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米奇。我想和你谈谈。”
“坐下说。”
她在他对面坐下。“你得帕金森氏病有多长时间了?”
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什么?”
“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你一直想掩盖它。”
一段沉重的静穆。“我……我……是的。但是我……我不能放弃当医生。我…
…我就是不能放弃这个。它是我的整个生命。”
佩姬身体朝前倾着,坦诚地说,“你用不着放弃当一名医生,但你不应该再做
手术了。”
他一下子变老了许多。“我知道。我本来去年就打算退下来的。”他凄凄凉凉
地微笑着。“我想我现在是得退下来了,是吧?你去告诉华莱士大夫。”
“不,”佩姬柔声说。“你去告诉华莱士大夫。”
佩姬正在小餐厅吃饭,汤姆·张坐过来。
“我听说发生的事了,”他说。“鲍曼!令人难以置信。干得漂亮。”
她摇摇头。“我差一点冤枉了别人。”
张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你还好吧,汤姆?”
“你是要我说‘我很好’呢,还是要我说实话?”
“我们是朋友。我要听实话。”
“我的婚姻已经彻底毁了。”他眼中突然充盈着泪水。“谢走了。她回家了。”
“我很难过。”
“这不是她的错。我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了。她说我已经和医院结了婚,她
说得对。我把我的全部生活都花费在这里,关心照看着一个个陌生人,而不能和自
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她会回来的。问题是能解决的,”佩姬安慰他说。
“不。这次不会了。”
“你有没有想过作一次心理咨询,或者……?”
“她拒绝了。”
“我很抱歉,汤姆。如果我能做什么的话……”她突然听到扩音器里在喊自己
的名字。
“泰勒医生,410病房……”
佩姬感到突如其来一阵惊恐。 “我得走了,”她说。410病房。那是萨姆·伯
恩斯坦的房问。他是佩姬最喜欢的病人之一,一个70来岁、彬彬有礼的老头儿,患
胃癌住院,已经无法动手术了。医院里很多病人都不断诉苦和抱怨,但萨姆·伯恩
斯坦是个例外。佩姬佩服他的勇气和尊严。他有妻子,两个儿子已成年,他们定期
来看他,佩姬也喜欢起他们来。
他已经接上生命维持系统, 并挂上了DNR标牌——意思是如心脏停止跳动,则
不再设法激活。
佩姬走进病房时,一名护士正在床侧,她抬起头看着佩姬。“他走了,大夫。
我没有启用急救程序,因为……”她的声音低下去。
“你不用是对的,”佩姬慢慢说。“谢谢你。”
“还有什么事要我……?”
“没有了。我来安排。”佩姬站在床边,低头望着遗体。这曾是一个活生生充
满笑意的人,一个有着家室和朋友的人,一个一辈子辛勤操劳,关心自己所爱的人。
可是现在……
她走到他放个人物品的抽屉跟前。里面有一块不值多少钱的手表,一串钥匙,
15美元现钞,一副假牙,以及给妻子的一封信。这就是一个男人一生所留下的一切。
佩姬无法从笼罩自己的忧伤沮丧之情中自拔。“他是这样亲切的一个人啊。为
什么……?”
凯特说,“佩姬,你不能让自己和病人之间感情上牵扯太多。这会把你撕碎的。”
“我知道。你是对的,凯特。只是……他结束得太快了,不是吗?今天早晨他
还和我交谈的。明天是他的葬礼。”
“你不是在想着要去参加吧?”
“不。”
葬礼在永恒墓山举行。
犹太教中,埋葬必须在死后尽早进行,葬仪通常第二天就举行。
萨姆·伯恩斯坦的遗体身穿白色长袍。家庭成员围立在墓穴四周。拉比正在吟
诵圣词。
站在佩姬身边的一个男子看出佩姬脸上的茫然表情,就为她翻译起来。“让上
帝抚慰你和锡安山与耶路撒冷所有的哀悼者吧。”
让佩姬吃惊的是,家庭成员们开始一边应声吟诵,一边撕碎自己穿的衣服。
“什么……?”
“这是表示崇敬,”那人轻声对佩姬耳语。“你从尘埃中来,又回到尘土中去,
可是灵魂却回到赐予你生命的上帝那里。”
仪式结束了。
第二天上午,凯特在走廊里碰到霍尼。霍尼看上去神情紧张。
“出什么事了?”凯特问。
“华莱士医生让人叫我去。他叫我下午两点去他办公室。”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是我前两天查房时把事情搞砸了吧。里特大夫是个恶魔。”
“他可能是吧,”凯特说。“不过我肯定一切都会好的。”
“我也希望如此。我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点钟,她准时到达本杰明·华莱士的办公室,手袋里放了一小罐蜂蜜。接待
员去吃午饭了。华莱士的门是开着的。“进来,塔夫特大夫。”他叫道。
霍尼走进他的办公室。
“请关上你身后的门。”
霍尼把门关上。
“坐下。”
霍尼在他对面坐下。她几乎在发抖。
本杰明·华莱士看着坐在对面的霍尼,心里想,这就像是踹一条小狗。不过既
然非这么做不可,那就只好这么做了。“我恐怕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他说。
一个钟头过后,霍尼在日光治疗室碰到凯特。霍尼面带笑容,在凯特旁边一张
椅子里落座。
“你见到华莱士大夫了吗?”凯特问。
“噢, 是的。我们谈了好久。你晓得吧,他老婆去年9月就离开他了。他们结
婚有15个年头。他再前一次婚姻生有两个已成年的孩子,可是他很少见到他们。这
可怜的亲亲太冷清了。”
第十四章
又是一个除夕夜,佩姬、凯特和霍尼在恩巴卡德罗县立医院迎来了1994年。对
她们来说,除了病人的姓名而外,生活似乎一成未变。
佩姬走过停车场,不由想起哈里·鲍曼和他的红色费拉里车。有多少生命因为
哈里·鲍曼出售的毒品而惨遭毁灭?她想知道。毒品具有何等的诱惑力,而且末了,
又是多强的致死力。
吉米·福特给佩姬带来一小束鲜花。
“这是为什么,吉米?”
他脸红了。“我就是想送给你嘛。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
“不知道!这太让人高兴了。谁是那位幸运的姑娘?”
“她名叫贝齐,在一家服装店工作。我们打算生他个半打小孩。头一个女孩我
们要给她起名叫佩姬。我希望你不介意。”
“介意?我只感到不胜荣幸呐。”
他觉得不好意思。“你听说过一个医生只让病人活两个星期的故事吗?‘我现
在没钱付给你’,那人说。‘那好,我让你再多活两个星期。’”
吉米说着就走了。
佩姬很为汤姆·张担忧。他正经历着剧烈的情绪变动,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
儿低沉沮丧。
有天上午,他在和佩姬交谈时说:“你发觉没有,这儿的大多数人没有我们都
会死掉的。我们有力量医治他们的身体并使他们恢复健康。”
第二天上午,他又说:“我们都在自欺欺人,佩姬。没有我们,病人会好得更
快。我们不过是些伪君子而已,假装手里有着各种答案。可是事实上,我们没有。”
佩姬朝他打量了一阵。“你有谢的消息吗?”
“我昨天和她又谈过了。她不愿回来。她打算提出离婚。”
佩姬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我很难过,汤姆。”
他耸耸肩膀。“为什么?我都无所谓了,一点也不烦了。我会找到别的女人的。”
他龇牙咧嘴地笑着。“还要再生个孩子。你等着瞧吧。”
谈话中好像有什么虚幻的东西。
那天夜晚,佩姬对凯特说:“我替汤姆担心。你最近和他交谈过没有?”
“谈过的。”
“你觉得他正常吗?”
“对我来说,男人没有正常的,”凯特说。
佩姬仍旧觉得放心不下。“我们明天晚上请他吃饭吧。”
“好的。”
第二天早晨,佩姬到医院上班签到时得到消息,门卫在地下室的设备间里发现
了汤姆·张的尸体。他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
佩姬差不多要发疯了。“我本可以救他的,”她哭诉着。“这么长时间以来,
他一直在大声呼救,而我却没有听见。”
凯特严厉地说:“你不可能有办法救他,佩姬。这种情况并不是你造成的,你
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关键。没有妻子与孩子,他就不能活下去。就是这么简单。”
佩姬抹去眼中的泪水。“这个鬼地方!”她说。“要不是工作压力和漫长的时
间,他的妻子是决不会离他而去的。”
“但她还是走了,”凯特轻声说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佩姬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中式葬仪。这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观。它一清早
就在唐人街的绿街殡仪馆开场,人们开始在室外集合。送殡的队伍聚拢了,还带着
一支铜管乐队。在送葬队伍的前头,哀悼者们举着一幅放大的汤姆·张巨幅遗像。
出殡队伍随着铜管乐队响亮的演奏,透迤穿行在旧金山市区,队伍的尾端是一
辆灵车。多数送葬人步行,但年长者乘坐汽车。
佩姬觉得送葬行列似乎在城里随意地兜圈子。她感到困惑。“他们到哪里去?”
她问一位送葬的人。
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说:“这是我们的风俗习惯,带着逝者经过那些对他的
生活具有意义的地方——吃过饭的餐馆,买过东西的商店,参观过的地方……”
“我明白了。”
队伍最后来到了恩巴卡德罗县立医院。
那人转身对佩姬说,“这里是汤姆·张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这里是他曾经找到
幸福的地方。”
错了,佩姬心想。这是他失去幸福的地方。
有天早晨,佩姬沿着市场大街漫步时,忽然看见阿尔弗雷德·特纳。她的心开
始猛烈跳动起来。她就是没有办法把他从自己的心中赶走。路口的信号灯变颜色时
他正开始过马路。佩姬赶到街角时,灯又变成红色。她不顾这些,直冲下车行道,
丝毫没注意到汽车喇叭声大作和摩托车手愤怒的叫骂声。
佩姬赶到街对面,急急忙忙追上他。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阿尔弗雷德…
…”
那人转过身。“对不起,你喊谁?”
原来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佩姬和凯特住院医生既然已经干到第四个年头,开刀动手术就变成了经常性的
工作。
凯特在神经外科工作,她总是不断地为人脑壳中那种叫作神经元的,抵得上万
亿台电脑的奇迹惊叹不已。这种工作让人激动万分。
凯特对一道工作的大多数医生非常尊重。他们是聪明过人和技艺高超的医生。
但也有那么几个常让她难受。他们试图要和她约会,而凯特越是拒绝和他们外出,
就越使他们心痒难熬。
她听见有个医生低声说:“那个裤裆里挂铁锁的女人来啦。”
她正在协助基布勒大夫做一个脑手术。在头颅骨上刚切了个小口子,凯特正用
一把小牵开器撑着那个切口,基布勒大夫就把一个橡胶插管推进左脑室,左半脑中
央凹处。凯特的注意力全在眼前正在进行的手术上。
基布勒大夫瞥了她一眼,一边干活儿,一边说:“你们听说过一个酒鬼的故事
吗?这个酒鬼摇摇晃晃地进了一家酒吧。他说,‘给我一杯喝的,赶快!’酒吧老
板说,‘我不能给你,你已经醉了。’”
圆头锉子继续往深处打进去。
“‘如果你不给我酒喝,我就自尽。’”
脑脊液从左脑室的插管中流出来。
“‘我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办,’酒吧老板说。‘我有三件事想办,你替我干
了,我就给你一瓶酒。’”
他继续讲着,15毫升的空气打进了脑室,Ⅹ光机在前后和侧面拍摄着图像。
“‘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那个橄榄球选手吗?我赶不走他,我要你把他扔出去。
第二件事,我办公室里有一只宠物鳄鱼,坏了一颗牙。它很狡猾,我没法让兽医接
近它。最后一件事,卫生部的一个女医生想把我这儿封掉。你去操了她,这样你就
能得到一瓶酒。’”
一名助理护士正在用海绵吸血,以减少出血量。
“那酒鬼把橄榄球手扔了出去,然后进了鳄鱼呆的办公室。15分钟之后,他出
来了,满身是血,衣服撕烂了,然后说‘坏了一颗牙的女医生在哪儿?’”
基布勒大夫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操的是那条鳄鱼,而不是女
医生。也许这是一场更妙的体验吧!”
凯特站在那儿,怒气冲天,恨不得就扇他一耳光。
手术做完了,凯特回到准备室,极力想克制自己的怒火。我决不让这个杂种压
垮我。决不让。
时不时地,佩姬也和医院的大夫们外出,但她拒绝和其中任何人卷进罗曼蒂克
的关系里去。阿尔弗雷德·特纳伤透了她的心,她下定决心决不让这事重演。
她把大多数白天和夜晚都花在医院里。工作日程安排得几乎让人累垮。佩姬目
前正在做着外科手术,而且她很喜欢这种手术。
有天上午,外科主任乔治·英格伦差人来找她。
“你今年将开始做专科,心血管外科。”
她点点头。“好的。”
“另外,我还有件会让你高兴的事。你听说过巴克大夫吗?”
佩姬惊奇地看着他。“是劳伦斯·巴克大夫?”
“是的。”
“当然听说过。”
所有的医生都听说过劳伦斯·巴克大夫的大名。他是世界上最声誉卓著的心血
管外科专家。
“好的,他上周从沙特阿拉伯回来,他曾在那儿给国王动过手术。巴克大夫是
我的老朋友,他答应每个星期到我们这儿来工作3天,为了公众的利益。”
“这真是太棒了!”佩姬兴奋地嚷起来。
“我将让你参加他的小组。”
佩姬愣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非常感激。”
“这对你是个极好的机会。你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
“我相信我能够。谢谢你,乔治。我实在太感激了。”
“你明天早晨6点钟开始随他查房。”
“我期待着。”
“期待着”实际上还说得不全。和像劳伦斯·巴克大夫这样的人一同工作是佩
姬梦寐以求的。我这是什么意思?“像劳伦斯·巴克大夫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
个劳伦斯·巴克大夫。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他的照片,但她可以想象得出他是什么模样。他会是高个
子,英俊潇洒,满头银发,一双修长和敏捷的手。一个心地温和谦恭有礼的人。我
们将在一起工作,佩姬想道。我要使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我想知道他结过婚没有。
那天夜里,佩姬做了一个与巴克大夫有关的性梦。
佩姬醒过来时,人正从床上掉下来。
第二天早晨6点钟,佩姬和高级住院医生乔尔·菲利普以及另外5名见习医生正
心情紧张地在二楼走廊里等待着。一位个子矮小,面色阴郁的男人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走路时身体前倾,就好像顶着一阵强风。
他走近这伙人。“你们都站在这儿到底是干什么?我们走!”
佩姬过了一会儿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