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看起来他和梅尔罗斯上校好像几乎没有共同之处,上校对邻里之事概无兴趣,对任何一种情感都极度厌恶。这两个男人成了朋友,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以前曾是朋友。另外,他们也认识同样的人,对 nowveaux riches(法语:意为“暴发户”。——译注)均持反对观点。
大约七点半了。两个男人坐在上校温馨舒适的书房里,梅尔罗斯正以一种猎人般的执著和激情讲述去年冬天的一次赛马。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赛马的了解主要在于他长期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周日上午去看一眼至今还保存在旧式乡下房舍里的马厩。他只是出于惯常的礼貌倾听着。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梅尔罗斯的兴致。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话筒。
“喂?是的,我是梅尔罗斯上校。您是哪一位?”他的整个举动变了,变得生硬、规矩。现在是行政长官而不是体育爱好者在讲话。
他听了一会,然后简短地说:“好的,柯蒂斯。我马上就来。”他放下话筒,转向他的客人。“有人发现詹姆斯·德怀顿爵土在他的书房里被谋杀了。”
“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惊愕和震颤。
“我必须迅速赶到奥尔德路。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记起上校是本郡的警督。
“如果我不妨碍公务的话——”他迟疑不决。
“丝毫不会的。刚才是柯蒂斯警督打来的电话。一个好心的老实人,没什么脑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如果你愿陪我一起去,我会高兴的。我感到这将是一项令人讨厌的差事。”
“他们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梅尔罗斯简短地答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训练有素的耳朵从这个简单的否定词里觉察出一丝严肃的语气。他开始回忆他所了解的德怀顿一家的情况。
已故詹姆斯爵士是一个举止傲慢的老头,态度粗暴,容易树敌;年纪六十上下,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生活上是出了名的吝啬鬼。
他又想起了德怀顿夫人。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年轻、赭发、苗条。他回想起各种谣传的明言暗语、一则则奇怪的小道消息。就是这样——这就是梅尔罗斯显得愁眉苦脸的原因。这时候他站起身来,他的想像力随着他继续驰骋。
五分钟后,萨特思韦特先生钻进男主人的双座小轿车,在他的旁边坐下来,他们驾车驶入了夜色中。
上校平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开口说话时,他们实际上已经开出了一英里半的路程。那时他突然急切地问道:
“你认识他们,我猜?”
“德怀顿夫妇吗?当然认识,我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有谁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熟悉呢?“我只碰到过他一次,我想;而她,我却经常见。”
“一个可爱的女人。”梅尔罗斯说。
“很美丽!”萨特恩韦特先生断言。
“是吗?”
“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型完人,”萨特恩韦特先生宣称。他逐渐深入自己的主题:“她在那些戏剧演出中出演角色——去年春天的慈善日戏,你知道。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她浑身没有表现任何现代气息,一个纯粹的旧时代的幸存者。你可以想像她在总督府里的情形,或是把她想像成柳克丽霞·博吉亚。”
梅尔罗斯上校的轿车骤然拐了个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恩绪一下子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地说出柳克丽霞·博吉亚这个名字。在当时的情况下——
“德怀顿并不是被人毒死的,对吗?”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梅尔罗斯侧目看了看他,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你为何问这个问题?”他说。
“噢,我,我也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些慌乱,“我,我只是偶然想起来的。”
“噢,他不是,”梅尔罗斯愁容满面地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是被人用东西砸在头上致死的。”
“用一把钝器。”萨特思韦特先生显出会意的样子,点点头,喃喃地说。
“谈起话来不要像在讲一部拙劣的侦探小说,萨特思韦特,他是被人用一尊青铜塑像砸在头上致死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保罗·德朗瓦的家伙?”一两分钟后,梅尔罗斯问道。
“认识。一表人才的年轻人。”
“或许女人才这样评价他。”上校怒冲冲地说。
“你不喜欢他?”
“是的,不喜欢。”
“我原以为你会喜欢他的。他赛马相当出色。”
“就像马匹交易会上的异类动物,耍的尽是猴子把戏。”
萨特思韦特先生挤出一丝笑容。可怜的梅尔罗斯老头在外表上具有地地道道的不列颠民族的特征。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自己这种见多识广的看法颇觉得意,而他因此又为自己对生活的这种超然态度感到悲凉。
“他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他一直和德怀顿夫妇一起住在奥尔德路。有人谣传说,詹姆斯爵士一周前把他撵走了。”
“为什么?”
“爵士发现他与自己的妻子有私情,我猜想。没有办法。”
轿车突然方向一转,接着传来刺耳的撞击声。
“英国的十字路口太危险了,”梅尔罗斯说,“不过,那辆车的司机应该按按喇叭,我们走的是大道。我想他受的损害比我们要大。”
他跳下车去。一个人影从另一辆车上出来,走到他面前。萨特思韦特先生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人的谈话。
“恐怕都是我不好,”陌生人说,“可我对这里的路况并不熟悉,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您从大道上开车过来。”
上校的态度更加温和,他的回答也很得体。两个人在陌生人的车前一块弯下身去。司机已经在做检查。谈话的专业性强了起来。
“恐怕需要半个小时的工夫,”陌生人说,“不过别因为我耽误您,您的车看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我很高兴。”
“事实上——”上校开口说道,然而却被打断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如小鸟出笼一般欣喜万分地从车里钻出来,热情地握住了陌生人的手。
“果不其然!我觉得听起来是你的声音,”他兴奋地宣布,“多不寻常的事呀!多不寻常的事呀!”
梅尔罗斯上校疑惑地“呃”了一声。
“这是哈利·奎因(请参看《五彩茶具》中关于“哈利·奎因”的注释)先生。梅尔罗斯,肯定你已经好多次听我提起过奎因先生的名字了。”
梅尔罗斯上校似乎已经记不得了,可他仍然礼貌地站在原地,而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高兴地啧啧咂嘴。“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你——让我想想——”
“自从那天晚上在‘钟与杂色呢’。”另一位平静地说。
“‘钟与杂色呢’,呃?”上校懵懵懂懂地问。
“是一家旅店。”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道。
“多怪的旅店名字。”
“只不过是个老招牌,”奎因先生说,“记不记得,在英国有一段时期,钟与杂色呢比如今要盛行。”
“我想是的,您说的肯定没错,”梅尔罗斯含糊其辞地说。他眨了眨眼睛。由于灯光的奇异效果——一辆车的头灯和另一辆车的红色尾灯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奎因先生一瞬间看起来仿佛身着杂色呢一样。然而那只是灯光而已。
“我们不能把你搁在这里不管不问,”萨特思韦特先生接下来说,“你得和我们一起走。车里能坐三个人,是不是,梅尔罗斯?”
“噢,绰绰有余,”然而上校的语气显得有些迟疑,“只是,”他说,“我们有公务在身。呃,萨特思韦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的思想却在飞速地转来转去。他自信,他激动,他浑身颤个不停。
“不,”他喊道,“不,我怎么这么糊涂!我明知道,有你在场不会出任何事的,奎因先生。今天晚上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大家碰到的并不是一次交通事故。”
梅尔罗斯上校惊讶地瞪着他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拉住他的胳膊。
“你是否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关于我们的朋友德里克·卡佩尔的事?他自杀的动机,谁也猜不出?是奎因先生解开了那个谜,后来还有其它一些事都是他帮忙解决的。他向人们展示的是一直存在而人们却看不出来的事理。他很了不起。”
“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你真让我惭愧。”奎因先生微笑着说,“凭我的印象,这些事理都是你发现的,而不是我。”
“因为你在场才被发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十分令人信服地说。
“好啦,”梅尔罗斯上校有点不耐烦地清了清喉咙,“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上路吧!”
他爬上司机的座位,萨特思韦特先生热心地邀请那个陌生人与他们同行。他感到不太乐意,可又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况且他又想尽快赶到奥尔德路,心里很着急。
萨特思韦特先生催促奎因先生先上车,他自己坐在最外边。车里挺宽敞,坐了三个人也没有太拥挤。
“这么说你对犯罪现象很感兴趣了,奎因先生?”上校尽可能亲切地问道。
“不,确切地说不是犯罪现象。”
“那么,是什么?”
奎因先生笑了。“咱们请教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吧。他算得上一位目光非常敏锐的观察家。”
“我认为,”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地说,“也许我说的不对,不过我认为奎因先生感兴趣的是——恋人问题。”
他说“恋人”一词的时候脸红了,没有一个英国人说出这个词不感到害羞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好意思地说了出来,并且带有一种强调的意味。
“哎哟,天哪!”上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暗想,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这位朋友真够古怪的。他侧目瞥了一眼,那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相当正常的年轻人。面色黝黑,然而并无丝毫异常之处。
“现在,”萨特思韦特自命不凡地说,“我必须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他谈了大约十分钟。在黑暗中坐在车上,在夜幕里向前疾驰,他感到有一股令人兴奋的力量。即使他真的只是生活的旁观者,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他可以把零碎的字词串起来,形成一幅图案——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奇特图案,图案上有美丽的劳拉·德怀顿,有她白皙的臂膀和红色的头发,也有保罗·德朗瓦幽灵般的黑色身影,那是女人心中的潇洒偶像。
说完这些,他开始介绍奥尔德路。奥尔德路在亨利七世的时候,有人说,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是地地道道的英国式大道,两旁有修剪整齐的紫杉,古老的喙形建筑和鱼塘,每逢星期五那里的僧侣们都牢骚满腹。
三言两语,他就勾勒出詹姆斯爵士的形象。他是古老的德·威顿斯家族的合法后裔。很久以前,这个家族从这块土地上千方百计谋取钱财,然后牢牢地锁入金库。因而,在艰难的岁月里,不管别人谁家不幸破落,奥尔德路的主人们却从未尝过穷困潦倒的滋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讲完了。他确信,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一直确信,他的话会引起听者的共鸣。此刻他等待着他本应得到的赞歌。如他所愿,他听到了如下的赞歌:
“你不愧是一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我只是尽力而为。”这个小个子男人忽然谦卑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拐进了詹姆斯爵士宅院的大门。此时,小汽车在房子门口停下来,一个警察急忙走下台阶迎候他们。
“晚上好,先生,柯蒂斯警督正在书房里。”
“好的。”
梅尔罗斯快步跨上台阶,另外两人跟在后面。他们三人穿过宽敞的大厅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管家从一道门口用恐惧的目光偷偷地注视着他们。梅尔罗斯冲他点点头。
“晚上好,迈尔斯。这是一次不幸的事件。”
“的确是的,”男管家颤巍巍地说,“我几乎不敢相信,先生,的的确确不敢。想想看,谁都能害死主人。”
“是的,是的,”梅尔罗斯打断了他的话,“我一会再和你谈。”
他阔步走向书房。一个膀大腰圆、军人风度的警督恭敬地向他致意。
“事情很糟糕,先生。我还没有弄乱现场。凶器上没留下任何指纹,作案的人不管是谁,他都很内行。”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写字台旁脑袋下垂的身影,急忙又把目光移开了。那人是从背后被人击中的,猛烈的一击把脑壳都击碎了。真是惨不忍睹。
凶器扔在地板上,一尊大约两英尺高的青铜塑像,底座湿漉漉地沾满了血。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弯下身去。
“维纳斯,”他轻轻地说,“这么说他是被人用维纳斯击倒的。”
他脑子里开始了富有诗意的思索。
“所有的窗户,”警督说,“都关着,里面上着插销。”
他煞有介事地停顿下来。
“彻底地检查一下,”警督不情愿地说,“那,那,我们就会明白的。”
被害人身穿高尔夫球衣,一包高尔夫球杆零乱地散置在宽大的皮革长沙发上。
“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警督顺着警督的目光看了看,解释道,“那是在五点一刻。他吩咐男管家把茶端上来,之后又按铃让自己的贴身男仆为他拿来一双软拖鞋。据我们了解,男仆是最后一个看见他活着的人。”
梅尔罗斯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写字台。
写字台上的许多饰物倒的倒、碎的碎,其中很显眼的是一座又大又黑的珐琅钟,朝一侧倒在桌子的正中央。
警督清了清嗓子。
“这就是你所谓的运气,先生。”他说,“你看,钟停了,停在了六点半。这告诉了我们罪犯作案的时间。太省事了。”
上校盯着那座钟。
“如你所言,”他说,“很省事。”他停了一会,接着又说:“什么该死的省事!我不喜欢省事,警督。”
他看了看随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位。他的目光里流露出恳求的神色,与奎因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
“真该死,”他说,“这太匀整了。诸位知道我什么意思。事情不该像这样发生。”
“你是说,”奎因先生喃喃低语,“座钟不该像那样倒下?”
梅尔罗斯注视他一会,然后又回头盯着那座钟。座钟显出可怜巴巴、天真无邪的样子,凡是突然间被夺去尊严的物品都会给人这种感觉。梅尔罗斯上校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摆正。他一拳猛击桌子,钟震了一下,却没有歪倒。梅尔罗斯又擂了一拳,座钟才有些勉强地慢慢地仰面倒下。
“谋杀案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梅尔罗斯忽然问道。
“快要七点钟的时候,先生。”
“谁发现的?”
“男管家。”
“叫他过来,”警督说,“我现在要见他,顺便问问,德怀顿夫人在哪里?”
“她在躺着,先生。她的女仆说她已经躺下了,不见任何人。”
梅尔罗斯点点头。柯蒂斯警督去找男管家。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壁炉。萨特思韦特先生也在观察壁炉,他瞧了一会闷燃的短棍木柴,之后炉蓖上的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捡起一小块银白色的弧形玻璃。
“您找我,先生?”
这是男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