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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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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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托人写信说,今年洋芋的价钱很好,你在吃上想开一些,别太苦了自己……他能吗?他知道那洋芋是怎样种下去长出来最后变卖成钱的。上大学以前,他也曾经天不明就起身,把用草灰包裹了的洋芋种子担到山上,种到地里,也曾经被烈日灸烤得像是肯尼亚人;他也曾经拉着架子车爬五十里山路,冒着风雪在县城城门底下的集市上嘶哑着嗓子叫卖洋芋和萝卜;他也曾经躲在城门洞里啃上一个冻得石头一样硬的干馍;他也曾经溜到县委大院门前的餐馆里讨要一碗面汤,也曾经被人叱骂,被人泼一身剩饭菜汤。
  在图书馆后面一个没人的地方,抓住父亲的信件,他把头深埋在两腿中间,像牛一样哭了。左近就是那些富有的同学在说笑,轻浮的男同学在向女同学谄媚……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让哭声咽回到肚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噗噜噜落下来,滚在地面上,汇成一小片湿痕。
  世界是人家的,金超你要记住,世界是人家的。他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十年以后,在一次由他做东的同学聚会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金超优雅地喝了一口高脚酒杯里的法国干邑葡萄酒,嘲笑说:
  “陆明……是……是个毬,他要是没有那个当官的老子,他……就是个毬!”
  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纪小佩和几个研究生同学到甘肃考察去了,没有在场,金超说话没有了顾忌。
  当时没有人知道陆明在哪里,在做什么,金超只听说他在搞什么公司。金超以为陆明不过是千千万万下海做生意的人中的一个,而在这些人中,真正的成功者凤毛麟角,他暂时还不知道陆明是不是真正的成功者。
  他后来才从苗丽那里知道他嘲笑过的这个“毬”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坂神国际贸易总公司总裁,手下有几千万元的资产。
  在那次同学聚会上,他嘲笑的并不是陆明本人,他试图向同学证明,在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世界上,权力并不是一切成功者的基础。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怎样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取得了成功———他第一次详细说到他的家乡,说到金家凹村村长金秋明的耀武扬威,说到他那瑟缩在权力皮鞭下的家庭,说到就连住在金家凹村头破窑里那个从四川流浪来的老光棍刘拐子都敢朝父亲吐唾沫……越是这样说越能够说明金超成功的价值。他嘲笑的是那些依仗权势的成功者,嘲笑的是有权有势也不能成功的人。
  实际上,金超的成功并不是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实现的,金超夸大其词了。他能够否认纪小佩在他生活道路上起的决定性作用吗?
  一直关注陆明的纪小佩决定帮一帮金超。
  风起于青萍之末,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善良念头,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然而这是后话了。
  女性的目光是纤细的,纪小佩很快就发现金超生活不宽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买什么东西,哪怕是必需的日用品;有一次,纪小佩在公共盥洗间看到金超的毛巾已经磨得光秃秃的快成一块布了;他总是在学校东区食堂就餐,东区食堂饭菜质量很差,通常只是在学校搞基建的民工才在那里就餐……纪小佩同时还发现金超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卓尔不群,孤高自傲,忧郁的眼睛中潜含着一种要了解和重新设计这个世界的神情。
  纪小佩听父亲纪南说过:一个男人,最要紧的是要懂得自尊,这是成就一切事业的基础,这样的男人志向高远,从来不述说自己的苦难。金超就是这个样子的呀:他从来不述说K省,不述说他的家乡,尽管那是一个因为贫穷而产生很多故事的地方。有一次,陆明说金家凹是张艺谋拍摄电影《红高粱》的地方,同学们问他是不是?金超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陆明从日本回来了。这个对世界———真正的世界———有了进一步了解的人,脱掉了很多孩子气,对身边的同学也能够平等相待,多了几分宽容。但是,他终究还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偶尔还会搞一些小恶作剧。
  比如,在—个小的场合,陆明评价金超的时候,就用北京人口吻说:“金超是一个没有被现代生活熏染的人,他对世界缺乏基本了解,他总是愤世嫉俗。不过我看他快回到文明人中间了,他会平和起来,你们会发现和他好处得多……我建议你们对他宽容一些,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恨不得把你吃了的傻……”
  “嘿,你知道陆明怎么说金超吗?”苗丽在宿舍里迷醉地谈了半个多小时陆明之后,压低声音对纪小佩说:“他说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傻……”苗丽把上下唇闭上又收回来,却没有发出那个字的声音。
  纪小佩吃惊地看着肉球一样的苗丽。她既吃惊苗丽如此庸俗,又吃惊陆明竟然会用这种下流的语言议论金超。在她面前,陆明风流倜傥,举止高雅,谈吐不俗,她不相信陆明如此下作。
  纪小佩厌恶这个话题,烦燥地说:“苗丽,别胡说行不行?……”
  苗丽像和男同学说话一样,把高挺的胸部送过来,叫道:“你说我胡说还是说陆明胡说?”这个“发情的母鸡”(男同学语)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陆明的荣誉。
  “我看你们俩都有点儿。”
  “天天天!你该不是爱上金超那个乡巴佬了吧?”
 纪小佩忍无可忍,反唇相讥:“不是我爱上了什么乡巴佬,而是你爱上了那个有钱有势的陆明了吧?”
  纪小佩从来不和苗丽谈论男女同学的话题。
  苗丽不但没有听出纪小佩话里讥讽的味道,反而认为是在夸耀她,兴奋得满脸通红:“ 你看出来啦?”
  “这还看不出来呀?你每天都在说他,睡觉的时候都在说他。”
  苗丽迷醉地说:“真的,小佩……你不知道一个人要是爱上一个人,真的是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呢!有的人说费翔怎么着怎么着,依我看,陆明……”
  就是这天晚上,纪小佩做出了帮一帮金超的决定。
  若干年以后,和金超解除婚姻关系的纪小佩独自走在回父母亲家的路上。
  她回味他们的恋爱史。金超宣称是纪小佩先追求他的,在婚礼上对来宾宣布纪小佩上大学第一个学期就开始追求他……纪小佩坚决否认,她说当初帮助他根本不牵涉感情问题,她没有用“怜悯”这个词,她说她在做谁都能够做的事情。
  当他们的婚姻死亡,过去成为一条可以追索的曲线时,纪小佩突然发现,她的错误是从做那件事情开始的———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确陷进了爱情的漩涡。
  人有的时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辨析自己的感情。
  课间休息时,趁人不注意,纪小佩在金超课桌上的棕色笔记本里夹进了三百元钱。钱装在薄薄的信封里。这个信封是她用一张白纸糊成的,一张洁白的纸。
  她的座位在金超稍后一些的地方,隔过两个人的肩膀,正好可以看到金超。
  金超始终没有动那个棕色笔记本。纪小佩根本不知道那节课讲了什么,她的全部意念都在金超身上。她希望他看见那个信封,可她又害怕他在她看见的情况下发现它,仿佛他的自尊心会因此受到伤害……
  金超没有发现那个信封。下课以后,他把所有的讲义书本,包括那个棕色笔记本归拢在一起,匆匆走出了教室。从纪小佩面前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她一眼。
  金超是晚上在阅览室整理笔记的时候发现那三百元钱的,他一下子愣住了,就像遭遇到了什么危险一样,警觉地看看四周。
  阅览室安静异常,听得到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响声。所有人都低着头,看书或写笔记,没有人朝他看。他是刚刚来到阅览室的,他根本没有离开棕色笔记本……也就是说,信封是下午被人夹到里面的……他冥思苦想,回味下午经历的细节,最终还是无法判定是谁。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掩饰,惟独爱情是掩饰不住的。当金超第三次捕捉住纪小佩向他投来的目光时,他就断定那件事是谁做的了。
  金超的心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她。他知道她是全班人的中心,所有男生都在为同她有一两句交谈煞费苦心。他也知道陆明占了上风,陆明甚至对她有了某种程度的支配权,有一次,金超听到陆明为纪小佩安排了一次和什么人的聚会,纪小佩竟然同意了。当时金超心里起了一阵痛苦的悸动。
  这悸动不是因爱情而起,而是因不平而起,所以它产生的结果也是不—样的。越来越多的感觉都在向一个点凝结,不久他就要归纳出“世界是人家的”那句话了。他不可能爱纪小佩,就像在黄土地上谋生的粗汉不可能爱上女电影明星—样,他对她总是敬而远之,连同她说两句话的欲望与虚荣都没有。这样,他在她面前就显得很高傲。他不知道,正是这一点,使得纪小佩注意到了他。
  当金超第一次发现纪小佩迅疾地把目光闪开的时候,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爱上他呢?她是那样高傲,那样矜持,那样超凡入圣……她怎么会爱上一个穷光蛋、乡巴佬呢?
  金超第二次发现纪小佩时,他仍然不相信。
  到了第三次,他不能不相信了:一个高傲的、从不斜视的姑娘总是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你,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只能说对你产生了爱情。
  金超很清醒。
  他把那三百元放回到了她的课本当中,并且附了一张纸条:
  谢谢你的关心。我目前不需要钱。
  上课的时候,纪小佩发现了钱和纸条。金超看到她的脸红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里,他们之间有了一次真正的对视。虽然仅仅是零点几秒的时间,但他们把彼此要说的话都说了。
  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他们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同学关系。纪小佩甚至没有一次再像以前那样看金超,他们的关系比一般同学关系还要一般。偶尔,他们会单独在教室里相遇,他们都像没有发现对方存在一样,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金超却在这时候失去了内心的安宁。
  他在想,如果从日本回来了的陆明知道纪小佩爱上我了,这个处处显示着优越感的花花公子会做何感想?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种想象中体味到一种甜甜的东西,一种让人快慰的东西。躺在床上,坐在课桌前,在学校小树林里散步,他想的往往不是纪小佩而是陆明,好像他第一次涉足的爱情领域,陆明是一个比纪小佩更为重要的角色。
  他太想征服陆明,太想在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了。
  以前,他没有任何资本。
 他没有智慧上的资本———他内心里承认陆明比他聪明;
  他没有形象上的资本———在中国文化大学,陆明被公认为美男子;
  他没有家庭背景的资本———这一点不言而喻;
  他没有情感上的资本———哪位姑娘会把在东区食堂吃饭的人放在眼里呢?
  他甚至连玄想的资本也没有———既然你一切资本都没有,你又能够做什么样的玄想呢?
  然而,现在……现在……金超猛地意识到: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恶狠狠地骂着:你是一个笨蛋!一个一钱不值的笨蛋!
  他决定进行挽救。
  在恋人之间,所有要说的话都可以用眼睛来说。
  纪小佩马上感觉到了金超心理上的变化———在阶梯教室,她看到他在看她;在班上组织的登香山活动中,他故意和她走到一起,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起了家乡:“那里吃水非常困难,要到三里以外的山下去挑水。你挑着水,如果用很快的速度,会非常累,甚至爬不到山上来,所以有经验的人都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就像在丈量脚下的土地一样,这样,爬到山顶的时候,就不至于那样累了。”
  当时,纪小佩只顾得想他为什么要说到他的家乡,她知道这是他讳莫如深的话题。等到金超走到前面去了,她才醒悟到他是在关心她。她停下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金超短短几句话在她心里荡起了甜蜜的涟漪。
  一个月之前金超退还给她钱这件事,没有摧毁纪小佩对金超的恋情———尽管她不承认心里有这种恋情———相反,她从这件事情当中又获得了一个佐证:金超在精神上比所有人都强大。她喜爱他的正是这一点。
  她收敛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她认为她唐突做的那件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是她的错。她想用一段时间平复一下彼此之间由于不经意而荡起的涟漪,但这改变不了她爱他的事实,改变不了。
  当陆明从山头赶下来接应女同学的时候,她客气地谢绝了他的好意,仍旧自己拿着并不重的装饮料和食品的提兜。陆明当时气喘吁吁,很显然,他爬山不得技法,没有像金超说的那样去做。而且,他在错误之上又叠加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自己很累的情况下,又为自己设定了额外的目标。
  纪小佩知道陆明对她的感情,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为她做出的努力呢?那是明明白白的爱情的努力,她知道。她同样也知道自己是喜爱陆明的,就像一个人会本能喜爱上美好事物一样。但是,她也同样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爱情?”
  来自家庭的教诲,她那纯真的本性都一再告诉她:爱情是神圣的,它意味两个人生命的结合,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同时也把对方融合为自己……正是在这一点上,她迟疑起来:他是那样优越,那样超然于她所经验的世界,她能成为他么?他能成为她么?她不知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事情也许会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纪小佩不敢保证她有勇气拒绝陆明的爱情表白。但是,陆明没有表白,他仅仅是在追求纪小佩而没有明确向她进行表白。他知道,如果他进行表白,他不会被拒绝。阻止他进行表白的既不是感情也不是心智,而是他的父亲。
  陆嘉亭明确告诉儿子:“婚姻是一个人成功的基础,随便不得,马虎不得。我不反对你追求女孩子,但是我要求你约束感情。你现在是一个面对生活的男人了,你的眼光要高远一些,不谈爱情,知道吗?你现在不谈爱情。”
  父亲没有具体说为什么不谈爱情。
  从香山回来,纪小佩发现她已经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在她和金超之间,的确有了一种超乎一般同学的关系,她不再在心里否认自己的感情了。
  和陆明相比,金超可能在一切方面都不杰出,但是,他和陆明的重大区别也正在这里:陆明生活在别处,而金超和她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中,金超身上的东西让她觉得亲切自然,不像和陆明在一起,你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角色,一个视野开阔、见多识广的角色。你只有作为这样的角色和他们聚拢在一起,才能够营造成某种时尚氛围。纪小佩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她也无意成为这类人,她更不想牺牲自己的本性去营造什么时尚氛围,她的精神生活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事情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是两颗彼此热爱的心的相互追逐。虽然他们还没有过一次约会,但是,他们在相互吸引的目光中,已经进行了深入的交谈,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当她和金超在操场南面的小树林里相遇,当她从金超脸上看到只有深刻地爱着对方的人才会有的笑容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既不为金超的变化感到惊讶,也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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