛奶嘛,大伙儿都用罐子,”马利亚斯本想讲句公道话,可是一看见妻子的目光,马上闭了嘴。
“谢麦连科夫的大女儿尼诺奇卡①上哪儿去了呢?”马利亚斯的老婆仿佛自己在问自己。“不见了,可她家里的人都留在这儿了。难道她跟德国人跑了?火烧鬼向她求过亲……宁诺奇卡真是个美人儿!”
【注 ①:尼娜的小名。】
我记得宁诺奇卡。战前,每次学校放假回到这儿来,我的魂就让她勾去了。她戴一顶小小的无檐帽,头发烫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在俱乐部的晚会上,她的笑声最响。她爱逗弄小伙子,一个个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战争爆发之前,她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