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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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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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米听她这么一嚷,也有些慌了神,赶紧丢下手里的梳子,跟着她下了楼,朝前院跑去。果然是大米。
  秀米掏出一把米,凑在鼻前闻了闻,立刻转过身来,对喜鹊说:“你去把孟婆婆、花二娘她们叫来。”
  “干吗叫她们?”
  “你只管去叫,我有事和她们商量。”
  喜鹊“噢”了一声,就往外走。她光顾着高兴,开始,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不同寻常。可当她跨过门槛时,忽然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她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秀米。什么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她,她她……喜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哑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哑巴,哑巴怎么会说梦话呢?
  现在好了,粮食有了,秀米也能说话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就是再饿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撑得住。
  也许是兴奋过了头,也许是饥饿让她有点神志不清,喜鹊一推开孟婆婆家的门,就对着屋里的人宣布道:“我们家秀米开口说话了。”
  “她说话了吗?”孟婆婆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正用一把汤匙使劲地刮着锅底的嘎巴,可只刮下来一点铁屑。
  “说话了。”喜鹊道,“她突然就说话了,不是哑巴。”
  “噢,这么说,她不是哑巴。不是哑巴,能说话,好,好好。”孟婆婆颠来倒去地说着,又去刮她的锅了。
  随后,喜鹊又到了花二娘家:“二娘,刚才我听见我们家秀米说话来着。”
  “说话?她说话又怎么了啦?”花二娘手里搂着自己的小孙子。那孩子饿得脸色发青,双手乱抖。
  “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她是哑巴吗?”花二娘冷冷地道。她显然是饿糊涂了。
  奇怪,她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也不高兴?
  喜鹊满腹狐疑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这才想起自己把最重要事给忘了。又原路踅回去。
  看着这一袋雪白的大米,花二娘先是“菩萨菩萨”地叫个不停,好一会儿才说:“谁有这么大的家业,到了这会儿还能有这样稀罕的东西!”
  孟婆婆道:“闺女,你是哪来的这袋子米?”
  喜鹊说:“早上起来,我就见它在院子里,兴许是昨晚从墙头上翻进来的。”
  秀米道:“别商量这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先救人要紧。”孟婆婆道:“是啊,先救人要紧。闺女,你打算怎么办呢?”
  按照秀米的意思,这袋米每日由两位老人负责施粥,全村人熬一天是一天。
  孟婆婆道:“闺女,说句不好听的,你当年闹疯病那会儿,又是革命啦,又是食堂啦,整天舞枪弄棒,大婶看了,心里不是滋味……”
  花二娘拉了拉孟婆婆的袖子,不让她说下去,笑道:“这下全村的人都有救了。等到饥荒熬过去,我让人给你立碑。”
  孟婆婆和花二娘忙踮着小脚,分头去各家说了。很快,说来也奇怪,村民们自发地从家中送来了麸子、米糠、豆饼,也有人把来年的豆种都拿来了,就连二秃子夫妇也送来了一袋白面。
  两位老人就着那袋米,每日一次,在孟婆婆家门口施粥。看着村里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门口等着分粥,秀米的心里真是悲欣交集。原先担心的哄抢局面并没有发生,甚至当队伍中混进来几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和乞丐,村里人也没有赶走他们,一人一勺,一个也不少。这一幕多多少少让她想起了张季元以及他尚未来得及建立的那个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那个夭折了的普济学堂;还有父亲出走时所带走的那个桃花梦。
  这天中午,喜鹊照例去帮着花二娘分粥。当最后一个人将破碗伸过来的时候,锅里的粥没有了。花二娘道:“怎么就这么巧?就差你这一勺。”
  喜鹊抬头一看,这个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丧礼上露过面的乞丐。喜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脱口道:“你从哪里来?我怎么觉着认得你似的。”
  那人一慌,手里的碗就掉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去捡,扭头就走。这一次,喜鹊迈开一双大脚,跟着那人一直追到河边。她心里想,一定要问问这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明显是跑不动了,不时地按着腰,停下来喘气。
  最后,他们隔着一个池塘追了好几圈,喜鹊实在跑不动了,就朝那人喊了一句:“你不要跑了。我认出你来了。你是翠莲。”
  这一喊,那人果然立住不动了。怔了半晌,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池塘边有一架废弃的水车。两个人正好坐在水车上说话。当时艳日高照,天气晴暖。融雪顺着水车的凹槽流入池塘中,哗哗地响。
  喜鹊陪着翠莲哭了一阵,抬袖揩了揩脸,着鼻子问她,怎么是一副男人的装扮,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翠莲只是啜泣不作声。
  “你不是和那个,那个什么龙守备结婚了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喜鹊道。
  她这一问,翠莲就哭得更凶了,不时的甩出一道道清鼻涕,抹在水车扶手上。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8(3)
  “唉,”翠莲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命该如此。”
  她说,她离开普济之后,就跟着龙守备搬到梅城去住。可不到一年,龙守备就在别处添了房产,先后娶进了两房姨太。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门。翠莲厚着脸皮又在龙家苦熬了三个月,最后,龙守备就派了一个亲信来传话。
  “他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枪往桌上一拍。我当时就知道在龙家呆不住了,就问他,是不是要赶我走。那亲信也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脸坏笑,满嘴酒气地凑了过来,道:不忙,不忙。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翠莲离开守备府之后,曾先后托迹于两家梅城妓馆,干起了老本行。后来鸨母访得翠莲原来是守备府出来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鸨母说:“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毕竟做过人家夫人,日后龙长官要是知道了,还当我是故意羞辱他呢,况且,你也这么大年纪了。”
  后来,翠莲又去另一个妓院,鸨母还是这番话。于是,她只得行乞为生。
  说来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个方向走,走来走去总会走到普济来。
  “好像被小东西的魂儿带着。”翠莲道。
  一谈到小东西,喜鹊的心头就是一紧。“按说,在普济学堂那会儿,校长也待你不薄……”后半句话,喜鹊忍住了没有说。
  “我知道。”翠莲猛吸了一口气,叹道,“命该如此。”
  她说,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时,在途中遇到一个乞丐,带着个不到五六岁的孩子。当时,那个孩子已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看他们父子俩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个瞎子就把她叫住了。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又说没什么本事,只是给人算命看相,倒有几分灵验。当下就给翠莲看了相,说她这辈子,乞讨为生,最终饿死街头,为野狗所食。若要免除此劫,却也不难,只要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就成。
  “那龙守备当年装扮成一个弹棉花的,来村中查访革命党人的动向。我全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恰好校长,也就是秀米,让我去村中找六师郎中来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厉害。路过孙姑娘家时,见他歇着工,正在门前抽烟,就与他随便搭了几句话。这狗日的东西,心肠虽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着了他的道儿了。对天发誓,当时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就是打死我,我那会儿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长。后来……”
  “是不是因他是属猪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鹊问。
  翠莲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你还没碰过男人,不知道这男人的好处。这狗日的龙守备,高大英武,仪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咱们做女人的,只要被他们男人掐住了软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错,步步错,到后来只能闭着眼睛由他摆布了。”
  一席话,说得喜鹊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翠莲又问起秀米的近况,问起她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自己。喜鹊道:“还说呢,她这些年一句话也没说过,我还以为她是哑巴。”
  “不是哑巴,她能说话。”
  “你怎么知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说话,是为了惩罚自己。”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还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翠莲回忆说,“其实,在学堂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疯子,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问,实际上她每天都想着这个孩子。”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蓝殿和她说话,曾问过她,为什么对那个小东西那么狠?
  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忍心。你知道她怎么说……“
  喜鹊摇了摇头。
  “她说,她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就像薛举人、张季元一样。她对孩子凶一点,免得她死后,孩子会想她。”
  听她这么说,喜鹊又哭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喜鹊就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翠莲反问了一句,似乎在问喜鹊,更像是问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是哪里了。不过,普济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喜鹊宅心仁厚,一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说:“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说说,你留在普济,我们一块儿住。”
  “不成,不成。”翠莲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无脸面见她。陆家一百八十亩地,虽说秀米经手卖与龙庆棠父子,但计谋还是我出的。小东西虽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确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问道:“听说,她在狱中还生过一个孩子……”
  喜鹊说:“据说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里,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说到太阳偏西。当时西北风刮得正急,不知不觉中,喜鹊觉得自己的身手脚都冻僵了。
  翠莲拎起打狗棍,戴着破草帽,看样子要走。
  喜鹊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半天,才说:“要是到了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还是到普济来吧。”
  翠莲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径直离去了。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8(4)
  喜鹊两眼红红地往回走,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她。走到村口,远远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门口等她。她看了看喜鹊,又看了看她身后一望无际、风雪呼啸的旷野,道:“怎么,翠莲到底还是不肯来?”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9(1)
  十二年以后。
  到了十一月初,田里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秃秃的稻田地已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边,路侧的一簇簇乌桕树,一夜之间全都红了。白色的浆果点缀于枝头,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说,地里的稻子熟了,它的时候到了,接下来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说,连乌桕树都红了。等到它的叶子落尽,雪白的果实发了黑,天就该下雪啦。
  这些话全都没有来由,让喜鹊猜不着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无风的日子,天空一碧万顷,正是江南人所说的阳春天气。阳光温煦,光阴闲静。不时有雁阵掠过树梢。可秀米说,雁阵一过,寒鸦就跟着过来了。她的这些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好在喜鹊早已习惯,虽有讶异,亦未过多留心。
  十多年来,秀米一直在后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钵、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棣棠、杜鹃、甘菊、腊梅之属,充盈其间。酴架上、阁楼的台阶上、菜地里、墙脚、竹林边,都摆满了。
  虽说禁语誓已破,但秀米话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开得正好,秀米有时也会凭记忆所及,抄录几首菊花诗给喜鹊看,聊作破闷解语之思。那些诗的意思,也让喜鹊深感不安。比如:东篱恰似武陵乡,此花开尽更无花。
  要么:有时醉眼偷相顾,错认陶潜作阮郎。
  或者:黄蕊绿茎如旧岁,人心徒有后时嗟。
  似有万端愁绪,郁结在胸。忽然有一日,她们正在院子里剪花枝,秀米对喜鹊说:“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鹊点点头。
  秀米又问:“你可认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鹊摇了摇头。
  除了去长洲赶集,喜鹊从未出过远门。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云,虽然看得见,却像梦一般遥不可及。喜鹊不知道秀米为何忽然想到要去这么一个地方。
  秀米说,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岛。
  不过,既然她想去,喜鹊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处探听前往花家舍的路径,并着手准备盘缠和路上的干粮了。
  喜鹊心里想的,出一趟远门也好,至少能够让她消消愁,解解闷。过了几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让喜鹊请人来将夫人和小东西的坟修了修,诸事停当之后,这才上路。
  喜鹊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在她看来,三天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足以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动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轿夫。她们在丘陵沟壑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喜鹊看见秀米不停地流泪,待人接物,走路说话,动作都十分迟缓,喜鹊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们看到一个村庄就问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来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个陌生的农户家落脚。
  途中,秀米还发过一次痢疾,高烧使她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说胡话。最后,喜鹊只得背着她赶路。当她们于第八天的中午到达花家舍的时候,秀米却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泪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们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个酒肆的边上。
  酒旗烂了边,褪了色,斜斜地飘在窗外。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客人,门上的春联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个穿花袄的小姑娘坐在门栏上绕绒线,不时地打量着她们。
  这个依山而建的村庄比她记忆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碜得多。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所留下的断墙残壁,仍旧历历在目。只是连接各院各户的长廊早已拆除,路面两侧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廊柱的圆坑,大风一吹,尘土飞扬。
  山上的树木大都砍伐殆尽,光秃秃的。行将颓圮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道路两侧的沟渠依然流水,鱼鳞般灰灰的屋顶上飞过几只老鸹,咕咕的叫着,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些许活气。
  她们正想离开那里,酒店的窗户突然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胖胖的虚肿的妇人的脸。
  “要吃饭吗?”她问道。
  “不要。”喜鹊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户“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们来到了湖边。那座小岛与村庄隔着一箭之地,远远望去,一片灰蒙。岛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韩六在那儿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已不复存在。密密麻麻的种满了桑树。她们看见一个打鱼的,正摇着小船在湖中捕鱼。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她们在湖边一直等到午后,那艘渔船才靠了岸。秀米问渔夫,能不能送她们去岛上看一看。那渔夫打量了她们好一阵子,才道:“岛上没人住了。”
  秀米说:“我们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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