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萨盖达奇内。当然,我们两个人属于两个阶级。老头子属于我从小学起就横加鄙视的“遗老”之列。不过我常到他家里去借书看,我们还是交上了朋友。方圆多少里地之内,只有萨盖达奇内家里有藏书。一般的农家只是偶然才可能发现一本好书,因为所有的书都让他们卷了烟卷或者当柴烧了……
当时我肚子痛得难受,加上休假期间闲得无聊,便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梨庄,萨盖达奇内第一次给了我一本他喜欢的作家列那尔①的作品。依我看,他是用这位作家来考察我。还好,我爱上了列那尔,因为他目光准确,观察细致,他能看出草怎样生长,秋天的落叶怎样在小径上随风飞跑。看来,这位法国人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侦察员的。我对列那尔称赞了一番,从此我们两人的友谊就开始了。萨盖达奇内是个饱学之士,可是跟我说话却是平等相待,我喜欢他的正是这一点。“我这样年龄的人非常乐意,甚至必须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投射到容易接受的空白银幕上去,”萨盖达奇内说。
【注 ①:法国作家(1864—1910)】
可是,我感到我们今天的会见会变得南辕北辙。
我往萨盖达奇内背后那张照片瞅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年青妇女,头戴一顶资产阶级款式的草帽。他萨盖达奇内早已是老头子了,头顶光秃秃的,可她在照片上仍旧笑盈盈的,永葆青春。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身上的哪一点呢?”萨盖达奇内问道。“不因循旧习的精神。我嘛,已是个戴夹鼻眼睛的人了。对你们这一代人来说,我是个古怪的,甚至是可疑的人物。你说是吗?然而你却并不以貌取人,你想窥探内心世界。原则上说,这是研究人员的特点。所以我才想:这是个值得注意的农村子弟!他那弯弯曲曲的大脑纹络里,目前还只充满着最基本的知识。可是这些纹络毕竟已经是弯曲的,而不象不少人那样是笔直的。也许,这个小伙子将来会有出息,可是现在你工作了,你成了秩序的卫士,你选择的道路并不太理想……遗憾呐!”
“没有什么遗憾的!”我生气了。“应该如此嘛。”
“应该,”萨盖达奇内冷冷地一笑。“多么漂亮的字眼儿。”
他小心地抽了口烟,生怕用力一吸,会把那支细细的烟烧完。
“善于利用余暇,发奋攻读有用之学,勿漫无目的地彷徨,勿急于做卑贱工作的奴隶。”
“这是谁说的,列那尔?”我问。
“马克·奥理略①,”他答道。“你应该仔细体会这句话。”
【注 ①:马克·奥理略·安东(121——180)公元161——180年间为罗马皇帝,为斯多噶派最后的一位大哲学家。】
“眼下没功夫,”我说道。
“好吧……”他长叹一声。“你就工作吧,好好干。不过这样你将永远是个一知半解的知识分子——这个时代的典型产物。这很可怕。宁可认为自己一无所知,也不要以为自己知之甚多。一知半解,会闹出种种笑话。”他冷冷地一笑。“会把巴巴罗萨搞成巴比罗萨,可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因为巴巴罗萨是个皇帝,而巴比罗萨是苏拉威西岛上的猪……十年制学校让你总算跳出了农村,也许,你真的以为这就完全够用了。好吧……”
他把烟头扔在发铜绿的铜莲花中,烟头比小口径手枪的子弹还要小。
“你说说这次来的目的吧!”
我暗自思忖:在我来此地之前,有多少人坐在这把圈椅里,向萨盖达奇内倾吐心里话。他们来到这里象来到中立国一样,聆听这位超脱七情六欲、摆脱私心杂念的人的意见。据说,战前区苏维埃主席严厉的本图赫也到此地登门拜访……
村里人说,萨盖达奇内是内战结束后不久,就来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他雇了好多辆大牛车拉着书和家当来到了这里。在这以前,他住在一个人烟比较稠密的地方,大概是克罗列弗茨,当纠纷调解人……有人给我解释说,纠纷调解人在从前是专门调解不必上法庭打官司的各种土地纠纷的。
萨盖达奇内在克罗列弗茨的那幢小房在内战时期烧毁了,而他那年青的妻子,一个出身于旧时名门的闺秀,没有经受住饥饿和伤寒的折腾。所以他才迁到我们这多林的地区,来寻找清静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把梨庄看作一座孤岛,在那儿安了家。
我们波列西耶人打心眼里喜欢萨盖达奇内,他们纷纷上这位调解人家里请他出主意,请他判断是非,解答疑难问题。比如弄清某个干部给邻居多丈量百分之四沙绳①菜地是否合法啦,请他写张状纸啦,想知道邱吉尔是何许人,是不是因为他是威廉皇帝的私生子所以才不肯开辟第二战场啦,他们碰到这类问题都来找萨盖达奇内。他们还为写状纸,写申请书,出的主意规定了价格,按价付给他实物——脂油、鸡蛋,面粉。萨盖达奇内自己从不要求任何报酬,可庄稼人心里有本账。他们知道,他也要过生活嘛。
【注 ①:等于2.13米。】
他们依然按照旧的称呼,叫萨盖达奇内调解人,这有点儿象农村里的绰号。萨盖达奇内逐渐赢得了德高望重的声誉。他那隐士生活和中肯、冷静的建议很吸引人,而主要的是他善于倾听人家的话。也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坐下来,竖起耳朵听,不是就得了吗?但是不管什么人,他马上能觉察得出,你是不是在听。这儿问题不在于竖耳朵,而在于全神贯注,设身处地去体会人家的生活。你应该热爱并尊敬一个人,然而你并不是事事处处都想热爱并尊敬他呀。
区里几次邀请萨盖达奇内出来做事,但他都拒绝了。他宁愿过这种隐居生活,安享德高望重、公正无私的法官的美名。每次邀请不成,他就遭逮捕审查,这当然是他那剃得精光的脑袋和那付夹鼻眼镜起了作用。他这副仪容,在我们这一带太稀奇了。萨盖达奇内每次被押走时,坐的是大车;可是放回来时,却得步行,人瘦得不成样子。后来区委会突然作出一项决定,准许萨盖达奇内公民饲养一匹马供自己使用,自此,这样的折磨才算告终。
萨盖达奇内谈到自己时说,他是个经得起考验的人①。我曾经这样想,一个经得住考验的人在遭受拷打时,要能挺立不动,要是个体魄坚强的人。在体格方面,萨盖达奇内不符合这个要求,然而在精神上倒是久经考验的。
【注 ①:萨盖达奇内信奉斯多噶学派。斯多噶学派的主要精神是坚忍不拔。这里原文的斯多噶学派是一语双关,这里为了译文连贯,采用了转义。】
传说,什托普富农匪帮在树林里为非作歹时,它的头子亲自登门请萨盖达奇内出山担任要职,担任类似思想意识的头头的职位。萨盖达奇内拒绝了,他们揍了他一顿,揍得可不轻。这一次他在体力方面也表现出自己是个经得住考验的人:他活了下来。接着,某些想“越过海洋”扩张势力的皮尔苏茨基的暗中支持者,请这位前纠纷调解人去地主统治下的波兰,领导某个运动。萨盖达奇内再一次表现出他是个经得住考验的人。最后,有人向德国占领区的省长郭霍密报,说萨盖达奇内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似乎还吃过苏维埃政权很多苦头。于是一辆“海军上将”牌轿车在警察营的帮助下长途跋涉,驶过一条条泽间小径和涉过了一道道浅滩,来到了梨庄。省长的特使跟萨盖达奇内用德语谈话,请老人出山担任要职。当“海军上将”离开之后,伪警察把萨盖达奇内打了个半死。他再一次表现出他是个经受得住考验的人。
同郭霍打交道之后,萨盖达奇内的美名传遍了整个波列西耶地区,人人知道他是个殉教者,是个不可收买、公正无私的铮铮硬汉。
调解人同他的玛莉娜·季洪诺芙娜就是这样在梨庄生活的。不少人都记得,玛莉娜·季洪诺芙娜想当年是人称美人儿的玛鲁霞。她嫁给萨盖达奇内的那年,只有十九岁,而萨盖达奇内已经快五十了。有人说,她嫁给他的目的,是想等丈夫死后捞一笔数不清的遗产。当时,谣传纷纷,说萨盖达奇内在什么地方有个宝库,祖传的珍宝都藏在那里。
可是玛鲁霞打错了算盘。身子单簿的萨盖达奇内压根儿还没有想到死呢。他也没有宝库,书籍和小玩意儿就是这位调解人的全部宝藏。玛鲁霞踉丈夫在一起也渐渐变老了,失掉了青春和美貌,温顺地料理着家务。
第十六节
我把一切情况源源本本地对萨盖达奇内说了。从打死一只狍子开始,讲到了什捷勃列诺克和对某些情况只字不吐的马利亚斯两口子,谈到了我用枪逼着说话的谢麦连科夫和一直裹着黑披巾的安东妮娜,介绍了当过兽医士、喜欢用有弹性的电缆绞死人的火烧鬼和那个“知道自己身价”的瓦尔娃拉。
我把从领到枪号1624968的马枪那天开始发生的一桩桩事件,一五一十地向萨盖达奇内述说。老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很少吸噙在嘴上的第二根细烟卷,而我的两眼却现出惴惴不安的神色,我一会儿看看那尊盘腿而坐的菩萨,它遮住了印有长长法文书名的书脊。一会儿瞧瞧三折圣母神象那双忧郁的眼睛;一会儿端详头戴荆冠的波兰天主教耶稣的泥塑像,荆冠上的荆棘一根根象刺刀那样直竖着;一会儿望望角落里那尊木头偶象,他那模糊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纹,大概是什么雨神或者雷神吧。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太阳神拉的木刻上,一股厌恶之情顿时涌上心头,因为它很象法西斯徽章上的那只鹰。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神仙呢?它们仿佛是从天上降落到梨庄来开什么会议似的。这使我感到茫然,莫名其妙,因此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我问萨盖达奇内,在这种情况下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土匪就在附近,人们都怕他们,还有人给土匪送吃的,好生款待他们,而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到哪儿去找线索才能逮住火烧鬼?通过谁,采取什么措施?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无能为力。
“情况不妙,”萨盖达奇内开了腔。
“是不妙呀,”我表示同意。
“所以你想要我站在你这一方,也就是站在双方中的一方。请原谅我这种修辞上的重复。”
“没什么,”我说。我完全忘了,什么叫修辞学上的重复,可是只要他答应站在我这一方,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准备原谅他。
“从这一时刻起,我就不再是萨盖达奇内,而是当局的忠实助手了。”
“是这样,”我说,我已明白他的倾向性了。
“你错了,”他说道。“看来,你不懂我到梨庄来的用意。我想获得自由!我想不偏不倚!不知为什么有些人不大喜欢我的自由,老是想剥夺它。对我威逼利诱,奉承讨好,甚至……唉……感化开导,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服得了我。拒绝某些人是很容易的,可拒绝另一些人就难了。拒绝你,就很难。”
“我只请您帮我出出主意。”
“丧失中立立场总是从小处开始……亲爱的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以为,我对他们,你说的土匪有好感?可县……你年青,你觉得再也没有比猫更厉害的野兽了①。可是古往今来,我晓得的土匪还不是这样的呐!他们杀的人不是几千个,而是几万个,几百万个……你也不必怀疑,这样的罪犯就是有!唉,我怎么啦,到了晚年,还要为那个跳梁小丑火烧鬼而改变我的全部生活?他是蚊子,是苍蝇!”
【注 ①:语出克雷洛夫(1769—1844)于1816年创作的寓言《小老鼠和大老鼠》。】
“您这话太复杂、太笼统,”我说。“我面临的是看得见的活土匪。我应该怎么办呢?”
“嗯,”老人沉吟地说。“我识烈马,……请你,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不必动员我参加了!在这以前,我的生活一直很好!我已经是体衰、年迈的老人了,我没有你那种精力……和信仰。你信奉一个神,而我信奉许多神,又不信奉任何神。你刚才端详的这些神是互相对立的,可是他们在我家里坐到一起来了。我不想信奉其中任何神。依我之见,所有这些神又好,又坏。人们信奉这些善良的神,但却干出这么多的坏事!……跟火烧鬼勾结的那些人,说起来也有自己信奉的神。他们决不认为自己是土匪。”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神使我茫然。因为一个神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象征,主要的思想信仰,可能是生活的真谛。可是,在这儿,在这些相互对立的思想中间,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可能感到自己有信心。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而不久以前就觉得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刹那间仿佛轻如鸿毛了:你跨进门槛时,怀着虔诚的感情,可是这种感情顷刻之间化成了嵌着玻璃珠眼睛的偶象了。
“哎,你应该去上大学:”老人开了腔。“你算了吧,仗打得够多了……你要珍惜自己啊!”
“他跟瓦尔娃拉完全是两种人,可是看法倒是一模一样,”我暗自思量。“只不过瓦尔娃拉是从‘地面上’看问题,而萨盖达奇内却是从克利什纳①和宙斯的高度,从各路神仙的高度看问题的。这一切怎么对他解释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铁路吗?”萨盖达奇内发问了。”因为那里写着‘车厢内装有强制通风设备’。‘强制’两个字儿总会引起我的颤抖。人们都想强制对方做什么事。一切都是从小处开始的……”
他冷冷地一笑,不想在最后再添上一句严辞拒绝的话。他两片嘴唇拉成了两条线,夹鼻眼镜两块小玻璃镜片的旁边聚起不少细细的皱纹。我明白了,通过我们俩人过去的几次长谈,我对这个人、这个长着南瓜脑袋的怪老头产生了感情。所以此刻我感受的,并不是因为此行又一无所获而引起的失望,而是一种痛心,仿佛是知心朋友的背叛而引起的痛心。唉,杜鲍夫啊,我还能遇上象你这样的人吗?
“你知道,马克·奥理略有句名言,他说:‘一个人无论在何处,均无在自己心灵中安静、无忧……’”萨盖达奇内说。“你就别来扰乱我的心灵,让我的心灵安静一点吧!”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请求,甚至是祈求。他怕我纠缠不休。“算了,”我暗自思忖。“我们自己来对付吧,有什么法子……老头儿显然了解一些情况,乡亲们多少也了解一些情况,可是都不肯吐真情。有些人因为怕事,而另一些人,因为想坚持自己的原则。”
“不要花那么多力气去改造世界吧,伊凡·尼古拉耶维奇,”萨盖达奇内叹了口气。他那付夹鼻眼镜上的两块小镜片象两块冰块那样放着寒光。“补好这里,那里又破了。那些打算彻底改造世界的人们,是想为人民大众做好事……可是医院里没有药,同城里的联系中断了。火车停驶了。我没有能及时把她送到医院。为什么要让她受到报应呢?为什么?啊?”
他没有回过头去,只是直楞楞地望着我,可是我看到了他背后那张发了黄的照片。她那年有多大?二十岁?当时戴的草帽的边有多宽呀!
“我要告辞了,”我说。
“多加小心,”萨盖达奇内说。“这一带很危险。”
我拎起机枪,往窗外扫了一眼,街上空荡荡的。可是在出门到院子里去之前,我板开枪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