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陈恪前行几步,老仆又转过身来道:“请大人缓步慢行,老奴急去传禀,以免我家主人失礼。”说完,转身急步而去。
陈恪回头看看,跟了自己几年,依然呆头呆脑的陈义,不禁暗叹,果然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看人家的仆人多有范儿……又一想,龙昌期那种山野老夫,可调教不出这样的下人,想必这仆人,连同这园子,都是那文相公借给他的吧。
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而行,欣赏着这园林的景色,只见水竹树石,亭阁桥径,屈曲迥护,高敞荫蔚,邃极于奥,旷极乎远,无一不称者,果然大有格局,必出自名家之手。
正边走边看,便听到前方有爽朗的笑声响起,陈恪定睛一看,便见文彦博扶着龙昌期,站在国色天香的牡丹丛中笑。在他们身后,十几个上了年纪的士大夫,也朝他报以善意的微笑。
好煞风景哦。要是换上一群靓丽的小娘子该多好?
荒唐的心思一闪而过,陈恪赶忙快步上前,一躬到底道:“晚生拜见文相公、武陵公福寿延年!”
“哈哈哈,今天一早喜鹊就闹枝儿,果然有贵客登门,”九十岁的龙昌期,依旧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只是腿脚不再灵便罢了:“老朽恭迎学士大驾光临。”
文彦博朝陈恪微笑颔首,并没有说话,而且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陈恪不敢怠慢,又拜见了一干老大人,便在众人的簇拥中,和文彦博一左一右扶着龙昌期,往花园里走去。
一边走,龙昌期一边笑对陈恪道:“这次学士‘孤身入敌营、片语*项’,为我大宋和百姓,消弭了一场兵灾,必然传为千古佳话啊!”
“老先生谬赞了。”陈恪苦笑道:“不过是耍了耍嘴皮子,不能当真的。”
“这话有怨气啊。”龙昌期转向文彦博道:“不过有怨气也是正常,我听说学士从山西返回,竟一路遇冷,也不知那些地方官是怎么想的。要是真打起来,最倒霉的便是他们,都一点不知恩。”
“他们也有难言之隐吧。”文彦博苦笑道。
“是不是,他们怕被汴京的那伙人知道,被穿小鞋?”龙昌期问道。
“呵呵……”文彦博干笑着没法回答。
“他们怕,你们这帮人可没什么好怕的吧?”龙昌期须发皆白,笑容却如顽童一般道:“不过老夫还是怕你们推三阻四,所以没通知你们,就把陈学士请来了。那些地方官不知道好歹,你们不能让咱们的大功臣,就这么悄没声的返京吧?”
“不会不会……”文彦博和一众士大夫笑道:“我们又不指望谁,岂能好歹不分?”
“就是,陈学士只管放心,我们是支持你的!”
“对的,他们不分好歹,我们就狠狠抽他们的面皮!”
陈恪知道,他们这是说给自己听呢,便配合着一脸感动的连连点头。
说话间,众人步入园内,便见姹紫嫣红开遍,好一处琼宫花苑。
第三五六章制科考试(上)
万花丛中,亭台流水,主人设宴,衣鬓香影。歌姬们拨动了琴弦,边舞边唱起来,歌声和着飘飞的花瓣,沁入士大夫们的心田。
陈恪并未被眼前的鲜花美酒所迷醉,他没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然而对方却似乎没有与他深谈的兴趣。
宾客们也隐隐察觉,文彦博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些疏离。陈恪几次想引起话头,都被他不着痕迹的避了过去。联想到两人昔日的龃龉,却也不足为奇。
刚刚酒过三巡,文彦博的家人来报,说衙门里有公事,催相公赶紧回去。
“老师,俗务缠身,难得半日之闲。”文彦博歉意的对龙昌期道:“学生先行告退了。”
“扫兴扫兴。”龙昌期不悦道。
“都是学生的不是,改日再向老师赔罪。”说着文彦博朝陈恪举起酒杯道:“仲方请便,务要尽兴。”
“相公请便。”陈恪与他遥碰一杯,一饮而尽后,文彦博便匆匆去了。
正主走了,陈恪和众宾客反倒放松下来,席间的气氛很是融洽。龙昌期频频举杯,文彦博频频添酒,诸位士大夫频频敬客,陈恪十分豪爽的一杯杯应下,又向主人们频频回敬致谢,一时间其乐融融,天籁祥和,真叫一个香醉忘忧。
大抵到了黄昏,酒会结束时,歌舞家妓,列行送客,宾主相携,依依惜别。
陈恪的马车驶过来。龙昌期拉着他的手,满脸苦涩道:“仲方对不起。这下却让你难堪了,须知我本意……”
“老先生的好意。晚生感激不尽。”陈恪笑道:“再说能与文相公喝杯酒,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能再要求更多。”只是他的笑,落在众人眼里,似乎蕴满了苦涩。
“仲方多留些时日,老夫再安排一下。”龙昌期诚挚道。
“晚生身负皇明。不敢久留,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这样啊……”龙昌期一脸失望之情:“那只能等下次了。”
“嗯,下次吧。”陈恪深深一握龙昌期的手道:“老先生保重……翌日一早,陈恪离洛返京。不出学生们所料,又是悄悄的上路,送行的欠奉……不少人不禁暗叹,唉,老师这是怎么混的?也忒惨了点吧。
陈恪一路上心情却极好,快马加鞭,两日便返回了京城。
次日上朝,陈恪起得有些晚,等赶到待漏院,官员们已经基本都到了。
他进去时。官员们正凑在一起说长道短,什么‘热脸贴了冷屁股’、‘现在想临时抱佛脚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害得人家这么惨。’‘就算不计前嫌,那样的聪明人,也不可能给他们陪葬。’
但一察觉他进来,话题马上变为‘今天天气真不错’,‘是啊,回去得把被子晒晒……’浑然忘了外面天阴的快要滴下水来。
陈恪若无其事的进来。吃了两口二米粥,便响起了上朝的钟声。
列班上朝复旨,官家温言夸奖了一番,命有司议赏,便让陈恪退下了。
许是因为西夏和交趾都消停了,黄河也修好了,君臣们很是轻松。没多会儿,早朝就散了。
出了宣德门,陈恪走到自己的马车边,刚要上去,便见郏亶凑上来,笑道:“搭个顺风车。”
“我这车可不稳当。”陈恪笑道。
“颠断肠子我也认了。”郏亶说着,钻到车上去。
陈恪摇摇头,心下却有些感动。当下的形势下,还敢上自己车的,那是真兄弟。
坐上车来,郏亶脸上再没一丝笑意,写满愤怒道:“你知道那帮混账,早先在说什么?”
“大抵是在说我的是非吧。”陈恪笑笑道:“否则我一进来,他们干嘛跟被掐着脖子的鹅似的?”
“你倒是明白。”郏亶看着他道:“他们说你病急乱投医,在洛阳找邵雍算命,还想通过龙昌期,跟文彦博搭上线,结果热……讨了个没趣。”
“消息倒是满灵通的。”陈恪有些意外道:“竟然比我还早到汴京一步。”
“你的一举一动,早被盯得死死的了。”郏亶叹口气道:“哥,真如他们所说么?”
“他们说是就是吧。”陈恪笑笑道:“能让大家一乐,我也算没白跑一趟。”
“哥,你还没发现……”郏亶满面忧色道:“人心,彻底在那边了。”
“你小子,专心搞你的水利吧,”陈恪笑骂一声道:“别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是跟你一条道走到黑了。”郏亶又叹口气道:“可不是所有同年,都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得安下人心啊。”
“你用过筛子筛粮食么?”陈恪却淡淡道:“你要是不震动,就筛不出沙子。所以多震震有好处啊。”
“你到现在还有信心?”郏亶的注意力,却在他说这话时的自信上。
“没信心我折腾啥?”陈恪白他一眼道:“莫非你真以为我是垂死挣扎。”
“可是你也看到了,绝大多数大臣,都不站在咱们这边。”连郏亶这样对朝局很不敏感的技术性官员,都感到害怕了,可见事态之严重。
“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恪笑道:“教你一个不能外传的理论,这世上,永远是半成的菁英,半成的败类,剩下的九成,是没主见的大多数。”
“什么意思?”郏亶瞪大眼,这完全有悖于他所学的圣人之言。
“意思是,不要被眼前的局面吓住。很多时候人心比黄金还珍贵,它又是最不值钱的。因为大多数人,都不过是见风使舵、随波逐流罢了。”陈恪淡淡道:“所以决定胜负的,还是站在顶端的极少数,胜者赢得一切,自然也包括人心。”
“这,这是帝王术么?”郏亶竟被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陈恪不置可否的笑笑,其实这是苏联人的理论。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郏亶想了想,挠挠头道:“算了,我果然不是这块料,还是搞我的水利去吧。”说着脸色一变道:“差点忘了正事儿,二股河要出大问题了!”
“不会吧,”陈恪张大嘴道:“花了那么多钱,才刚修好……”
“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郏亶皱眉道:“一个是河堤设计时,采用了‘束水冲沙’的思路,因此河道偏窄。今春雨水多,水量又比往年大。另一个是,冬至后仍然赶工,结果开春化冻后,大堤上到处是裂纹,最宽的地方,能伸进拳头去。这些原因凑在一起,让河堤在桃花汛时,就险象环生。夏汛一旦到来,后果不堪想象……”
听说这么严重,陈恪也惊呆了,瞪着他道:“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也看不出啥毛病来。得出了问题,才能找到原因。”郏亶苦着脸道。
“事后诸葛!”陈恪骂道:“你上报了吗?”
“还没有。”郏亶道:“我刚巡视完河堤回来,报告还没写完呢。”说着试探的问道:“你不会想瞒下吧?”
“我跟你有仇啊?”陈恪啐一口道:“汛情如军情,赶紧上报!”
“知道了。”郏亶点点头。
“还能不能补救?”沉思一会儿,陈恪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郏亶苦涩道:“老天爷要是看在春天下雨太多的份上,能夏天少下点,就还有救。”
“嗯。”陈恪点点头。
这时候马车停了,陈恪问道:“我走丈人家,你去不?”
“不去不去。”郏亶掀开车帘,见是苏府,大摇其头道:“我是真怕苏老伯,还是回去写我的报告吧。”
“把郏大人送回去。”陈恪吩咐一声,便进了苏府的大门。
进这个门,陈恪真有些挠头,因为他的岳父大人愈发奇葩了。不过想想自己只需忍耐一时,苏家兄弟却要整日忍受,他的心态顿时好了很多。
话说,从嘉佑四年,兄弟俩服阕返京,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苏家兄弟竟然一直待在京里,并未出来当官。
倒不是朝廷把他俩忘了,事实上,两人一回京,陈恪就给他们打点好了,苏轼被放为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渑池县主簿,官不大,却是有实权的,比起当初先见习三年的同年来,已经很是幸福了。
接到任命,兄弟二人倒没什么,准备收拾收拾上任去。苏老泉却不乐意了。他嫌主簿的官太小,不知何年何月,儿子才能飞黄腾达……其实主要是让陈恪比的,老苏总觉着自己的儿子,要比女婿优秀。岂能女婿都当上学士了,儿子才干主簿?
于是他让二苏均辞不付任,想出各种理由赖在在京城。因为他从富相公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朝廷很可能在一两年内,举行制科考试。
这个制科考试,又叫大科,可比科举分量重多了。要是儿子们能考出个好名次来,日后定然平步青云……
第三五六章制科考试(中)
陈恪一位夫人的先人,那位狂儒柳开,当年为了出名。把自己往日所作一千多篇文章,装了满满一车,应举考试的时候,便自己推着车进考场,搞得大家都很错愕。但无论如何,柳开打那之后就出名了,可谓深谙营销之道。
谁知道另一位夫人的娘家,也是此中高手。为了改变儿子以往浪荡不羁的才子形象,使他像陈恪那样,向国士转型,苏洵不许苏轼再把精华浪费在花街柳巷中。自己也以身体不好告了假,在家里日夜督促,逼他摇动如椽巨笔,连写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进论》,一共五十篇策论公诸于众。
这五十篇策论陈恪都看过了,内容是相当全面,从整顿官员,财政大计,安抚百姓,户口管理,税收政策,社会治安,直到强化军事,面面俱到……简直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的五百年、哦不,八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
上一个么,是诸葛亮……
大体而言,苏轼的五十篇策论,反复讲的是同一件事——天下虽安,实则到处都存在隐患,一旦出事就有大危险!
所以这个鸟世道,不改革肯定是不行了,希望官家能‘奋其刚健之威’,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只要上下一心,则天下大事‘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
当然除了喊口号之外,苏轼也有具体的主张。那就是重拾儒家以德治国的仁爱精神。他虽然承认当下种种隐患,有‘立法之弊’。但更强调乃‘任人之失’,所谓‘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他主张‘法者,末也’,坚持‘礼者,本也’,也就是以礼乐治国。以德治国。
同时他坚决反对那些要变更法度的‘腐儒小生’,抨击他们是在‘惑乱世主’!
他打比方说,国家好比一个早期病人,目前‘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异于常人’,看不出什么病症。遇到这种情况,庸医则无知无觉,但如果让扁鹊仓公看到,就会‘望之而惊也’。
所以国家只要使贤者在位,用人不疑,‘尽其才而责其成功’。就可以未雨绸缪,在病症早期便为国家调理康健。若是贸然用‘变法’之虎狼药的话,只会导致‘天下益不可治’,甚至‘乱象立生’。
所以他要阐述的观点就是:只要用人得当,就不需要变法!
那么用什么样的人呢?当然是我这样的高人了……当然这是潜台词。
虽然千年以后,大家都能明白,苏轼所主张的‘人治’,根本解决不了国家的痼疾。但在这个时代,他的主张还是很有市场的。
因为变革的呼声虽然成为主流。但对于如何变革,各方都有不同的看法,激进的高呼变法,保守派却不想破坏祖宗成法,希望通过君臣的觉悟和能力,在原本的框架内,解决国家面临的危机。
所以苏轼的文章,极对那些老成之臣的胃口的。
加上他的文采实在太高,几篇争论写得浩然雄浑、酣畅淋漓。据说欧阳修当时正发烧,读苏轼这几篇策论时,痛痛快快出了一身大汗,看完后竟然退烧了。
欧阳修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见识……
还有富弼、韩琦、包拯等名臣,看了苏轼的文章后都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位不出世的奇才。三苏之名本就天下皆知,现在人家又铺天盖地展开宣传,造成的轰动效果,自然远超过当年的柳开。
终于,在制举举行前夕,苏轼的大名‘霆轰风飞,震伏天下’,就连卖菜的大妈都知道这么一号了。
不过让陈恪抛去感情因素评论,苏轼的文章固然气势雄浑,不愧未来文豪之名,但内容上,不过拾古人牙慧罢了,可以说是空话连篇。这很正常,毕竟苏轼到目前为止,没接触过任何国政大略,甚至连民间疾苦、府县庶务都不了解。形而上的指点下江山倒也无伤大雅,一旦形而下的具体言之,只能空泛无物了。
苏大舅子经常挂在嘴上的便是‘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初出茅庐、未遇挫折的士大夫,都是这个操行……
不过无论如何,在苏洵的苦心造势下,苏轼在接下来的大科中,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眼看考试在即,陈恪当然要过来关心一下。
对于他的遭遇苏家兄弟自然有所耳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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