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布尔康聋拉着耳朵,已经有气无力了。它从勒在脖子上的绳套里一解脱出来,马上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两肋一鼓一鼓的。
月亮已经爬到板棚的上空。星光显 暗淡了。窗下花圃里的木犀草,散发出阵阵清香。
“岁月流逝,但那被遗忘了的夜晚……”栅栏门边有人细着嗓子,无韵无调地唱着。这是谢拉菲玛回家来了。她的听觉不怎么样,可记性倒挺好。这首浪漫曲,她背得烂熟。
“姥姥,”我叫了她一声。“情况怎么样?”
她显得很矮,也许,是因为拖在她身后的影子太长的缘故吧,她的影子一直伸展到栅栏,在栅栏上折成了几段。
“咱给晚会送去三磅灌肠,外孙,”谢拉菲玛说。“还有两磅脂油……咱自个儿称的!你以为有谁会说声谢谢吗?还有两只面包!咱未来的亲戚,谢麦连科夫亲家公,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唉!人哪……亲家公,制罐的巧匠,到哪儿去了?”
“我自己也想打听呢,”我说。“姥姥,乱七八糟的下水,你给我半磅。”
她拿来一只钵子。布尔康活跃起来了。
“瞧你,还有闲心喂狗,”谢拉菲玛咕哝着。“还去喂那个杀人犯的狗……”
“姥姥,”我说。“你今天把铺盖搬到板棚里,睡在干草堆上。我不在家里睡。”
“不睡就不睡,”姥姥答道。“你是不是想上瓦尔娃拉家?那儿有水兵呐。如果你上安东妮娜家,谢麦连科夫虽说一只手有残疾,也会揍出你的五脏来。安东妮娜可是他的宝贝疙瘩呀!”
喝了几杯酒,姥姥肝火很旺,说话带刺儿。
“姥姥,”我说,我从地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小眼睛深深地陷在额头下的阴影里。
“今天夜里保不准会出什么事情。比方说,有人往窗里扔手榴弹。所以你得把铺盖搬到板棚里。”
她眨巴起眼睫毛:总算懂了。当我披上军大衣,出了院子往外走时,布尔康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尾巴,跟在我后面。
“你可要留神呀!”谢拉菲玛嚷了一声。“甭一个劲儿往前拱,也不是个个都急着上市,缺个把,交易照样做得成。”
这席告别话,说到一半,她差一点儿哭出声来,但是她忍住了,很快把话讲完。她对我的新职业已经习惯了.
“怎么样,波佩连科?”我问道。
他站在离陶工家不远的地方,象个农村消费合作社的门卫,缩着脖子,两手把自动枪搂在胸口。月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强,一个个影子,也越来越清晰。谢麦连科夫家院子里那几棵白杨的硬叶子,发出哗哗的响声。窗户里透胜昏黄的灯光。
“没事儿,”波佩连科嘟吹了一句。“咱监视着哪,安东妮娜在家里。她会上哪儿去呢?”
他对这个任务显然不满,认为这是上级心血来潮。守卫毛丫头,用他的话来说,他竟然落到这般地步了。
“胳膊怎么样,波佩连科?”
“没啥……伤口有点痒痒!”
“咱们这几夜里不太平呀!”
“太不太平啦……白天睡不足,晚上打不上盹。”
“是啊……仗打完了,咱们再睡个够,把没能睡足的时间全找补回来。”
“在加弗里拉岗上睡?”波佩连科问道。
同我这位部下说话,用同情的口吻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要是火烧鬼找上门来,我同你两个人是守不住村庄的,是吗,波佩连科?”我说。“他手下有六个人。”
“可不是,”“小鹰”颇为关心地说,然后把自动枪往背后一甩。“有啥情况?……有啥军事气(计)划?”
他用一只粗短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转了转,然后用疑问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布尔康伸着舌头,躺在旁边。在月光下,它的舌头变成了白色,上面的口水泛着银白色。
“各种‘气’划都有,波佩连科。你去找格卢姆斯基。把你的马枪给他。这位主席会开枪的……你们要加倍警惕,明白吗?”
“那您呢?”波佩连科问。
“我要上谢麦连科夫家的院子里。”
“噢……”他狡猾地眯起了眼晴。“还可以叫上几个汉子来守卫……瓦列里克,他是水兵!好象是炮兵吧!”
“如果你有舰上的大炮,那你就请他来。不过先得问问瓦尔娃拉。”
“噢,”波佩连科恍然大悟,对我眨了眨眼。“瓦尔娃拉一定不肯!好!那叫马利亚斯……他是打猎的。”
“依着你,还得叫上格纳特吧。”我说。
“格纳特不算数!”波佩连科说。
“不算数?……”
我蓦地想起,格纳特背着沉重的袋子,刚刚从防区回来,他在克里文季哈家门口停了一会儿,看人家跳舞。他咧开大嘴晒笑,看到大家高兴,他也很高兴,嘴里哼起什么曲子,可是这个乡间痴子没人需要,他只好又继续往前走了……这一切发生在克利马尔俯耳对水兵说了安东妮娜一些脏话,而瓦列里克目不转睛地向她走去之前。尔后……尔后我同瓦列里克到遗址去,一出门,看见瓦尔挂拉那条花布裙子象一片五颜六色的秋叶,在旁边一飘而过。
格纳特一出现,倒霉的事接踵而至。
“你说,格纳特不算数?……”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情景:那一天,这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痴子格纳特,坐在那间墙壁雪白、挂着绣花毛巾、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的角落里,瓦尔娃拉在给他补棉袄。“可怜他……”可怜?她不可怜阿勃罗西莫夫,也不可怜什捷勃列诺克……她怎么会对格纳特有这分感情呢?
格纳特每天早晨去防区,晚上回来。我在米什科尔齐大道上碰到过他,他没有听见我的吆喝声,只管走他的路。后来,他乐意地坐上大车,跑了几百公尺,我们碰上了他们。他们中间甚至没有一个人想走近大车。他们好象看见了某种暗号,放我们过去了。
当时还有什么情况使我吃惊呢?格纳特吃得饱饱的。他吃得饱饱地从防区回来了。可是那儿有谁会喂饱他呢?谁会想到给格纳特吃的呢?谁需要他呢?我记得,在瓦尔娃拉家里,我问他在防区里看到什么,这个痴子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什么马斯科的甜脂油,女主人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茬。格纳特用狗一般忠实的目光看着瓦尔娃拉。据说,狗只要训练一下,就能在颈圈里传送纸条。不过,要好好喂养它,抚爱它。
“啊,格特纳不算数!你说的倒好,波佩连科。没有人注意格纳特,那是个死角。”
“卡佩柳赫同志,您反反复复说:‘不算数’,‘不算数’,说这干啥呀?”“小鹰”说。“有什么指示吗?”
“走,上你家里去,波佩连科!”
波佩连科那些孩子已经躺在高板床上了,室内空气污浊;灯碗里只有一点昏暗的火苗。我看见九双肮脏的脚后跟对着火苗。
“哪一个是瓦西卡?”我问。
波佩连科一眼认了出来,一把擒住了脚后跟。我们就象从一堆豌豆荚中取出一个豌豆荚那样把瓦西卡拎了出来。他眨巴着眼睛,眯起眼看了看灯碗,鼻子里呼哧了一阵。
“我说,瓦西尔①,”我用指头弹了弹他的耳朵,让他清醒清醒。“你说,星期天整整一天没有人上瓦尔娃拉家里去过,是吗?”
【注 ①:瓦西卡的小称。】
“没有人……咱咋的,撒谎了?”
“那格纳特呢?”
“格纳特?”瓦西卡鼻子里的呼哧声更大了,猪崽般的淡白色的睫毛,籁籁颤抖。“哦,格纳特……您可没有问起格纳特呀……”
问题就在这里。格纳特不算数!四十年来,打从他出娘胎起,一直是农村里的一个痴子,他还不如邻居的大公鸡更能引起大伙儿的注意。
“那他到瓦尔娃拉家里去过吗?”
“嗯,去过。”
“什么时候?”
“嗯,早晨……”
“是瓦尔娃拉在我们家跟克利马尔说过话,从我们家回去的时候吧?”
“是呵。还有晚上也去过。背个袋子,哼着歌儿……咱说‘咋唱得这么欢?’他回答说;‘没-没-没……’”
瓦西卡吃吃地笑了笑.他赤脚站在泥地上,脚上一条条裂口发痒,他便用一只脚蹭另一只脚。
“后来瓦尔娃拉就出去参加晚会了?”
“是呵。格纳特回自己的破房子去了。她收拾了一阵,就出来了。”
“好了,全问完了,瓦西卡。去睡吧。”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晴,又爬上高板床去了。小家伙们受了惊,尖声叫了起来,一双双脚板乱踢乱蹬,可是不多一会儿,便又安静了,一个挨着一个,象蜂窝眼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平了。我同波佩连科走到街上。布尔康等在那里,一个耷拉耳朵的影子,跟它并排蹲在一起。月光驱散了天上的黑暗。
“真想抽根烟,”我说。“让脑子清醒清醒!”
“您不能抽,”波佩连科嘟嘟哝哝地说。“您是在养伤嘛。”
“你不如干脆说:我在住疗养院!”
他伸手取出自己那只瘪瘪的烟荷包。动手卷了两支烟卷:粗的那根自己抽,细的那根给了我。
“有害处,”波佩连科解释道。“少抽烟,身体壮。”
“行啦,别噜嗦了!”
我们咬住克利马尔总算没白搭!一直感到近在咫尺的谜底总算摸到了。
不用说,格纳特在克里文季哈家栅栏旁一出现,对屠户来说就是一个信号:痴子照例带来了新的消息。格纳特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变成了信使……他们把他当作一条经过训练的狗。亏他们动得出这种脑筋!他们在防区里调教他,喂养他,也许,还给他点炮弹的铜箍和铅。纸条嘛,大概就不知不觉地放在领子下面,或者衬里里面的什么地方,这做起来并不复杂。
格纳特风雨无阻地来来往往,他是最最理想的联络员。
到了格卢哈雷村,有瓦尔娃拉接他。她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恻隐心,为他缝补旧棉袄……
卷烟在我的手掌里烧掉了半截。我最后一次吸烟是在手术之前,有个同我并排躺在一起的伤员,往我嘴里塞了一支烟,我象吮奶头似的吸着,浑身直冒汗……医生拿去了烟荷包和那只虏获的打火机。我只好算了,因为我很想快点恢复健康,回到同志们那里去。
此刻我的头又糊涂了。
火烧鬼究竟为什么要同村里保持经常联系呢?究竟有什么东西使他留恋格卢哈雷村呢?为什么他要待在附近的防区呢?仿佛在等冬天的来临,在等自己的末日来临。古潘也给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不过,咳,干吗现在要伤这份脑筋呢?明天,当场抓住瓦尔娃拉的把柄,我们就能问出需要的全部情况。当然罗,如果我们能够活到明天的话……
月亮升到了天空当中,影子变短了。现在蹲在布尔康身边的影子,是个耷拉着耳朵的达克斯里狗①。
【注 ①:一种歪腿矮狗。】
“他们要来,也要等月亮下山以后,”波佩连科若有所思地说。“黑咕隆冬,他们干起来更得手。天亮前最黑了。”
几家泥抹板房,透出油盏的亮光。杨树的影子,象栏木一样截断了街道。
“你去找格卢姆斯基,”我对波佩连科说。“别让任何人发现你在放哨,别带他上这儿来,懂吗?”
“这咱还不懂?”
我往瓦尔娃拉那幢房子瞥了一眼。窗户里黑洞洞的。波佩连科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
“不,她看不见咱们,既然水兵在里面,”他说。“那他俩在忙合呐!”
“她干吗要这样,你是怎么看的?”我问道。
“需要这样就这样呗,”他颇富哲理地回答说,接着又叹了口气说:“性欲嘛!”
“你别上生理课,我不是指这个……她干吗需要火烧鬼和他手下土匪呢?难道她爱他,爱火烧鬼?她是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呀!”
“娘儿们的心,谁能摸得透?”“小鹰”说。“跟咱们的不一样。”
“行啦,快去吧!”
“卡佩柳赫同志!”波佩连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他那两道眉毛疑问地翘得一高一低。“当然,请您原谅……您同那个哑巴女儿谢麦连科娃订婚,是真的呢,还是打仗的计策呢?”
“是真的。”
“啧,啧……”他弹着舌头,同情地望了望我。
噢,在这个不太平的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候,原来是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他。
我拔腿往谢麦连科夫的泥抹板房走去,往几行高耸入云的杨树林走去。布尔康跟在后面跑着。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大概要等好长时间,它才能躲到那片藏青色的树林后面去。从西边,从梨庄那边涌起一堆乌云,象是迎着月亮奔跑。这堆云团的影子大概已经擦着防区,慢慢地向这里,向格卢哈雷村的方向飘来。
第十节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谢麦连科夫家的院子。只是枪托撞在栅栏上,发出不大的响声。我本想悄悄走到板棚下,找个暗处蹲下,支起M ,调整好,准备射击。可是房门打开了。
安东妮娜走到门槛上。她还穿着毛料上衣和喇叭口很大的裙子。看来,她从晚会上跑回来之后,一直坐在屋子里,留神谛听,等待父亲回来。
她站在月光照亮的门槛上,身后是黑糊糊的门洞。蓦地我觉得,自从我们两人初次在秋播田邂逅,互相认清对方到现在,已经经历了一段漫长复杂的生活。在这段生活里,我们发生了人们一般要在很长时期才能碰到的种种事件:拚死冒险,妒忌,倾吐衷肠的欢乐,突如其来的离别,怀念,重逢
关于她父亲,我怎么对她说呢?我不能和盘托出呀。
安东妮娜往旁边一闪,让我进去。我本来不准备进屋子,我想在板棚的阴影里坐个通宵,可是她闪在一边,在等我。她那双眼睛明亮极了。我走了进去,布尔康也跟在我后面赶忙钻了进来,它在前室卧倒,怕被我们赶出去。
从几户人家的窗口斜投过来的一道道灯光,落在她家的板房上。她家没点灯,焦黑的干灯芯戳在灯碗里。窗子旁边的木炕上放着一件短皮袄。一条长桌子上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它们象蹲在栖架上,釉彩闪着亮光。她就在这儿等待,一个人在等待。我进门后就向她作一番解释,马上就离开她。我不能待在她身边……请你原谅,安东妮娜。
她疑问地看着我。
“你父亲今天耽搁了,”我说,同时尽量不避开她的目光。“他……要待在格卢姆斯基家里。”
我不知道她相信不相信。她走到窗前,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我的心怦怦直跳,,连在胸前的机枪枪套也在抖动。我望着她那轮廓分明的側影,望着她那动人的、稍微前倾的细长脖颈。
这样的绝代佳人,可能,一千年才出一个……一千年才出一个呀!命运之神象摇彩那样盲目地选了个年份,又随便往地图上一戳,挑中了播耶西耶地区一个叫做格卢哈雷的村庄。我真是福星高照。甚至在“跳蛙式”迫击炮弹“嘭”地落在我身旁的地上又弹起来的时候,我也是福星高照,因为这一切都是为我们相逢而搭的一个个台阶。要知道我们也可能失之交臂。一连串纯属偶然性的事件,使我们两人彼此……
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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