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在围腰上揩了揩湿漉漉的手,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拎着一个盐钵似的东西下来了。这个大钵子呈肉红色,钵体上果然盘着两只凤凰,是绿色的。
由于年深日久,上面覆盖着灰尘和蛛网,钵底还粘着几粒老鼠屎。
宝琛用袖子擦了擦,放在阳光下仔细观瞧。“这只是件普通的讨饭盆子,稀松平常,我怎么一点也瞧不出好来。”
“既然老爷那么宝贝,自有他的道理。”喜鹊道。
“凤凰倒是有一对,冯管家说的倒没错。可冰花又是怎么回事呢?”
“夫人和老爷都不在了,”喜鹊道,“你问谁去啊?”
“可这个龙庆棠,他怎么会知道咱家有这么个东西呢?”宝琛道,“我看这里面恐怕还有些文章。”
一连几天,老虎成天都看见他爹在阳光下察看那只窑钵,痴痴呆呆的。
“我看你八成也疯了。”喜鹊看着他茶饭不思的样子,一生气,就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拿到厨房里去了。后来,她在里面腌了一钵泡菜。
那些日子,各种各样的谣传在村中蔓延。同时,普济学堂也在连日的大雪中摇摇欲坠。老虎先是听说,秀米托人用卖地得来的银两去江北买枪。但很快就有消息说,负责这件事的学堂管事徐福携款逃逸。有人看见他黎明时分搭上一只舢板,顺流而下。不久之后,就有过路的商船水手说,徐福用这笔钱在金陵开了一片药店,养了三个老婆。
徐福的出逃引起了一连串的变故。杨大卵子和寡妇丁氏于一天深夜,双双来到伽蓝殿,向校长秀米辞行。
秀米吃了一惊,诧异道:“忠贵,怎么你也要走?”
杨大卵子说,原先他光棍一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条性命一钱不值。后来蒙校长作主,与丁氏结了婚,盖了一片茅屋,开出几亩荒地来,日子虽不富裕,倒也过得下去,如今丁氏已有身孕,舞枪弄棒多有不便,加之朝廷即将进剿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他们夫妻二人商量了几天,决定解甲归田,连夜让人起草了文书,自愿脱离学堂,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杨大卵子的话说得虽然难听了一点,可倒也是大实话。这从反面让秀米明白了积压在心里的一个谜团。
革命党人张季元当年为何会将“有恒产者”列为十杀罪之首?秀米在看他的日记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却茅塞顿开。
不久之后,二秃子也离开了普济学堂。原先在普济地方自治会的成员之中,二秃子曾是铁杆之一,入会时他发的誓言最为刻毒,什么肝脑涂地啦,什么引颈就义啦,什么黄沙盖脸啦,都是戏文中的台词,说得言之凿凿,很像是那么回事。
他的不辞而别,让秀米大为伤感。同时秀米似乎也已经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二秃子走了七八天之后,突然又回来了,不过他并不是浪子回头。他挑着一只猪头,一副猪肠子,喜滋滋地来到秀米的屋中,把秀米吓了一跳。秀米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那二秃子就像唱戏般地答道:“我啊,如今顶了大金牙的缺了。这大金牙一死,普济村中百十来号人口,就缺个杀猪的,我就琢磨着去干这个营生,今天肉铺开张,特送来一些猪头、猪肠让校长尝个鲜。”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0(3)
不到半个月,学堂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外乡的那些手艺人和乞丐仿佛约好了似的,将能拿的东西都带上,席卷一空,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可恨的是一个木匠,他走的时候,竟然将庙里的一扇大门卸下来扛走了。
剩下的人中除了翠莲、厨师老王、孙歪嘴、谭四、王七蛋、王八蛋兄弟之外,只有寥寥的二十几人而已。
剩下来的这些人都摇头叹息,各有各的主意,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不久之后,原先和普济约定一同举事的官塘、黄庄等地相继派人送来急报,朝廷突然派来了大队的官兵,将正在开会的革命党人悉数擒获,他们把人头砍下来,带回梅城请功,将肉身剁成数段,用绳子串起来,悬于村中。由于天寒地冻,这些看上去就像是用来过年的腊肉一样。
王八蛋很早就在盘算着离开学堂了。他不知道他的哥哥王七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担心对方会嘲笑自己的胆怯。其实王七蛋的心思跟他完全一样。
两人虽说是孪生兄弟,平时形影不离,可各打各的算盘,各怀各的鬼胎,互相猜疑,反而倒给对方一种死心塌地留在学堂的错觉。随着风声越来越紧,尤其是二秃子的离开,使王八蛋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有一次,在村中的小酒馆中,王八蛋趁着酒酣脸热之际,嗫嚅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对他的哥哥说:“哥,不如我们仍回铁匠铺打铁吧?”
听他这么说,王七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积压在心中多日的烦恼和疑虑一扫而光,但他不动声色笑着对他的弟弟说:“八蛋,你害怕了?”
“不怕。”王八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不敢看王七蛋的脸。
“你不怕,我可怕了。”王七蛋给他弟弟斟了一杯酒,“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还不如离开普济,远走高飞。”
可是去哪儿呢?两人为此事又发生了争执。王八蛋认为不如去梅城寻访开布店的叔叔,而王七蛋的意思,他们应当去通州的姨妈家落脚。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决定干脆去南京投奔徐福。
第二天一早,鸡叫头遍的时候,兄弟二人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悄悄离开了学堂。他们打算先摆渡去长洲,然后再转道赶往南京。到了津渡口,他们远远看见舵工谭水金正打算升帆开船。看到兄弟二人,水金再次放下跳板,招呼两人上船。到了船上,兄弟二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们看见学堂的厨师老王正抽着旱烟,还有一个人,脑袋枕着一个大包袱,正靠在船舷上,闭目养神。此人正是孙歪嘴。
孙歪嘴原本是泰州人氏,常年流离在外,当年张季元来普济秘密结社的时候,他就是早期的骨干之一。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一言不发。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厨师老王。他解开衣襟,从怀里摸出两把铜勺、一口薄刀,还有七八只汤匙,都是铜的,一边察看着这些东西,一边叹道:“哎,在学堂里混了两年,如今树倒猢狲散,就落下这么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孙歪嘴说校长平时待他不薄,按理在这个节骨眼上,正是学堂用人之际,他不该逃离学堂。只是他家中还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母在堂,日前托人带信来,说是秋后重病卧床,等他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因此,只有离开。
这时,正在摇桨的舵工谭水金忽然长叹了一声,道:“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风雪回故乡,只可恨我家的那个孽障,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悟……”
水金说的这个人就是谭四。
当老虎从翠莲嘴里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快到年关了。翠莲说,如今学堂里除了她和谭四之外,只剩下了十几个喽,他们大多是一些从安徽逃难的乞丐。
那些日子,宝琛已经在置办年货了。
“那些乞丐为什么不逃?”他问翠莲。
“他们能逃到哪儿去呢?雪下得这么大,在学堂里毕竟还有粥喝,有馒头吃。”
翠莲道。
老虎问她为什么不逃?谭四为什么不逃?
翠莲只是含笑不语。
最后她大概实在是被问烦了,就用手狠狠地戳他的鼻子,“你要是能明白这里面的缘故,以你现在的年纪,还太小啦。”
他听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校长秀米倒反而心安了。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每天照样在伽蓝殿看书,有时偶尔也和谭四下盘棋。
伽蓝殿外的墙脚栽了一排腊梅。这几天天气转冷,大雪一压,竟然都开花了。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校长都在那儿呆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梅花。当翠莲把王七蛋兄弟逃跑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秀米只微微一笑,她晃动着一枝刚刚剪下的梅花,对翠莲说:“你来闻闻,多香。”
在翠莲看来,校长似乎变得更为轻松了。脸上的阴云看不见了,脸上时常带着笑,人也比以前更白,也胖了一些。最奇怪的是,有一天清早,秀米忽然来到厨房,对正在做饭的翠莲极为认真地宣布说:“我现在晚上能够睡得着觉了。”
她又说,她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畅过,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什么担心都没有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又长又黑的梦,不过,她现在已经快要醒了。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0(4)
“可是,可是可是——”老虎听翠莲这么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甚至他觉得窗外飘扬的大雪,炉子中温暖的火苗,以及翠莲那雪白的胴体都变得清虚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翠莲就再次在他光裸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要明白这些事,你还太小啦。”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1(1)
小东西又在看他妈妈的像片了。
那张像片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让太阳一晒,炉火一烘,纸质又脆又硬,头像早已白乎乎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了。小东西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说起他妈。
别人谈起校长的时候,他就像一只小鼹鼠,眼睛骨碌碌翻动,竖着耳朵听,嘴里一声不吭。可一旦有人提起校长的疯病,或者说她疯了时候,小东西就冷不防冒出一句:“你才疯了呢。”
奇怪的是,每次他看像片,总是一个人偷偷地看,就像做贼似的。喜鹊说,别看小东西嘴里不言语,心里明白着呢。她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有一次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被夫人听到了,夫人就用一只挠痒痒的如意棒在她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夫人不让人说他聪明,因为她相信村里多年来流传下来的一个说法,聪明的孩子是长不大的。
这些日子,成天都在下雪,院里院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宝琛说,自打他来到普济的那天起,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因无事可干,宝琛就找来一把竹刀去后院的竹林里砍来两根竹子,把它剖成篾,他要扎一盏灯笼。
年货都已置办好了。他从丁秃子新开的肉铺里买来了两只猪腿,从渔户家里买来了几尾鲜鱼,都摆在廊下,冻得像铁一样。孟婆婆派人送来了一篮子核桃,两只蒸米糕用的南瓜,一瓢芝麻。丁树则先生昨天送来了二副春联,四对桃符,六片纸剪的门贴,就差一只灯笼了。
宝琛围着火炉扎灯笼,不时也叹着气。他说这恐怕是他在普济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他说要好好过这个年,什么都不能缺,什么都不能将就。过完年,他们就要回庆港去了。
自从校长将家里的地卖给镇江的龙庆棠之后,宝琛就已暗暗作了一个决定,他要把小东西一起带回庆港去。有一天,宝琛将小东西叫到面前,双腿夹住他,问道:“普济,你愿意跟我们去庆港吗?”
小东西眨了眨眼睛,用手拨弄着宝琛的胡子,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而是反问道:“我去了庆港,就要跟你做儿子吗?”
一句话把宝琛逗得哈哈大笑,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傻孩子,论辈分,你该叫我爷爷才对。”
最为难的是喜鹊,她没地方可去。她曾几次对宝琛说,干脆,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庆港算了。宝琛没有说话。他知道她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她迟早还是要嫁人的。她原本是孟婆婆介绍进陆家的,还多少沾着点亲。
这些天,孟婆婆已经在私下里到处托媒给喜鹊提亲了,只是年关将近,大雪封路,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纳鞋底做鞋子。宝琛说,她这些天做的鞋子,小东西穿到死都够了。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吉利,就呸呸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小东西呵呵地傻笑。
宝琛在做灯笼支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一连把竹骨弄断了好几根。他又觉得是一个不祥之兆,他把这事跟喜鹊一说,喜鹊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她说,她在纳鞋底的时候,把手扎破了好几处,“你说,庙里那边不会出什么事吧。听说朝廷正在到处捉拿革命党呢。”
她说的是普济学堂,可宝琛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天空突然放晴了。宝琛正在给做好的灯笼糊纸描画,忽听得院门外隐隐约约地有人唱歌。听上去是个老婆子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宝琛和喜鹊也没有在意,以为是乞丐上门发利市来了。宝琛甚至还跟着哼了几句,可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劲。渐渐地,喜鹊就愣住了,她手里抱着一只鞋底,呆呆地看着墙壁,嘴里道:“她唱的这些事,怎么句句都有来历,我怎么觉得那唱文怎么都说的是咱家的事?”
宝琛也已经听出了一些名堂,眼睛盯着喜鹊说:“她不是在唱歌,她是指桑骂槐,是在骂人呢。句句都戳到人的心里。”
“这个人怎么对咱家的这些年的事一清二楚?”
喜鹊说着将手里的线绕在鞋底上,“待我送几个馒头与她,把她打发了吧。”
说完,她就出去了。过不多久,喜鹊手里仍拿着几个馒头回来了。一进门就对宝琛说:“嗨,哪里是什么乞丐,你猜她是谁?”
“谁?”
“瞎子!”
“哪里来的瞎子?”宝琛问。
“大金牙的瞎眼老娘。”喜鹊说,“我给她馒头,她也不要,一句话没说,拄着拐杖自己走了。”
宝琛手里捏着一支笔,半晌才说:“她怎么干起这勾当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喜鹊忽然提出来,要去夫人的坟上烧纸。
她说,大金牙老娘的那一番话让她心里很不踏实,眼皮不停地跳。宝琛问她哪只眼跳,喜鹊说两只眼都跳。宝琛想了想,道:“那就让老虎陪你一起去吧。”
小东西一听老虎要去,也闹着要跟去,喜鹊只得捎上他。他们三个人拎着篮子,刚刚走出院门,宝琛又从屋里追了出来,朝他们喊道:“给那个张季元也烧几张。”
小东西争着要提篮子,喜鹊怕他累着,不让他提。小东西硬从她手里把篮子夺过来说:“我的力气大着呢。”
他两只手提着篮子,挺着小肚子,蹒跚着在雪里走得飞快。隔壁的花二娘看见了,夸了他两句,小东西走得更快了。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1(2)
到了墓地,喜鹊就将头上的方巾摘下来,铺在雪地上,先让小东西给他外婆磕头,然后又从篮子里留出一部分,找个背风的地方,点着了火。喜鹊一边烧着纸,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就好像夫人真能听见似的。燃烧的火苗舔着雪,发出吱吱的声音。老虎听见喜鹊对着夫人的坟说:过完年,宝琛他们就要回庆港去了,小东西也一起去,过完年,她说不定也要离开普济了。
“我们都走了,逢年过节,谁来给您老人家上坟烧纸呢?”随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们又来到张季元的坟前,张季元的坟要小得多,墓前没有立碑,四周也没有墓栏。金针地里的雪又松又软,小东西一脚踏进去,腿就拔不出来了。
喜鹊说,往年的时候,都是夫人来给张季元上坟,没想到今年夫人自己也要别人给她上坟了。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老虎正要过去帮她,看见小东西用手朝远处指了指,说:“快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老虎看见太阳已经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