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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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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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吴运韬办公室,廖济舟问吴运韬:“这李天佐……”
  吴运韬说:“这个人就这样。……没有,他和杜一鸣和夏乃尊都没有个人恩怨……没有。我看他就是性格极端一些。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他是打不倒我们老夏和老杜的。”
  廖济舟怔怔地看着吴运韬,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话。
  当时,就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办公桌椅都已经知道此次夏乃尊和杜一鸣的结局了。
  在全中心职工大会上,吴运韬一句话也没说。在众人面前,他总是做出对这一切都很厌倦的样子。但是,在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他冒着三十多度高温,到李天佐家里去了一趟,两个人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天,李天佐向整顿领导小组交了一个笔记本,那上面有夏乃尊、杜一鸣等人参与活动和某日某时在某场合说过什么话、当时有谁在场的详细记录。
  廖济舟接过笔记本时并没有感觉到它的巨大威力,他还以为这是一个可爱的人向组织进行思想汇报的一种方式。那时候很多人向组织交日记本进行思想汇报。廖济舟笑着,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李天佐,轻轻拍打着笔记本,等着他再说些什么。
  李天佐的眼睛盯住廖济舟,说出这样一句让廖济舟终生难忘的话:“从这个笔记本里,你可以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节。”
  听到这句不寻常的话,廖济舟震惊得突然一动,睁大了眼睛,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李天佐。在这个地方,总会有些事情让他惊愕万分,包括他在这里主持工作期间。
  李天佐仔细察看廖济舟,希望从他脸上找到他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或印象。
  廖济舟的震惊只持续了几秒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是说……”他翻开笔记本,想要看上面写了什么。
  李天佐伸出手,轻轻把笔记本合上,说:“我有一个要求:这个笔记本只能一个人看,只能你一个人。”
  廖济舟点点头,这时候他显得很傻。李天佐就像看智商很低的人那样看了看廖济舟。他已经没有什么说的了,他要等着看廖济舟看了笔记本以后要说些什么了。他知道廖济舟会说一些什么的。
  果然,廖济舟第二天上午就打电话叫李天佐。李天佐走进廖济舟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办公室时,看到廖济舟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击了一样,整个人委顿了下来,他的目光再也不那样咄咄逼人了———可见人很容易被非常的东西征服。
  廖济舟反常地迎过来,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客气,说:“请坐请坐。”
  李天佐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心安理得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笔记本很好,”廖济舟坐回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别有意味地抚摸着笔记本。“你昨天说这个笔记本只能我一个人看,是么?”
  “只能你一个人看。”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把它作为证据呢?”
  “我提供的是线索而不是证据,你可以据此调查,可以用另外方式获得证据。”
  李天佐谈问题很专业。
  “不错不错,你说的不错。”廖济舟沉吟着,好像不知道下面再说什么了。他看着李天佐宽大的脸庞,那张脸由于得意继续显得油光光的。
  “但是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记这些东西?”
  李天佐看着廖济舟的眼睛,想弄明白这句问话的确切含义。
  “我是说你有何目的?”
  李天佐说:“这只是一种习惯。我没有目的。”
  “是有谁欺辱过你吗?”
  “没有。”
  “没有?”
  “没有。老廖,你对我不是没有了解,你知道我不想当官,我没有这个目的。我做事光明磊落。我真的没有什么目的。你可以从我的笔记中看出这一点。无私者无畏,所以我才什么都不怕,所以我才决定把它交给你。你相信这一点吧?”
  “我相信。”
  “廖部长,我做了我能够做的,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汇报给Z部党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能不能审查出一些名堂,现在关键看你,廖部长。”
  廖济舟听出了李天佐话语中的威胁成分。
  “是的是的,我知道。”
  “所以这事就要看你了。”李天佐别有意味地看着廖济舟。
  廖济舟避开了他的目光,短暂地想到:人抗拒邪恶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有时候邪恶会使所有的善良感觉到软弱。有时候就是这样。他现在很庆幸当年在这里主持工作的时候没有得罪这个人。
  无论廖济舟怎样努力,他都很难绕过灰皮笔记本和李天佐这个人。绕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是绕不过的,他不能否认这个笔记本的存在,又不能不对那里面写到的事情进行调查。
  结果,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整顿工作进行得又快又深入。
 杜一鸣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在很多情况下,一个人的结局往往是一件事的结局的具体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杜一鸣的结局就成为一种毋庸改变的结局。所以,我们不能够认为仅仅是杜一鸣独特的性格造成了他的结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放到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上去考察,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从最开始就决定了的结局,杜一鸣们做的只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他们是按照历史提供的剧 本进行演出的。
  没有人来告诉他什么消息,世界好像止息了,见不到往常那些慷慨激昂的朋友,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不管在家还是在单位,他的意念都守在电话机上,但没有人打电话。中心里面也没有任何人议论当前局势。他从报纸消息中推断自己的结局,从与他类似的人的结局中推断自己的结局。料到结局本身并不使他害怕,因为这时候他的血还没有冷下来。
  整顿工作深入而细致,很多人在会上揭露他在外发表了什么言论,这些言论如何危害国家安全……师林平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痛哭流涕,涨红着脸强调说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受了杜一鸣的影响……杜一鸣对这一切指认都没有进行反驳,他承担了应当由他或者不应当由他承担的责任。
  杜一鸣越是这样,有些人越是不敢直视他,他也就越感到孤独。现在,能够无所顾忌和他说话的只有夏乃尊一个人了。在一次有全中心员工参加的激烈的会议以后,杜一鸣来到夏乃尊的办公室,说有一些工作要交代。
  夏乃尊怔怔地看着他,着急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杜一鸣非常执拗,说:“我知道。”
  夏乃尊说:“老杜呀,你也甭紧张,同样一件事,出发点还不一样呢,咱是可以说清楚的。”
  杜一鸣摇摇头,好像在嘲笑夏乃尊。就连他的自言自语都可以作为证据放到廖济舟的案头,你还能对这个世界掩饰什么呢?一个人失去了最后一点遮挡,你对这个世界又能指望什么呢?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夏乃尊望着窗外的树木,喃喃道:“当初要是听我的就好了。”
  杜一鸣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听你的。”
  夏乃尊蓦地回过头来,打断杜一鸣:“为什么?!”
  “我不是在游戏,我是遵从于我的信念……”
  “停!”夏乃尊喝道,“我的老杜呀!我的老天爷呀!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他扒住杜一鸣的胳膊湜泪涟涟的。
  杜一鸣攥住他的手,觉得再说下去对这个善良的人非常残忍,决定不再解释。过了好大一会儿,杜一鸣动情地说:“不管我结果如何,我得谢谢你,老夏。我会永远记住有你这么一个好人。”
  夏乃尊说:“那你就听我的,行不?”
  杜一鸣顺从地说:“行。”
  恰在这时,吴运韬进来了,看见夏乃尊和杜一鸣离这么近站着,探寻的目光就像嫉妒的情人一样在恋人和情敌的脸上跳来跳去。
  吴运韬刚才在会上一反沉默不语的常态,有一个针对杜一鸣的激烈的发言,他还不好在夏乃尊面前马上改变那个发言界定的他和杜一鸣的对立关系,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一鸣也没说什么,最后看了夏乃尊一眼,就走了。
  夏乃尊还沉浸在和杜一鸣的谈话氛围里,声音远远地对吴运韬说:“坐。”
  吴运韬没坐,他说他没事,就走了。
  他的确没事,他是看见杜一鸣在夏乃尊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禁不住要来看一看的,就好像这段时间正在发生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一样。
  没有任何对吴运韬不利的事情。相反,对他极为有利的是:杜一鸣的事情正在一个范围内被紧张地延展着,杜一鸣到底要遭遇什么,成了每一个人都能够感知的事情。这使得吴运韬像节日一样快乐。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和扭转着他的命运。如果把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比喻为一场赌博,那么,毫无疑问,他目前正是手气最好的时候。
  应当趁手气好的时候尽量多抓一些牌,他想。
  随着整顿的深入,杜一鸣的问题已经十分清楚,尽管他不像有关部门估计的那样有非法罪行,然而他的所言所行,必将为自己奠定一个不妙的结局。
  杜一鸣把一摞摞文件整理归类,整齐地放到书柜里,把经他之手签订的图书出版合同都放在写字台上,一份份编上了号码,在一个硕大的皮面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关于合同执行情况的说明以及有关作者的情况……现在夏乃尊已经不再坚持他的意见了,廖济舟说,他要交代工作就让他交代吧!
  杜一鸣经常读的一些书籍已经捆扎完毕,堆放在窗台下面,他准备让儿子杜放以后来取……所有信件,他都烧掉了,包括一些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没舍得毁掉手稿,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它们装到几个大信袋里,封了起来……他想他可能永远不会打开它了,他现在也许认为那些东西都极为浅薄,极为无聊,他留起它们仅仅是为了纪念。
  …………
  褚立炀带走杜一鸣那天正是雨后初晴,大地一片清新,街道两旁的树木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这是褚立炀头一次介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他对廖济舟说,只是把杜一鸣带走了解一些情况,但是不知就里的人们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就像发生了逮捕一般。后来褚立炀和这里的人都混熟了,还经常有人说:“老褚你那天真的把我吓死了。”其实事情没有那样严重。
  杜一鸣消瘦了,眼睛显得大而空洞,这是对未来失去期待的人常有的情形。最近一段时间,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是一具行尸,所有人都在躲避他。他从楼道走过的时候,常常会看到有人闪进半个身子,避免和他直接见面。
  但是现在,人们都拥到办公室门前来看他,在窄窄的门口挤来挤去。由于意识到事态严重,人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僵硬,目光在空间里像箭一样射来射去,不知道要落在什么地方。
  杜一鸣非常想和同事们有—次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对视。没有人同他对视。出卖过他的人和被他连累的人都做出受害者的样子,坚定地沉默着。世界出奇的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杜一鸣的脚步在楼道里拖曳的响声。
  后来,在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段历史的时候,金超以过来人口气向经他手调到东方的年轻人指出:“这人太不聪明,太不聪明……他当时要是听我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话……”
  李天佐从厕所出来,见到褚立炀和跟在他身后的杜一鸣,马上站住了。李天佐个子高大,可以从人们的头部以上看到杜一鸣。李天佐向杜一鸣默默点点头,这是这么多人中间惟一敢于向杜一鸣致意的人。杜一鸣当然不知道把他置于此种境遇的不仅仅因为他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很重要的是因为那个灰皮笔记本。他内心感到无限温暖。
  他特意说:“天佐。”
  李天佐做出会心的表情,挥挥手让杜一鸣快走。
  …………
  一辆蓝白相间的桑塔纳轿车就停在院子里,很静。
  附近的居民都谨慎地和这辆公务车保持一定距离,躲避着,看着;楼上的人则挑开一角窗帘,毫无必要地带着某种程度的惊恐,好像生怕褚立炀看到,也把他们带走一样。
  此时,灿烂的阳光正在周到地把它的光芒播撒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已经进入盛夏,却并不显得闷热,风暴以后的自然界呈献出极为美好的一面,在这个水泥楼林立的世界中,通过街道两旁的树木,通过楼宇间的草地和河边的灌木丛,传达着对人类的善意。
  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褚立炀打开车门,客气地请杜一鸣上去。
  上车前,杜一鸣朝身后看了一眼———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和员工都没有出来为他送行———他坐到后排座位上。
  桑塔纳轿车缓缓地开出院子,消失在马路上的车流之中。
  这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才陆续来到小楼外面,就好像他们突然发现在办公室里无法表达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震骇一样,只有和这幢小楼保持一定距离才能够从更深层意义上认知它。议论的声音很大,有的人抱怨,有的人诅咒,有的人惋惜,有的人幸灾乐祸……一场戏剧进入了尾声,这是最后的合唱。
  灰喜鹊站在枝杈之间,侧过头看着,不明白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人们为什么都要站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小小的院落里议论纷纷。如果它们当中的一只想从更高远的角度看一看事情,它会飞到空中。也许因为它飞得太高了,它反倒什么也看不到,映入眼帘的是整个凝固在空间的这座古城,虽然道路在一天天拓宽,虽然新的建筑每一天都在拔地而起,在这只已经获得一定高度的鸟儿看来,世界其实还是它原来的样子,在某个低矮的楼房前面发生的事情,就像人类看到聚集在一起的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蝼蚁一样,你不知道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那件事对于他们具有何种意义。
  纪小佩站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口站立着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她是来找金超的———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让她惊骇不已的事情:方伯舒教授因为最近犯的错误被停止教授资格,她被换了导师。下午,她到方伯舒教授家里去看望他,方教授闭门不见,谁都不见。整个事情都远远超出了纪小佩的经验,她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的眩晕。回到学校,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谈———她现在是那样想向什么人倾谈,就好像只有倾谈才能够使她找到现实感一样。往常她和金超总是各自回家,金超不知道她早早来等他。
  现在,这个历史学专业研究生已经获得了灰喜鹊的视角。当她意识到她已经熟识并且曾经在一起深入交谈的男人为了一种字自称的信念而失去正常生活之时,她质疑杜一鸣和方伯舒教授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含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种意义。它是人类必须的吗?
  这也许是她远离风暴的原因?
  她知道她让方伯舒教授失望了。
  方伯舒教授总是希望她看到历史不可靠的一面,他说进入历史的实际上不是历史事件本身,更不是构成历史事件中的人,而是编撰历史的人对历史的解释。所以,一个好的历史学家应当尽可能成为历史的观察者和参与者,这是进入历史的最为可靠的方式,这是躲避被别人阐释的历史的最好方法。这样,实际上是在要求人成为杜一鸣。
  纪小佩无法成为杜一鸣。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尊重杜一鸣的所作所为———凡是为了某种信念付出代价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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