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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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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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达奇内讲话,眼睛望着戴着轻巧草帽的美妇人,可脑子里却想起了陶工谢麦连科夫小女儿在秋播田里走路的姿态。当然,戴草帽的女人和安东妮娜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只不过是眼前浮现出一幕图景罢了:一大早,秋播作物在瓦灰色的田里刚刚冒出一点儿苗苗,田间小径上有个姑娘挑着担子从泉水那儿走了过来。她身材修长,笔直,步子轻盈,姿态自然。我一看愣住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仿佛全停止了活动,一片沉寂。秋播田,田那边的紫色林带,姑娘的体态——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搬到我的心里,在深不可测的一个角落里凝结住了。

  萨盖达奇内看到了我的目光。他不必回过头去,就知道我望着什么地方。他说:“她是一九一五年五月十六日因患伤寒在基辅郊区病逝的。” 

第三节
 
  走到栅栏门前,我停住脚步,想理一理思绪。我用拳头敲了敲额头,狠狠地敲了几下。我怎么也无法集中思想来考虑今后的工作。头脑里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杂呈,实在太多了。

  姥姥坐在油灯前等我,在补我的军大衣。

  “你叫鬼拖到哪儿去啦!”姥姥埋怨我说。“外面黑咕隆咚的!牛奶都凉了。”

  她把军大衣扔给我,便哽哽咽咽地数落起来:“哎哟,到了邪霉啦,独根独苗的,浑身上下全是伤,可他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还想把你往火坑推……明儿个正巧是你天使护神的节日,伊凡节。瞧,他们给我老太婆送来这么份好礼物——编进了‘小鹰队!’”

  姥姥抹着一把把眼泪的抱怨很快就过去了,随之爆发的是一阵阵的狂怒。

  当我开始喝牛奶的时候,谢拉菲玛已经是怒气冲冲在责怪:“娃儿吃这个苦,做娘的不闻不问,叫她发双料的抖抖病吧。她那儿不打仗,脂油八成有的是,她同自己的汉子倒吃得肥头肥脑的!”

  “行啦,谢拉菲玛,”我说,“别发火啦……多作孽!”

  姥姥果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作孽”这个词儿一向对她具有非常大的作用。如果不算骂人这个癖好的话,谢拉菲玛过的可是严守教规的生活。她这一辈子干了多少活儿呀!

  我把灯盏里的灯芯挑大了一点。格卢哈雷村家家户户用的都是这种灯盏,是铁匠克罗特用硬铝做的,每一只,卖二十个鸡蛋……我坐下来把马枪的枪闩卸下来,擦枪筒。杜鲍夫教导我们说:“一个战士应该信赖谁呢?首先是武器,其次是妻子,最后是指挥员。这种信赖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是从熟悉开始的!熟悉又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是从大拆大卸开始的。这对妻子和指挥员不适用……解散擦枪!”这几句话总要引起哄堂大笑。接下去擦枪的程序就不那么枯燥无味了。杜鲍夫这个人有条有理,同他在一起无论是在战斗前,还是在战斗的过程中,都是轻松的,保险的。唉,你现在在哪儿呢,杜鲍夫?……

  我把枪闩的零件一样样摊在桌上,开始擦铁锈……我往黑洞洞的窗口看了一眼,在那块有裂缝的玻璃上,歪歪扭扭地反射出突突冒烟的火苗和擦亮的金属零件的闪光。站在街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屋子里在干什么。

  我心里想象:在林子里的某个地方,在地堡里,大概,他们也坐在油灯前在擦枪吧。他们也在议论听到的消息吧;格卢哈雷村来了个新的“小鹰”,叫什么卡佩柳赫,二十岁。当然,土匪跟村里保持着很好的联系。他们正在决定我的命运。他们看我是了如指掌,而我看他们却两眼一抹黑呀。

  看来,应该装个百叶窗。

  夜里很不安生。快到十二点时,我经常被突然的疼痛痛醒,莫非动手术时医生把闹钟放在我肚子里了?这一次,浑身哆嗦得特别厉害。长途跋涉,大车上的颠簸,现在给我颜色看了。在这种时刻只能抓住一个解脱痛苦的想法:要熬过去,熬过去,到天亮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冷汗会消失,疼痛会停止,磨盘也会不再转动。

  “你还想怎么呢?”我问自己。“从死神眼皮底下溜出来,还想不让它的爪子碰你一下,不让它留点痕迹吗?”

  打仗打了两年半,我象涅仁①的黄瓜那样,完完整整、壮壮实实,甚至连震伤也没受过,大伙儿都认为我福星高照。但是,具冥之中那个最高会计处终于发现了错误,一下子给我算了整个战争以来的总帐,额外加上利息:一秒钟之间给我捅了三十来个窟窿。我们倒了大霉,德国人在黎明时分发现了我们全组五个人,打来了几枚“跳蛙式”迫击炮弹。碰到这种炮弹,你在单人掩体或者炮弹坑里也躲不开。这种鬼东西撞到地面之后会弹起来,从空中炸你。爱插科打诨的库卡尔金当场被炸死,而我和杜鲍夫都受了伤。“跳蛙式”炮弹炸的伤也很蹊跷:我摒住呼吸,正躺在炮弹坑里,弹片落在我的背上。所以我想,没啥大不了的,顶多擦破点皮,结果,弹片却飞到了肚子里面。“跳蛙式”炮弹就是这么厉害……杜鲍夫拖着我,我心想,这可真是福星高照了,浑身都淌着血,福个屁!

  【注 ①:黄瓜产地。】

  我到底还算是福星高照,如果不是杜鲍夫,谢拉菲玛姥姥早就给我做“四旬①了。他,杜鲍夫救了我两次:第一次是“跳蛙式”炮弹爆炸后,他把我从甜菜地里拖了出来;第二次是他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自己说话都很困难了。他的棉袄,象吸墨纸一样给鲜血浸透了,舌头也转动不灵了,但是他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到了‘肚皮科’,记住,你要说,没过六个小时,没有超过,否则他们不会给你开刀的。你一定要记住,凡尼亚②,没有超过六个小时……”我记住了这句话,牢牢地记住了,拚命地印在脑子里,等见到了医生,我好及时告诉他。我按照侦察员的做法,确定了时间的标定点。当我在黄昏时分被他们用担架从登陆场抬到战地医院时,我看见头上亮着一盏蓄电池的小灯和流动手术室那个粗帆布帐篷,我确定了我要作为依据的界标。同此,外科医生问我受伤的时间时,我说:“中午,架桥的时候,在浮桥上……”我又重复了一遍:“中午,架桥的时候”。其实,我受伤的时间是在天蒙蒙发亮的时分。受伤后,我在岸边躺了老半天,浮桥一架好,就把我送过河来,那时太阳已经当午了。

  【注 ①:一种宗教仪式,在人死后第四十天举行。】

  【注 ②:伊凡的小称。】

  ……他们开始给我动手术。他们先打开腹部,把肩上和腿上的小弹片留在最后,作为“余兴节目”。后来护士告诉我,上了麻药之后,我说漏了嘴,说我受伤的时间要早得多,但手术已经开始了,医生不能半途丢下不做。他们动手洗我已经腐烂了的肠子,把肠子掏出来,放在盘子里,一公分一公分地检查,免得漏掉哪个窟窿或者匆忙之际把哪块弹片留在里面。咳,这位外科医生说不定破口骂娘了哩!

  事情是这样的,七月酷热,最严重的腹膜炎马上会急剧恶化,给错过时间的“肚皮伤员”动手术是根本没有希望的。再说,又何必叫一个人多受不必要的罪呢?

  是的:开头一切不妙,可是我按照经验丰富的杜鲍夫的主意决定冒一次险。手术结束后,我还是被送到错过时机的“肚皮伤员”躺的那个帐篷里去了。连续两天我一直昏迷不醒,后来睁开了眼睛。从此,这对眼睛,也象大家一样,只是到了睡觉的时间才闭起来。于是外科医生们几次三番来看我,什么也不问,只是撩起衬衫,看了之后又都面面相觑。

  当我被抬上汽车准备送到车站去的时候,大家都从战地医院里跑出来,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们把我当作一件展览品送到展览会去展出了。

  谢拉菲玛姥姥听见我在抽搐,在格格咬牙,立刻跑到我的床前。

  “喝光!”她递给我一只小铜酒杯。

  我知道小酒杯里盛的是什么,但是我渴得要命,尽管酒杯里的东西霉中带点儿金属的涩味,我还是一口喝了下去。姥姥松了口气,擦去了我额头上的冷汗。

  “啊,姥姥,”我说。“你要毒死我呀!”

  但是她听了我这种亵读神灵的话,只是摇晃着两只手,说:“罪过,罪过!”战争期间,姥姥变得少有的迷信了,她用自己独创的一套来做各种宗教仪式。比如说,她做圣水就很简单:把圣像浸在盛井水的木桶里。圣像,特别是上面的金属衣饰,就变得亮闪闪的,而井水就有一股怪味儿。

  “明儿个是你的节日,伊凡斋戒日。”姥姥俯下身来,悄悄地说。“命名的日子里,守护神会大发慈悲的。”

  “咳,姥姥,”我说,“明天早晨我自己会好的。你别宣传迷信啦!” 

第四节
 
  早晨,我抬眼往窗外一望.觉得太阳升起得过早,已经把我们这座矮平房前面的小花园照得亮堂堂的。我定睛一看,恍然大悟,这是秋天的假象,根本不是什么太阳,是樱桃树的叶子在泛着红光。樱桃树的叶子,依然密匝匝地在树枝上长得很牢,但是颜色变了,变成了铁锈红。

  我听见谢拉菲玛正在板棚里忙活,她按自己的老规矩,在训斥那条奶牛和那头小公猪。她骂小公猪亚什卡,骂得特别凶,骂它偷懒,吃闲饭。如果考虑到亚什卡到冬天就去挨刀子的话,再这样责骂它,那可是不公道的。

  我穿好衣服,溜到街上。经受这么一夜的折腾,我的两条腿软绵绵的,两个膝盖直想打弯,好象有人请我坐下来似的。

  浓雾依然笼罩着村子,房子一座也看不到。一串串圆球般的葡萄,象信号灯似地,在房子前的花园里泛着金光。雄鸡正扯直嗓子啼鸣。

  熬过一夜的剧痛后,又感到自己是这个秋日冉冉东升的早晨的一分子时,心情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老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误,有些失算,仿佛我睡过了头,错过了某种重要的情况,错过了村子夜里的一部分秘密生活。

  我绕过菜田,来到秋播田的田头,小径消失在迷簇的雾里。我感到,只消稍候片刻,小径上就会象在那个比今天更晴朗、更暖和的早晨一样,出现陶工谢麦连科夫那个一声不响、裹着黑披巾的小女儿安东妮娜的身影。她象走在钢丝上一样,笔直的身子,端庄的仪容,迈着平稳的步伐,悄然走来。也许我还能够看到披巾皱褶里的脸庞呢!村里人都说,谢麦连科夫的小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可是我知道,没有哪一个人能夸口说他看到过她的眼晴。很久以来,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声音了。

  雾里慢慢浮现出加弗里拉岗。岗顶上,坟墓前的一只只十字架已经清晰可辨,上面的一层薄露闪着晶莹的亮光。

  小径上空无一人,不能要求生活重演已经过去的往事。我们碰到的每一个幸福时刻,犹如叶子上落下来的一滴水珠,掉下来,就溶化在土地里。这一滴是找不到了,只能等待下一滴。

  我又转过身来,往村里走去。来到了菜田,在一片被麻雀啄了一半的向日葵中间,跟格纳特面对面地碰上了。

  我简直是交了鸿运:老是碰到村里这个痴子。

  格纳待那张长满浓密、略带点儿火红色汗毛的脸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两只纽扣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格纳特看见人总是满面春风!显然,在待人接物方面,疯子要比不少正常人略胜一筹。他肩上背着一只很大的空袋子。每天早晨,他就背着这只袋子离开村子,准是到邻近的几个村子去要饭吧。

  他一只手扶着袋子,另一只手把那顶戴在一头乱发上的皮帽子摘下来,鞠了一躬,指着马枪说:“好。砰砰。警察,长官!”

  “去,去!去逛你的……”

  “漂亮的妞儿……嗬,漂亮的妞儿,马—马斯科的甜妞儿!”格纳特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一只手做出扶着扁担的姿势,款动两脚,迈着细碎的小步,模仿着女人走路的样子。“嘿——嘿——嘿……”

  他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我,然后把袋子背背好,沿着小径往村子对面的林子边上啪哒啪哒地走去。我呆呆地愣在那儿,两眼望着他那双用电线绑着的大皮靴,望着他那宽大的后背,背上绷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破棉袄。

  他怎么会猜到我在想谢麦连科夫的小女儿呢?疯疯颠颠的人也许真有先见之明?不对,显然,陶工的女儿从泉水那边挑着满桶水回来的路上,准是常常叫格纳特碰到。也许,我也只不过稍稍晚了一点点;如果早起来几分钟的话,就可以看见她了。

  但是,为什么她每天早晨要跑这么远到泉水去挑水呢?格卢哈雷村的居民一般都是用村中心的那口井的,井台上的那架辘轳较直到半夜才会停止它那伊伊呀呀的声音。 

第五节
 
  “村里谁当过警察?德国人走了后,他们之中谁躲藏起来了?”我问格卢姆斯基。

  “你不知道?”他眯着眼睛说。

  “我当时不在这里。”

  “啊,当然罗,你是清清白白的,对我们在这儿的都有罪喽。”

  尼基塔·格卢姆斯基是个爱挖苦人的人,整天皱着眉头,与人很难相处。他在战前也并不随和,现在就更不必说了。但是,在赶走法西斯后的第一次村民大会上,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却一致选举他为集体农庄的主席。据说,格卢姆斯基在这次会上破口大骂,诅咒自己的同乡,可是他们只是笑笑罢了。格卢哈雷村再也没有一个农民比格卢姆斯基更熟 农时了。与人难以相处的性格,这是适合农庄主席身份的,格卢哈雷村的居民都有这样的看法。农庄主席应该敢于顶任何一个区里的特派代表,如果他来这里瞎指挥的话。

  “您别生气,”我说。

  “烦死啦,来了人,就要盘问一番,就象咱也给德国佬干过事似的。您顶好还是去问问土匪吧。”

  我当上“小鹰”才第二天,但是格卢姆斯基已经把我算作令人讨厌的上级了。

  “就拿咱这个主席来说吧,咱就怕到邻村去。您的‘小鹰’队提供的保护在哪儿呢?”格卢姆斯基问。

  他对我这个新上任的官儿寸步不让……

  格卢姆斯基个子矮小,佝偻着,简直象个罗锅儿。他的两只大虎牙龇出来,使得上下嘴唇朝外翘起,看了觉得他想咬你。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牙齿象斗犬那样不能咬合吧!他身上很少有什么地方让人看了顺眼的。只有那双手……造物主在塑造这个矮小而又驼背的格卢姆斯基时,最后忽然慷慨起来,赐给了他一双本来想给某个达布雷尼亚·尼基奇①的大手。说不定,这双手许是因为干活才变得这么粗大的。

  “您自己也清楚,没有人同土匪干呀,”我说。“总不能把枪发给少年儿童吧。”

  说到少年儿童,我真不该这么冒失地横加议论。待我猛然察觉时,已经晚了。格卢姆斯基脸色都阴沉下来了。

  “是呵,”他长出了口气。

  四一年秋天,格卢姆斯基的大儿子被法西斯匪徒杀害了。格卢哈雷村里的人说,这孩子那年十五岁,是个象模象样的小伙子: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浓密的额发。格卢姆斯基有这个儿子,想必是很自豪的吧。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也挺相配,叫塔拉斯②。那天,塔拉斯决心要炸死一伙在院子里拔鸡毛的德国鬼子。他们是来讨伐的,这一天里他们干了不少坏事,最后想弄点吃的。村里人说,这伙讨伐队一个小时就把彼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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