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就像打嗝儿一样。喜鹊给她喂了两汤匙水,从齿缝中滚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把枕头弄得湿乎乎的。她看了看宝琛,宝琛也只有叹气而已。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开始扭动起来,嘴巴一张一合。老虎看见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开了,叫道:“真热啊,闷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经拿掉了。”喜鹊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划上一道道血印,干瘪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两侧。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双腿绷得笔直,脸上一股愤怒的表情,好像为什么事生了很大的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腰耸起来又落下去,就像卷向岸边的浪头,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逼出来。
她的动静越来越小。渐渐地,她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抿得紧紧的嘴张开了,绷得紧紧的身体松弛下来。
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只有小腿还在轻轻地抽缩,最后,连小腿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校长。
她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珠已经融化,棉袄上湿漉漉的。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没有人注意到她。
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她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夫人那条弯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将她手交叉叠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头,把枕头重新放好。随后,替她抹上眼帘。她转过身来,轻轻地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就这样,她把自己和尸体关在小屋里,一直呆到天黑。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没有人敢去打扰她。闻讯赶来的邻居都挤在屋檐下、廊下、客厅和灶房里。小东西每看到走进来一个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没人搭理他。
宝琛拢着袖子,不时察看着天色,他们能做的唯有静静地等待而已。
老虎觉得,村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有一点敬畏,这多半是源于人们对于疯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惧。不过,对老虎来说,这些天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担忧,夫人的死似乎与自己无关。
他感到轻松、自在,甚至略有一点愉快。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匣子里,而普济的天空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无边无际。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没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通过什么样的丝线而缝合在一起,织成怎样一个奥秘。而现在,他自己就是奥秘的一部分。那是灯芯草尖上挂着的火苗;那是一只在天空盘旋的鹞鹰;那是他的贪恋的躯体的气味:它甜蜜、忧伤,又令人沉醉。
上灯时候,那扇小木门开了。秀米从里面走出来。她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可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虎从庆港第一次来到普济的时候,他们见到的秀米就是这样一副样子,仿佛沉睡在又长又黑的梦里。
小东西一看到她娘,就飞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来,随后他又穿过回廊跑到喜鹊的身后,把脸埋在她的两腿之间,又偷偷地侧过脸来打量她的母亲。可是校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当宝琛带校长去天井里看那具棺木时,小东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着头看着他母亲的脸,露出傻笑,似乎在对她说:“我在这儿呢。”
宝琛搓着手,问她夫人的后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埋了。”
“噢,对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对宝琛说,“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儿?”
“就在村西的那块金针地里。”
“不行!”秀米说,“不能葬在金针地里。”
“那块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宝琛说,“夫人前些日子交代过,也请阴阳先生看过了。”
“这个我不管。”秀米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你们不能把她葬在金针地里。”
“那你说葬在哪儿?”宝琛低声下气地问道。
“你看着办吧。只要不葬在金针地里,哪儿都行。”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回学堂去了。
老虎看见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二娘,刚才你看见她的腰了吗?”
花二娘的脸上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她点点头。
她的腰又怎么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门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扑扑地在棺盖上跳跃着,校长已经在风雪中走远了。
夜半大殓的时候,雪下得更紧了。原先抛抛滚滚的雪珠已经变成了撕絮裂帛的鹅毛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在丁树则先生看来,这场似乎不合时令的大雪仿佛正是天怒。他围着棺木转来转去,用拐杖戳着天井的地面,嘴里不住地骂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谁都知道他骂的是谁,却没有人搭理他。
宝琛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干吗不让夫人葬在金针地里呢?他自言自语,颠来倒去地说着这句话。最后,喜鹊实在有点烦他了,就有心来点拨他,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9(3)
“那还用问吗,事情不是明摆着嘛!”
宝琛拍着脑门,追着喜鹊来到棺材的另一边,“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片金针地里原先埋着一个人呢,”喜鹊道,“你可真是个木头。”
那个人正是张季元。差不多十年前,当张季元的尸体在冰封的河道里被发现的时候,夫人不避众人的耳目,抚尸大哭。后来,夫人让宝琛雇了一辆牛车,将张季元的尸体拖回了普济。宝琛说,依照普济旧俗,由于张季元不是陆家人,又在野外横死,不能让他的遗体在家中入殓供奉,可夫人死活不依。
她甚至威胁要立即辞退他,让他们父子俩即刻滚蛋。宝琛当即吓得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连头都磕破了。孟婆婆苦苦相劝,她不理,丁先生的一番大道理她不睬,就连算命先生的恐吓,她也不听。喜鹊跟着众人劝了她一句,夫人就勃然大怒道:“放屁。”
最后促使她改变主意的是秀米。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鼻子“哼哼”冷笑了两声,夫人的脸立刻就灰了。
于是,她让人在院外的池塘边搭了一个竹棚,停棺祭奠了二十一天,又请来道士和尚颂经追荐亡灵,最后将他埋在了村西的那片金针地里。
喜鹊的一番话,说得宝琛似懂非懂。他挠了挠头皮,道:“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就算了,你真是个木头。”
喜鹊的话,让老虎再一次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大雨之夜。后院的阁楼上,灯光被雨罩笼得一片灰黄。他依稀记得,张季元将夫人光裸的腿扛在肩上。她的呻吟声和风雨声连在了一起。
他瞥了一眼那具冰冷的棺木,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事隔多年,他仍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秀米为何不让夫人葬在金针地里呢?不管怎么说,既然喜鹊那么肯定,十几年前的这段往事毕竟提供了某种答案。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答案也是错误的。〔1951年8月,梅城县第一批革命烈士名单公布。张季元名列其中。
他的遗骸随即迁入普济革命烈士陵园安葬。张季元原先葬在普济村西的一片金针地里。墓园年久失修,加之历年洪水的冲刷,坟包已夷为平地。由于无法确定张季元棺木的准确位置,挖掘者便将整个金针地翻了个遍。结果,除了张季元的棺木之外,人们还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三只大木箱。撬开木箱后,里面装着的竟然全部都是枪支。一律为德国造的毛瑟枪。出土之日,早已锈迹斑斑。后全部移入梅城历史博物馆。〕《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0(1)
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殡。
夫人的墓地最终选在了离金针地不远的一块棉花田里。宝琛在墓旁移栽了一株月桂,一棵塔松,一丛燕竹。在刚落葬的那些天里,宝琛每天晚上都要去看坟。
他提着马灯,手握一把利斧,整个晚上都在墓地里转悠,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中睡觉。
那时,宝琛已经在准备打点行装回庆港老家了。他成天唉声叹气的,有时还会一个人在账房里流泪。
要不要把小东西也带走?他有些犹豫不决。
宝琛说,他要为夫人守坟四十九天,七七做完,他就回庆港。一天都不多耽搁。喜鹊每次听他这么说,就偷偷地躲在灶下哭。老虎知道,她没地方可去。
有一天晚上,宝琛去墓地转了一圈,早早就回来了。喜鹊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琛脸色铁青,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脏话,似乎只有不断说着脏话,才能缓解自己的紧张。
“日他娘,日他娘,有人在那儿,吓死我了。”
喜鹊问:“谁在那儿?”
宝琛就叹了口气:“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宝琛说,他到了坟地之后,就点上一锅烟。还没等到他把这锅烟吸完,就隐隐约约觉得坟包的另一侧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我还真的以为碰见鬼了呢!”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没想到这个人影朝他走过来了。她披头散发,脸上黄幽幽的,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歪头,不用怕,是我,秀米。”
秀米走到宝琛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问道:“能不能把你的旱烟给我吸一口。”
宝琛就抖抖索索地把烟管递给她。她接过烟,一声不吭地吸了起来。看她吸烟的样子还真在行。宝琛定了定神,问她:“原来,你也会吸烟?”
秀米笑了笑,道:“会,我还吸过鸦片呢,你信不信?”
她吸完了烟之后,将烟管在鞋底上敲了敲,递给宝琛:“你再替我装一锅吧。”
宝琛又给她装了一锅烟。点火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手、嘴唇、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家里的地契是你收着的吗?”她猛吸了几口烟,忽然问道。
宝琛回答说:“老夫人收着的。”
“你回去把它找出来,明天让老虎送到学堂来。”
“你要那地契干什么?”宝琛问。
“我把家里的地卖了。”她平静地说。
“你把哪块地卖了?”宝琛吓了一跳,他本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全卖了。”
“秀秀,你,你……”宝琛急得直跺脚,“你把地全卖了,那我们以后吃什么吗?”
秀米道:“你操什么心哪?再说,你和老虎不是要回庆港去了吗?”
宝琛说,她站起来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鬼,于是,他傻乎乎围着秀米转了好几圈,怯怯地问道:“姑娘,姑奶奶,你是秀秀吗?我不会是在跟鬼说话吧。”
秀米笑道:“你看我像个鬼吗?”
她这一笑,宝琛更加相信自己是碰到鬼了。宝琛不再理会她的疯话,跳起来,朝后面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趴在夫人墓前,一个劲地磕起头来。不过,他磕了两个头之后,就像僵尸一样呆住不动,因为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喑哑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你回过头来,好好看看我……”
宝琛不敢回头,嘴里道:“你是鬼是人,我一问便知。”
“什么事?你问吧。”
宝琛道:“你说你把所有的地全卖了,可你知道咱家一共有多少亩地?”
“一百八十七亩二分七厘。”
“咱家的地近的在村边,远的在一二十里之外,你从来不问庄稼又如何知道?”
“翠莲知道。卖地的那天,她领我去的。”
“这么多地,请问方圆几十里,有哪一个财主能够买得起?”
“我把它卖给梅城的龙庆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派人来索要地契。”
“你画押了吗?”
“画押了。”
“你干吗要卖地呢,这些地,可是陆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等钱用。”
“你卖了多少银子?”
“这个不用你管。”秀米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虽然是冬天,宝琛的汗水一下就出来了。他知道,秀米刚才所说的那个龙庆棠,是清帮头目徐宝山手上的安清道友会的头目,长期以来,一直把持着镇江、扬州的私盐和妓院。
这个人是如何认识秀米的呢?
从那以后,宝琛变得不爱跟人说话了。他早晨踩着露水出去,晚上顶着露水回来。一个人背着手,在陆家的所有地头转悠着,等到他把那些地都转遍了,就把自己关在账房里不出来了。
他一看到小东西,就流泪。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捧住他的小脸,说道:“普济啊,普济,你现在变成一个穷光蛋了。”
到了交割的日子,普济来了三顶绿绒大轿。龙庆棠的大管家冯麻子带着两名精干的伙计来到家中。宝琛把账本,租地佃农的名册、地契码得整整齐齐,往大管家面前一堆,就完事了。
龙庆棠的大管家喜滋滋地翻看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
末了,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宝琛,道:“俗话说,千年田地换百主,一番交易一番新。沧海桑田,世道历来如此。宝管家不应过于伤感。你既管理得一手好账目,不妨就带了家眷,跟了我们龙大爷,搬去梅城住,这些田地仍由你来照管。”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0(2)
宝琛起身,流着眼泪道:“阁下美意,感激不尽,小仆自幼跟随陆府学陆大人。上京城、下扬州,最终息影普济,已有五十多年。如今世运凋敝,家道败落,小仆无德无能,且又昏庸老朽,怎能高攀龙大人?唯图叶落归根,以遣暮年而已……”一番话没说完,流涕唏嘘不已。
冯管家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宝管家义不食周粟,忠良堪佩。小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宝兄成全。”
“只要小仆能够作主,自当效命。”宝琛道。
冯管家将他那只戴在手上的戒指转了转,说道:“听说陆家有一件稀罕的宝物,叫什么‘凤凰冰花’的,能预知吉凶未来,不知能否请出来,让小弟也长长见识?”
宝琛道:“自从老爷走失之后,家道日衰,家中不多的一些珠玉首饰,也已典卖殆尽,就连老爷做官时积下的些许银器也早已罄尽。如今田地易主,唯有破屋数间而已,哪里还有什么宝物?”
冯管家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笑道:“我来普济前,偶然听龙庆棠龙大人说起,贵府有一件如此如此的宝物,名唤凤凰冰花,心上好奇,就想趁便开开眼界。宝管家既如此说,小弟现在就告辞了。”
送走了冯管家一行之后,宝琛呆呆地站在天井里,不由得自语道:“刚才冯管家说,家里还有一件稀世之宝,我在老爷家多年,从来不曾听人说起……”
喜鹊正在往绳子上晾衣服,听宝琛这么说,就答道:“他说的会不会是那个瓦釜。我听说,那物事,当年老爷是从一个叫花子手中买得。”
“什么瓦釜?”宝琛一愣,问道。
喜鹊说:“那只瓦釜原先是叫花子讨饭用的食钵,听夫人说,老爷一见,爱如珍宝,当即要买,可那个叫花子死活不肯卖,最后用二百两银子买了回来。从此之后,老爷就日日于阁楼上把它赏玩。夫人在世时,曾叹息说道,老爷的疯病,说不定自从买了这件器物之后埋下的。”
“这个瓦釜如今在哪里?”宝琛脸色骤变。
“大概还在阁楼上吧。”
“你去小心地把它拿下来,让我看看。”
喜鹊在围腰上揩了揩湿漉漉的手,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拎着一个盐钵似的东西下来了。这个大钵子呈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