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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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九月 [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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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指古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

  我掉转身,不想再看各路神仙。神仙有神仙的事,我凡人有凡人的事。

  书脊上的烫金书名露出暗淡的光泽,古老的水晶挂灯闪闪烁烁,几把扇子散发着令人难解的甜味。我们两人置身在这座书的岛屿上,如果不算那个戴草帽、面孔俏丽、透过的暗光线从照片上向我们微笑的年轻女人。在前室里,那个玛莉娅,当年的农村美人,正在捣米,她来到这个家,是为了接那个戴草帽女人的班,添一点对那个女人的记忆。

  萨盖达奇内点燃一根长烟卷,伸长瘦削的下巴颏,喷出个烟圈。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抽的是庄户人那种烈性马合烟,可袅袅盘旋的圈圈,却温文尔雅,晶莹透亮。

  “你的意思,是邀我参加昧心勾当……参加骗局,”萨盖达奇内说,“用你们的话说,这当然叫兵不厌诈喽?”

  “不这样,对付不了他们。全靠您了,只有您,他们才相信。”

  不知为什么我的话带着歉咎的语调,我仿佛为我不得不采取欺诈行为而向他请求宽恕似的。

  “谢麦连科夫给他扔在采泥坑里,”我说。“捅了几刀子,扔下去的,叫他受够罪再死。”

  他那捏着烟卷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不瞒您,这事有危险,”我又找补一句。“他们是野兽!是法西斯!“

  “唉,问题在这儿吆?”萨盖达奇内说。“死和酷刑,我不怕

  一船来说,肉体存在与否,我也不在乎。但是违反生活基础,生活准则……为的是啥呢?在地球的这一点上,在此时此刻,弄掉一个火烧克,而火烧鬼会象不死鸟一样,又要到别的地方复生。在任何时代,这类残暴之徒,都不会少啊。”

  我最怕这一手。萨盖达奇内一发议论,一切理由都要丧丧失基础,都变成不可靠的东西。我更紧地抓住那把破旧的高靠背软椅的扶手。有多少人,在我之前.坐过这把软椅呀!他们都是一无所获,悻悻而去。

  “你以为,火烧鬼这种人我这辈子看的太少吗?”萨盖达奇内问道。“不,我们能够以之与非正义相抗衡的东西,那是精神堡垒和对事物的现实主义的观点。‘只有从理智上关怀未来,才是真正的理智享受’。”

  “马克·奥理略的话?”

  “蒙金的。①”

  【注 ①:蒙金(1533—1590)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进步哲学家。】

  “你的蒙金,没打过仗!”我抓着扶手说。“他是坐在城堡里,大发哲学宏论。”

  “可在这以前他打过,”老头儿得意地莞尔一笑。“而且打过很多仗。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是个放荡人,也是个好斗的莽汉。”

  “啊哈,原来如此!”我大喊一声,觉得一切都破灭了。

  “你充满了复仇的渴望,我理解,”萨盖达奇内说。

  “问题并不在复仇不复仇!”

  “好,就算不是复仇,只是恨。可你从火烧鬼那方面看到了什么呢?难道还不是这个?还不是恨?恨,一般地说,是人类的痼疾。它象鸡眼,人类在前进的行程中磨出了鸡眼,嘿,我可不是修脚匠……”

  他把烟卷揿在古铜色荷花烟缸里。他的手指,看得出在微微颤栗。萨盖达奇内可从来没这样同人谈过话啊,尽管他尽力用诙谐口吻来掩饰。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在长时间沉默之后又开腔说。“参加你们的……唉,战役……这太过分了。真的!现在我很太平,很清静,老年成了我的保护伞。谢天谢地,老年是幸福的时期。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放过这些土匪吧!我相信,他们自己会远走高飞的。”

  我不知为什么真想同他争论一番,同他摆事实,讲道理。难道他不明白吗?怎么能不明白呢?我的眼前又出现浸在血红大坑里的谢麦连科夫。还需要什么话呢?唉,纠纷调解人同志!

  “您拒绝了,米隆·奥斯塔波维奇?”我决定结束谈话。

  “原谅我,但是……我拒绝。对,请原谅,我拒绝去!”

  “好吧!”我站起身。“好吧,米隆·奥斯塔波维奇!自从那次,您在晚会上帮助我以后,我想……算了吧!”

  格卢姆斯基在格卢哈雷村盼我哩。有啥法子,只好让他失望了。我们再绞绞脑汁,想个别的法子吧。不要萨盖达奇内参加。让老头子呆在他的中立王国好了。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凡尼亚!”萨盖达奇内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他象瞎子似的,叉开手指,在桌沿上亘摸索。他的夹鼻眼镜的镜片蒙上一层水汽。“啊哈,我的天哪,你们这些年轻人太冷酷了,太冷酷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将永远责怪自己!好,你看问题理智一点。战争快打完了!”

  他想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我感到委屈,也感到难过。一切都完了。我们放过消灭土匪的大好机会。老实说,假如萨盖达奇内要我来帮忙,我为他什么都帮得出。即使隔开我们的这片树林烧起熊熊大火,我也要钻过火海,赶到梨庄孤岛。但是我不希望叫他以为我是个怀仇隐恨、念念不忘报复的人。

  “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米隆·奥斯塔波维奇,”我说。

  暮色渐浓,搁板上那个女人的照片变成若隐若现的黑点。我觉得她比萨盖达奇内能更好地理解我。

  “等一等!”老头儿喊了一声。

  我走到台阶上。玛莉娜·季洪诺芙娜正在拌饲料,根本没有理会我。她深 静心哲学的道理。但是蒙金和列那尔既不能作她的,也不能作萨盖达奇内的支柱。能使她得到安慰的只有猪、鸡、奶牛和那匹秃马。

  我取下马背上的那件军大衣,我怕马淋雨受凉才盖上去的。我穿上大衣,搬鞍上了马,军大衣散发出刺鼻的马汗味。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容我考虑一下!”萨盖达奇内压低了尖细嗓门喊了一声。他手指捏着的夹鼻眼镜,象一只蝴蝶。天色一暗,他眼睛就看不清了,所以眯缝起眼睛……

  最后一分钟,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萨盖达奇内,相信我们的友谊。

  千里马驮着我出了院子,机枪碰到苹果的树枝桠,一串雨珠淋在我的脸上。我很可怜老头子,但我竭力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过了三棵酸苹果树,千里马就凌空疾驰了,我也没有制止它。

  “哼,看你还有啥点子?”格卢姆斯基拧着眉毛说。

  他对我这次出行,似乎没抱什么希望。这个生活阅历丰富的人,说不定早已做了落空的思想准备?

  “萨盖达奇内不来,他们不相信,那咱们就去防区掏窝,”我说,“现在,咱们的人数也不算那么少了,去搜。”

  格卢姆斯基点了点头。 

第九节
 
  “瞧,这不是回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

  她站在门槛上迎接我。她偎在散发着马汗臭的军大农上,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脖颈,仿佛要给我揩掉路上溅的泥浆和倦意。事实上,她一触到我的脸,倦意、痛楚和不幸仿佛烟消云散了。我感受到一种我陌生的回家乐趣。从前,我每次回家来,总有匆匆过客的临时观点。

  靠窗的一条长凳上,有堆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件短皮袄。她坐在这儿等我呐。屋子里黑洞洞,空落落,不舒适,很怕人。从弹洞累累的房门,钻进一股股冷气。油灯熬干了,但她仍旧坐在这儿等我。

  我把她手掌按在我的嘴上,尽情狂吻。我从来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多的柔情蜜意。

  然后,我往灯盏里倒了点擦枪油。我们没有镊子,我点着结了灯花的灯芯,就出去洗脸。布尔康甩着尾巴,直打我的靴子。盛稀粥的锅子放在门坎边,说明这狗已经吃饱喝足了。

  好吧,操心的事儿都拖到明天再办了,我作了决定。既然萨盖达奇内不来帮忙,我们只好去防区搜捕火烧鬼,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我俩躺在邦硬的木床上,身下垫着  作响的干草垫子。我俩紧紧地拥抱着,一会儿沉沉入睡,一会儿又朦胧似醒,我们仿佛在茫茫黑夜中飞行,此刻正在作延迟跳伞,穿过乌云,往下坠落,耳畔的罡风,呜呜呼啸。我觉得大地在往下旋转;一会儿竖起;一会儿又象一块似是而非的油绿、平展的柔软地毯,倒下来;一会儿又升高.高悬在你的头顶上。

  我俩象孩子以的,头也不抬,悄悄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她今天够难受的了,我不忍心动她。如果我对她的一片深情,蓦地变成自私的、贪婪的、粗暴的本能的发泄,那将是对感情的亵渎。

  谁又知道,这一夜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夜;谁又知道,战争会把我们的一生压缩到什么程度。我心头涌上一丝忧愁,一种鼠李皮的苦涩味混和着一种腼腆的,纯洁的偎依属与我们的欢欣。

  她躺在我的身边,一个温暖的,流露着感情的,散发着馨香的女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造物主的杰作。“我爱你”,我对准她的热烘烘的脸蛋儿,无声地低语……她呢,仿佛听见似的,更紧紧贴着我,于是我们陷入了昏昏入睡的状态,一种心中明白,没完没了,若断若续的假寐状态。透过朦胧的睡意,我听见了她的回答。雨,依旧在黑黝黝的窗口沙沙作响。我们的警卫布尔康在前间里乱忙活,用脚爪扑扑地敲打。

  相对无语,默默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太惬意了。我们又发现一个从未感受过的幸福源泉。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醒来了。我忽然想到,这一夜,灾难和恐怖并没有消失,它们实际存在着,似乎就在眼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蛮好的,那今后还会有什么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脸上漾出了笑容。

  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一会儿我突然大吃一惊,发现她那苗条、修长、紧紧偎在我身边的有力的身子,变得那样矮小,那么舒适、巧妙地挤过来,宛如同我焊接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一会儿我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夜里是那样乌黑,那样难以理解的深邃;一会儿,我发觉她枕在我肘弯上的头,挺沉,又挺轻,这怎么可以呢,我大惑不解。

  我一时入睡,一时又醒来,似乎就是为了感受新发现的喜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瞅着她,不出一点儿声响,甚至不蠕动一下嘴唇,就呼唤“安托莎”——你感觉到,她在用全身回答你,你感觉到她的睫毛在眨动和眨动的沙沙声,你听到她不露声色的无声回答:“干啥,干啥?”,你又叫:“安托莎,安托莎!”接着又坠入短暂的,心中明白的睡梦。这一幅景象,实在太美妙了。

  我们在漫漫黑夜中飞行。一段段模糊的梦景,象一块块白云,从身边飘悠而过。

  黎明时分,布尔康狺狺狂吠起来,它兴奋得又跳又蹦。我赶紧扑过去抓机枪——这一惊,立即同昨天的事件联系起来,我顿时觉得有人在用铁丝拨弄门栓的销子。我扑到窗前一看,只见大门旁边有两根车辕竖在栅栏上面,我认出了老秃鹞的雪白的 甲。萨盖达奇内在用鞭杆敲大门的门柱子。

  “哎,咱们的第一批客人来了,”我对安东妮娜说,快起来迎接吧。” 

第十节
 
  她消失在前室里,洗脸盆哗哗一响,洗过脸,在帷幔后面换好衣服,做了几个轻柔的、令人不解的动作,而后用发针别好头发,过几分钟,才走出来迎接萨盖达奇内。她满面春风,仿佛不曾从睡梦中飞向不眠之夜,不曾经历昨天在加弗里拉岗上的可怕的几个小时,不曾听见老太婆们号陶大哭和机枪的哒哒声。她带着女主人的尊严迎了出来,女主人不管自己心情多么沉重,也应该按礼数接待客人。我看着她,着实感到诧异不已:她有多么大的自制力啊!她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对您的不幸,表示由衷同情,安东妮娜,”老头儿说。

  她紧咬嘴唇。

  萨盖达奇内俯下他那南瓜型的秃头颅,吻了吻她的手。她既没有惊惶失措,也没有作出羞答答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落落大方地让萨盖达奇内用他的干巴嘴唇触了触她的手背,而后这只手就轻盈地从他手指中抽了出来。她仿佛很熟悉这套礼仪似的。

  萨盖达奇内用他那清晨闪着蓝幽幽光彩的小眼睛,带着胜利凯旋的神情,瞥了我一眼:她怎么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样。

  “我来告诉你,我接受了你的建议,”萨盖达奇内郑重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快让我饱饱吃顿早饭!”

  安东妮娜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奔向板棚,奔向她那几只瘦骨伶仃的母鸡。她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用靼鞑槭染的土布连衫裙。萨盖达奇内目送她的背影,只是到此时,借着点起的油灯的亮光,我才看见,他的眼晴底下有长长一条青紫斑。

  “你想象不出,看看年轻漂亮的女人,有多么快乐,”纠纷调解人说,“看见她,悲愁会一扫而光。”

  “我想象得出!”我一边生炉子,一边回答说。

  “不,亲爱的。你先活到七十岁,让你的视觉清除掉七情六欲,那你才能有洞察细微的目力。这种事,我老头儿的一双眼睛派得上用场。”

  “哎,您眼底下那一块是怎么搞的?”我问。

  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我。萨盖达奇内有个古怪的性格——忧郁与豪勇相混合的性格。我甚至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私酝酒的味儿,而且这么早!

  “我总算看清了!”他说。“我的眼睛下面有一块不大的乌青斑。你走后,火烧鬼就来找我啦!”

  我一下在炉边呆住了。我怎么没有料到这一点啊!对,他们晓得萨盖达奇内不肯来点钞票,他们必定要逼他来的。

  “你生你的炉子,”萨盖达奇内说。“你放心。我跟他们说的正是带要说的话:只说你来请我去格卢哈雷村,在找到的六百万元钞票的接受书上签字,我拒绝了。事实上,我可没有说谎,没有欺骗他,是不是?”

  我甚至哽噎了。难道这问题真的使老头子困扰不安——千万别说谎。对谁呢?

  “火烧鬼说,我应该来。我向他解释说,我不参与官方采取的任何措施。我象瑞士一样,严守中立。他命令我来,并要我回去向他汇报。我拒绝了,于是他……唉……采取了一点肉体影响的办法。他不想弄得我太苦,还预先通知我:摘下眼镜。”

  哦,当然要摘下了,我心想。夹鼻眼镜得保护好。因为还要清点钞票呐。

  我说:“好。你以为我害怕了,还是想报复,一点儿也不……我可以在屋子里抽烟吗?”

  他开始用他那捣蛋的火石打火。

  萨盖达奇内面前摆着一只很厚的陶盘,盘上的油渣煎鸡蛋,直冒热气。老头儿灵活地使着自制的刀子和自铸的三齿叉子,同时还同安东妮娜扯东扯西,尽力使她摆脱愁思。

  “有一句话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的一生都是坐在临时加座上打发掉的’”。萨盖达奇内问我。

  “这是……蒙金的话?”我说,我机械地继续我们上次的游戏。

  “蒙金时代还没有临时加座。这是列那尔的话。你瞧……我坐在这种临时加座上,有多好。我可以放眼观察呀!我看得见乐队,后边的楼座,二楼,池座,从后台探头探脑的配角,乐队指挥,更确切地说,看得见那个自以为在指挥的乐队指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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