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运韬就开玩笑说:“再忙也要来看望您呀,否则他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早餐以后,李震秘书长又来了,亲自陪同老人到她的母校,过去的省立培华女子中学,现在的省六中去看了一下。在老人的强烈要求下,取消了警车,但是,吴运韬发现,车队前面仍然有一辆挂武警牌照的开道车,只不过没有拉响警笛。
这次参观老人很不满意,她几乎什么也没看到。旧房子都拆了,只有崭新的教学大楼侧面还保留着一排低矮的老式房屋,卢荻老人还记得,这里过去是音乐课教室,她就是在这里学会《妇女解放歌》、《黄河谣》等革命歌曲的。这个地方在学校当局眼里当然不像在卢荻老人眼里那样神圣,在规划陈列室,皮肤黧黑、具有农民气质的校长胆怯又带着几分谄媚地看了看李震秘书长,不无炫耀地对卢荻老人说:“省委、省政府非常支持咱们学校的工作,已经追加八百万元,完成二期建设规划,那时候,您就看不到这破破烂烂的房子了,这里将 会出现……”校长粗壮的手指在规划图上滑动,“这里将会出现一个现代化的阶梯教室……”
中午和晚上的宴请对于卢荻老人是负担,却是吴运韬的节日。结识曲亦然省长是他整个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他现在还无法预测这件事的实际意义,但是他知道它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的最终出现,已经是本书结束以后的事情了,这里暂时不提。
吴运韬矜持有度,出言谨慎,俨然是来自邱小康身边的重要人物。曲亦然省长对他很看重,问了一些关于邱小康的问题。吴运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使人感觉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便直接谈……和吴运韬相比,金超、师林平、沈然,包括苏北,都成了孩子。
第二天,卢荻老人带着他的随行人员就乘火车到本省北部她的家乡去了。李震秘书长亲自到火车站送行。李震已经和吴运韬建立了深厚的个人友谊,反复叮咛吴运韬说:“老吴你就甭客气,无论遇到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在这之前,李震已经把办公室、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告诉吴运韬。
吴运韬握住李震的手,说:“太谢谢你了,李秘书长,你想得太周到了。小康会很感谢你。”
李震说:“请一定代为问候小康。”
其实,李震知道吴运韬他们最终还要回到省城,从省城返回北京,那时候他们还要见面的。在列车车厢里,李震最后握住卢荻老人的手,用和老年人说话的宏大嗓音说:“首长,祝您一路平安。有事跟运韬讲,他会打电话给我。”
卢荻不高兴地说:“我就反对兴师动众,不像样子。”
李震笑了笑,没说什么,挥挥手,下车去了。
杜一鸣回来了。
吴运韬很惊讶:“他……回来了?”
富烨说:“回来了!”
杜一鸣回来了这件事对富烨是很大的事情,他以为吴运韬也会认为这是很大的事情。但是,他马上就看出吴运韬并不想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一定有远比杜一鸣回来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杜一鸣回来了?”吴运韬仍然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富烨淡淡地说:“我也只是听说……”
“这么多年他到底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富烨说,“我不知道。”
“他还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
富烨冷笑了一下,说:“你多虑了,老吴。他回不到这里。”吴运韬看着富烨———他听出了富烨的话音。富烨不想让吴运韬不高兴,就找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应当去看看他?”
吴运韬说:“我当然得去看看他。”
但是,富烨知道他是不会去看杜一鸣的,褚立炀和赵刚盯的就是这个。普通员工看了也就看了,富烨看了也就看了,因为他马上退休了,吴运韬正处于无比重要的过程之中,当然不能去看杜一鸣,他不可能去看杜一鸣。
富烨索然寡味地走出吴运韬的办公室。
吴运韬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苏北从李天佐那里找到杜一鸣的住址。
“我要去看他。”苏北说。
“你不认识他,”李天佐说,“你不是他的朋友,你没有这个义务。”
苏北说:“人并不都是凭义务做事情,天佐。有时候好奇心就能够促使人做事情。”
“你对杜一鸣这样的人好奇吗?”
“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不好奇,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我没什么好奇的。既然他曾经是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尽管我们并不相识,我想我还是应当去看看他……”
“是啊!”李天佐叹道,“是应当去看看他。”
“你不打算去吗?”
“我?”李天佐脸上出现一种嘲弄的神情,“我有什么脸面去看他?”
“老李,时间会把所有的伤痕抹平。”
“不,这是抹不平的。我知道。”
“杜一鸣会有他的角度。”
“我有罪。你告诉他,我不要求他原谅,他要是拿一把刀子来杀我,我不反抗。你知道吗?我经常想把自己杀死,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把自己杀死……”
“你这样想吗?”
“我从来都这样想。你以为我用小本子整杜一鸣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在作恶。这是我实现自我的惟一方式。你现在也别以为我不作恶了。我以前是魔鬼,现在仍然是魔鬼……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把我宰了?为什么?”
苏北看着李天佐,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人的本性中,我们发现三种导致攻击性的原因:第一是竞争,第二是不信任,第三是荣誉……正是荣誉会使人为一些区区小事,如一句话、一个微笑、一种不同的意见和任何其他使人感觉受到贬抑的信号———不论直接涉及本人还是涉及他的家族、朋友、他所属的民族、他的职业,甚至于他的名字———都会导致人变得富有攻击性。”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这样说———苏北就是这样看李天佐的。
苏北这种极为理性的看法,仅仅出现在他的《札记》上,但是,李天佐仍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与别人不同的内容。这也是他愿意在苏北面前自嘲为魔鬼的原因。
杜一鸣住的地方实际上离苏北不远,只隔着两个胡同。
这片老城区已经列入拆迁范围,胡同里到处都用白石灰写着巨大的“拆”字。尽管不断有专家和民众呼吁保护老城区,也不能阻止与权力结合的资本不断扩张,这个不辨其貌的怪物就像古代传说中的饕餮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今天吞食这里,明天吞食那里,总有一天会把整个世界吞食掉。
杜一鸣住的也是一个大杂院,一间正房,虽然逼仄一些,但阳光灿烂。窗台上一盆君子兰肥厚的叶片绿油油。陈设极为简单,巨大的双人床之外挤满了普通人家过日子的东西,屋子里有一种饭菜的味道。墙上挂着一本挂历,几个外国美女正在海滩上搔首弄姿。从一切方面都看不出这是杜一鸣的住所。
杜一鸣回来以后,他爱人本来想在家陪他,建筑工地工头说,现在不能请假,她就不敢再说,已经干半年了,还没拿到一块钱工钱,怕闹僵了将来事情更不好办。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跟随偶然结识的一个朋友来到石家庄,在一个居民小区开了一家有三张桌子的小吃店,卖油条、火烧、包子之类,生意还不错,每个月都给家寄回几百块钱来。杜放也没回来,只有杜一鸣一个人在家。
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员工合影中看到过杜一鸣。照片上的杜一鸣坐在夏乃尊旁边,西装革履,很有气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这个人完全变成老人了。他长着一尺多长的花白胡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窝在圈椅里,活像巴勒斯坦极端组织哈马斯的精神领袖亚辛。他现在必须借助拐杖才能够站起来。
“我知道你,”出乎意料,杜一鸣嗓音尖细,“我知道你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我从你的作品推断你。”他没有说怎样推断,却说到苏北几段重要经历,说到某部作品,这也就等于推断了苏北。谈话很快就进入到毫无间隙的状态。
“……这代人已经没有你们那个时候的激情了。”苏北说,“所有人都被生存和物欲折磨着,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成为精神乞丐……”
“时代不对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你不必为这些人在生活中所谋所求忧虑。”
“我只是感到痛苦。我总觉得在做不想做的事,每天都在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不是仍然在写小说吗?”
“是的,我在写。”
“这不很好吗?作家只有一种存在方式,那就是用笔说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是的,”苏北说,他停下来,思虑要不要把写小说的痛苦讲出来。“我会说出我的看法。但是,老杜,你知道吗?我无法摆脱对自己的怜悯和愤怒,我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同时,还不断被生存的渴望煎熬,有时候我不知道到底哪一个人是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正在把自己流放,我的精神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如果你不能反抗生活给你的沉重,你就不要反抗。”
“我不是要反抗,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反抗的。我只想保存一块属于我的领地……”
“归根结底你还是把自己看成能够和生活抗衡的力量。苏北,你从来不是这样的力量。我不主张你去抗衡。你做你能做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个问题,你会完全看不到光亮。”
“我看不到光亮。”
“你上网吗?”
“不,我不。”
“为什么?”
“网上有光亮吗?”
杜一鸣笑了,说:“我不能对你说那里有光亮,但是我能够对你说,在目前,那里有可能透出光亮。”杜一鸣打开抽屉,拿出几页复印文稿,递给苏北。“我知道你倦于在堕落的作家中间周旋,你的生活圈子越来越狭小,这对于你是很严重的事情。你还是应当回到人群中去,不要这样将自己封闭。我想,人最重要的品格应当是爱,爱人,爱一切人,包括你的敌人。我们通常说的敌人真的是敌人吗?你要是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你会发现他们有做那样的事情的理由。真正的敌人是使人们做那样的事情的原因。这原因不难找到,苏北,你就可以找到。这几页东西,是另外一些人找到的,我想你会赞同。精神的饥渴只能用精神来解救,你现在需要这样的东西。”
苏北翻看那几页纸,承认他离这个世界有些太远了。
杜一鸣问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苏北尽可能把他了解到的东西说了说,杜一鸣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杜一鸣不述说自己,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去了哪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生活。他回到这个让他激愤也让他欢乐让他痛苦的城市,就像回到了他开始生活的地方,他只能回到这个地方。他并不因为自己的经历而抱怨什么人,他也不对什么人心存感激。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是一个特定的角色,有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的则是社会对他们的规定,不管他们怎样得到自己的位置,他们都会认认真真把角色演好……”杜一鸣说到一些苏北不知道的事情,完全是旁观者的角度,就像在谈论一部精彩的小说。
苏北感觉到杜一鸣还有其他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信息通道。
“……吴运韬并没有完全控制这个单位。权力的完全实现需要一定的条件,不过他很快就得到这些条件了。”
“什么条件?”
“为所欲为的条件,一个人说了算的条件。”
“现在他就可以一个人说了算,现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杜一鸣缓缓地摇着头,“不,现在还远远不是,还远远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局面……按照政客攫取权力的一般步骤,他应当动领导班子了……”
这句话就像谶语。
苏北说到最近和李天佐的谈话。
杜一鸣长叹一口气,并不原谅李天佐,说:“恶在痛苦的时候还不是善。”
他没有说恶在怎样的情况下会成为善,但是他说到了在生活中,尤其是在恶横行的生活中,美很羸弱,得认真寻找才能发现它。
“你为什么不尝试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写成小说呢?”杜一鸣笑着说。
“你认为它是一部小说吗?”
“当然是小说。一部很好的小说。”杜一鸣想到了往事,“过去我是其中的一个角色时我不知道它是一部小说,现在我成了旁观者,我看出它是一部小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也许后面会有更精彩的情节……”
苏北也笑了,说:“可能。”
这场内容广泛的谈话一下子把苏北和杜一鸣联系在了一起。
苏北把杜一鸣作为为数不多的能够交谈的朋友之一。杜一鸣了解的社会信息,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竟然如此广博深刻,苏北感到吃惊。从此以后苏北就经常来看杜一鸣,经常相互交换一些有价值的书籍,经常就一些互相关心的问题进行讨论。通过杜一鸣,他又结识了罗伯特?罗森。
第一次接触,苏北就对罗伯特?罗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在三里屯一个环境优雅的酒吧,在座的除了杜一鸣以外,还有社会科学院一个研究美国法律的小伙子。苏北是最后到的,刚好听到罗伯特?罗森讲述最近发生在美国的一个真实故事———三十年前,加利福尼亚州的罗恩?英格兰与他的兄弟拉斯?英格兰打赌,说他能攒一百万枚一美分的硬币。罗恩真的这样干了,三十年以后,他位于洛杉矶郊区格拉纳达希尔斯住宅的车库里堆了重达将近四吨的硬币。但是如何处理这些硬币成了问题———美国造币厂、货币监理官、集币者以及当地银行,都对将这堆“收藏品”兑成现金不感兴趣,他们表示至少不收费是不干的。
现年六十岁的罗恩沮丧地对《洛杉矶日报》说:“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设法处理这些硬币。确实很麻烦,没有人愿意无偿接受它们。”
“更糟的还在后面,”罗森看着大家,笑吟吟地说,“罗恩仍在等待他的兄弟拉斯兑现三十年前的承诺———如果他攒够了一百万枚硬币,兄弟两人就到巴黎吃一顿法式大餐。可是,最近拉斯却这样回答了《洛杉矾日报》记者的提问:‘我不记得打过这个赌。我还要兑现吗?我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那天整个谈话都像这个笑话这样轻松。
苏北愿意和罗伯特?罗森交往,很大程度上出于好奇心理,他想了解美国人是怎样看这个世界的,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感到幸福,是不是感到生活和工作有很大的乐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罗伯特?罗森想向对方了解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罗森留给苏北的印象真诚而坦率,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世界很清纯,一切肮脏都被过滤在了精神生活之外,你会觉得和鄙琐的东西拉开了距离。虽然话题不可避免要触及肮脏,但是你已经成了客观描述它的旁观者,你觉得自己的灵魂圣洁脱俗,就像沐着春雨。这种奇妙的感觉会对人产生很大的魔力。
这种对于精神层面问题的沟通,使苏北感觉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进行交流的人。他还从来没向任何人如此坦率地述说自己,他在述说自己中重温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