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只有一人独坐一隅,面带忧色,那便是这场大胜仗的主导者,幕后推手苏牧苏兼之。
当越王赵汉青主动打趣苏牧之时,这位杭州第一才子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在士气高涨到巅峰之时,劝说越王殿下突围逃生
“这这开什么玩笑”
“贼军围城近乎月余,吾等硬撑死守,甚至心生死志都不成退缩,缘何如今接连大捷,却要乘胜而逃”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莫不成打了两场胜仗,真将自己当成无双谋士耶”
“若能死守数日,我杭州便能浴火重生,不需朝廷大军镇压,我等就完成了平叛大业,这可是千古难逢的大功劳,足以永载史册的啊”
“哎说到底还是书生,心思怯懦,目光浅显至极”
苏牧此番谏言之后,越王都皱了眉头,赵霆和赵约二位更是面露不悦,周遭宾客都是杭州高层,一个个议论纷纷,让人厌恶至极。
苏瑜和赵文裴也在席间,见得此情此景,也是摇头不已,这些人也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从苏牧游学归来直至今日,他经历了多少次被人曲解,而后又用事实证明他苏牧并没有错
在座的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忘记,每一次苏牧提出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之时,他们都嗤之以鼻,毫不留情面地极尽嘲讽和反对,甚至打压。
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苏牧确实有着先见之明,眼光也确实比他们要长远得多。
可惜无论是苏瑜还是赵文裴,都只能陪坐于末席,人轻而言微,若非越王听说他们与刘质等在白虢书院整理文书,在道观面前刻碑,唤起杭州百姓的斗志,甚至没有根本就没资格出现在这个宴席之上。
所以无论他们对苏牧如何支持,也没办法站起来为苏牧说话,刘维民和关少平倒是够资格,但连他们也都一时半会没能想通透,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围逃走
而且苏牧居然会预测方腊军今夜偷袭杭州城,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方腊军中都是无脑之人吗俺们杭州军昨夜才夜袭大营,他们今晚就要依瓢画葫芦
苏牧似乎预料到了会有这等状况发生,他只是自嘲地摇头苦笑,而后带着疲累朝赵汉青告请道。
“苏某言尽于此,如何决断,烦请诸位大人好生斟酌商议,不过苏某还是坚持己见,殿下还是早做准备吧”
大家都等着苏牧解说一番,没想到这位爷尽然不伺候了,一副要走就赶紧走,否则贼军真个儿攻城了,可莫说某言之不预也
事实上并非苏牧故作神秘和清高,他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也是人,也是年轻人,论起心理年龄也才二十五六岁,人都有火气,一次次被你们冤枉,又一次次顾全大局自己扛下来,可却仍旧无法取得这些人的好感和信任。
这是多么让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况且眼下的局势很明朗,为了火烧粮草,锦鲤营的弟兄们将剩余的火药都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火器已经失去了作用。
也就是说,一旦方腊叛军攻城,他们除了士气上占优,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的优势
两军交战,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起初杭州方面占据了地利,“人和”方面被方腊这边占据,因为火器的出现,双方成败便决定于天时。
可如今,火器已经消耗干净,杭州便只剩下“地利”占优,连最后的稻草,越王的骑兵都出动,并折损了小半。
苏牧懒得解释,但只要稍有军事头脑的人,诸如关少平李演武和越王赵汉青等人,皱眉沉思了片刻之后,便想通透了这其中的关节。
虽然无奈,但形势确实如此,在场之人却一个个仿佛真的能够打赢这场仗一般,并立马转了口风,对苏牧从赞誉到鄙夷,又如何不让苏牧心寒
按理说苏牧区区一营之长,跟李演武和孟璜等老资格实权校尉根本就没办法比。
可战争之初便开始做了筹谋,又赢了关键的两场胜仗,整个杭州如今都还靠着他先前的准备在存活,又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在宴席间发言
骚乱的议论很快就被越王那威严的目光压制了下来,这位藩王走下首席,来到苏牧的面前,稍稍抬起手来,伺候一旁的侍从连忙端来了酒樽。
赵汉青举起酒樽朝苏牧道:“本王代杭州百姓,敬兼之一杯。”
此言一出,在座诸位人人讶异不已,坐在下首的文人代表陈公望微米双眼,目光熠熠,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
从苏牧回归杭州开始,从他在陆家小铺买了第一个煎饼裹子,可以说他是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在别人都鄙夷和唾弃苏牧的时候,这位老者心中却保持着不一样的态度,他始终觉得苏牧让他看不透,直到此刻,越王殿下亲自肯定了苏牧对杭州城的贡献,他才慢慢看清楚自己心中对苏牧的想法。
他一直觉得苏牧是文坛不可多得的大才,也一直希望苏牧能够接受第一才子的身份地位,引领杭州文坛,开启一派新的风潮。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苏牧对文坛之事如此的抵触,直到方腊贼军打将过来,直到苏牧所作的种种壮举。
他认为自己终于看清楚了苏牧,之所以不愿意混迹文坛,并不是苏牧妄自菲薄,也不是他看不起文人,而是苏牧所忧者,乃国计民生,他的本事并非吟诗作赋,而是经世安国
看着越王给苏牧敬酒,在场诸人心中自是思绪万千,有感慨,有羡慕嫉妒恨,有欣慰,也有替苏牧感到欣喜的。
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考虑。
越王敬酒苏牧,说明他明白并接受苏牧的建议,也就是说,连越王也觉得杭州熬不过今夜了
他是一地藩王,除非到了城破的生死存亡关头,他才被允许出逃藩地,或者也可以选择战死于藩地。
当然了,战死于藩地固然可歌可泣,但对于官家而言,自家胞弟,天下的王爷,被贼军杀死或者俘获,都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哪怕官家和朝廷能够承受这种羞辱,也无法忍受因此而带来的后果。
一旦越王被俘或者被杀,方腊贼军的声势必将越发浩大,那些暗中观望的墙头草便会纷纷来附,到时候贼军的规模便会更加壮大起来,拿下杭州之后,就算朝廷的十五万大军赶来,也不敢说一定能够顺利平叛了
且不说越王尚未表明自己的态度,单说在座的诸人,都该做自己最后的打算了。
早在开战之初,杭州城中的巨贾和望族便逃走了一批,但更多人却只是将家族的种子火苗送了出去,安土重迁的老人并没有离开。
也有许多人仍旧心存侥幸,因为心中杭州人的优越感,总觉着朝廷不可能对他们放任不管,肯定会及时赶来平叛,所以他们也没有选择逃走。
而国难之时,便是文人士子展现自己风骨气节的最佳时机,除了王家的王锦纶等一些身系家族荣衰成败的人之外,大部分的读书人都羞于逃亡。
也正是这些留下来的人,此刻从越王和苏牧的互动之中,看到了杭州即将陷落的未来。
他们必须再次做出选择,是继续留下来,与杭州共存亡,还是放弃自己的气节,转移阵地,保留力量。
这杯酒很沉重,也让苏牧很吃惊,因为他从越王的举动和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这位王爷的绝决,赵汉青不会逃离杭州
正是因为他不会逃离杭州,命途未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所以才敬酒给苏牧
苏牧在现世是穷苦出身,若说没有仇富心理,起码对富人和官僚也有着心里不平衡的嫉妒恨。
他也从不会盲目地去尊敬一个人,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去敬重,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他做出令人尊敬的事情来,苏牧才会去尊敬他。
所以他从一开始并没有发自内心去尊敬或者说敬畏这位藩王,可赵汉青的这杯酒,赢得了苏牧的敬意
跟明白人交流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已足够。
苏牧洒然一笑,从广袖之中伸出双手来,接过侍从的酒樽,双手捧酒,郑重地敬道。
“这杯酒该苏某敬王爷才是”
越王赵汉青从来不是附庸风雅的人,但他也听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也听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起初他发现苏牧出现在军议堂之时,只是觉得这个锦鲤营都虞侯,跟第一才子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第一才子跟锦鲤营的统领是同一个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没必要去关注苏牧这样的小人物。
但从火器的出现开始,他便命人将苏牧彻底调查了一番,这一番调查,才真正让他看到了苏牧,记住了苏牧。
而现在,当苏牧回敬他这樽酒之时,他终于笑了,因为他知道,苏牧也不会选择逃离杭州
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他作为赵家的子弟,杭州是他的藩地,更是他的家,他的根。
他留下来死守,实在无可厚非,如果有人选择逃离,他也只是觉得情有可原罢了。
这杯酒到底是送行酒,还是送死酒,便要看喝的人是什么姿态。
高居于王座之上的赵汉青并没有体验过绿林豪强的生活,但这杯酒,让他知道,什么才叫豪气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冬夜大风歌 上()
全文
从越王府的宴席回来之后,苏牧和苏瑜来到了父亲的书房,父子三人喝着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
茶之一道早在唐朝便盛行开来,起初只有蜀地才喝清茶,中原大陆都喝“茗粥”。
所谓“茗粥”便是将茶叶碾碎成末,加入沸水之中煮开,用茶筛过滤,而后加入葱姜蒜盐各种调味料,煮成茶糊糊。
到了唐朝中后期,有了陆羽的茶经,这些个喝茶的人才慢慢有了新追求。
隋唐之后,到了大焱朝,经过文人的各种推崇吹捧,喝茶便成为了风雅之事,也成为了民众百姓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
只是苏牧从来都喝不惯大焱朝的茶水,就如同他不喜欢这个朝代的清酒一样。
虽然他不喜欢喝茶,但却很喜欢和父兄一同喝茶。
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起初他对苏常宗并没有太多的代入感,直到这个懦弱的父亲,在分家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态度,终于感动了苏牧,让他发自内心接受了苏常宗这个父亲的角色。
这是他的家,与他喝茶的是他的父亲和大哥,在不远处有一家包子小铺,里面有个老姑娘,是他真心想要守护的人。
在城中的某个角落,有一个背断刀的黑衣美人儿,曾经为他而亡命天涯。
这就是苏牧在这个世界的归属,与这些人相互守望,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个时空的过客,他需要为了这些人,努力活下去,并活得更好。
因为战争的原因,杭州府需要大量的人手,苏瑜跟赵文裴还有刘质这样的正牌新晋进士,也得到了用武之地,眼下苏瑜已经是杭州府正式的流官。
而苏牧更是出人意料地以文人身份,统领着眼下焱勇军最出风头的一个锦鲤营。
苏常宗看着两个面容仍旧有些青涩稚嫩的儿子,心中满满的欣慰都快涌出来,逼得鼻子发酸,眼睛湿润。
老太公一心想让苏家挤进书香门第,并为此不惜奋斗了数十年,二房三房的人为了排挤大房,也不顾兄友弟恭,成功争夺了大房的产业之后,逃离了杭州。
说好听一些便是分家,说不好听便是被赶出来的父子三人,竟然在这场战争之中,完成了老太公的夙愿。
白日里越王大胜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苏常宗便回到了老宅,当他把苏牧和苏瑜这段时间所做之事说与老父亲知晓,老太公忍不住老泪纵横。
父子三人坐了会儿,苏牧终于开口了。
“大哥,我已经和殿下提请过,入夜了会让你和赵文裴护送官家子弟以及生员等一并离开杭州,到时候我希望父亲也能够一起离开。”
苏牧说得太过直接,苏瑜一时半会竟然没有回过神来,回味了一下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他很了解这个弟弟,或许别人会顾及读书人颜面或者风骨,可这种东西在苏牧眼中,连屁都不是。
国难临头,许多文人都想死守,无论为了名,或是为了心中不屈的文人风骨。
可要知道,打仗从来都不是读书人的事情,而是武夫的事情,这些读书人留下来,并没有太多的用处,倒不如转移到他处。
大义死节,说起来挺悲壮,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得到
苏牧知道杭州城中的文人很多都是软骨头,是墙头草,否则他也不会一直以来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之所以选择送走这些文人,不是为了保留什么读书种子,也不是为了救这些人,而是有着他极为现实的考量。
方腊麾下大多出身穷苦,除了少数如同方七佛娄敏中等人还有些学识,其他大多是莽夫。
一旦杭州陷落,为了管理这座城市,方腊势必会拉拢杭州的读书人,别看这些读书人现在喊死喊生比谁都卖力,到时候方腊以杭州百姓需要有人维护为由,肯定会拉拢很大一批读书人。
以方腊能够将十数万人成功“洗脑”的本事,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又怎会是方腊的对手,只要在方腊手下听命办事一段时间,这些人便会彻底沦为方腊的死忠走狗。
有这些读书人替方腊管理杭州城的内政,杭州城会很快恢复元气,到时候朝廷大军来镇压平叛,难度便会更加的巨大。
所以苏牧必须将这些读书人送出杭州,不能将他们留下来为方腊所用。
苏瑜知道,苏牧这样的考量,再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的目光似乎永远看得比别人要长远,这大概便是深谋远虑了。
他本已经放弃了读书,专心当一个商人,而且在商场上,他苏瑜也混得很成功,所以他没有其他读书人的迂腐气。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迂腐气,能够看到更加宏观的大局,所以苏牧才提请苏瑜和赵文裴来主持这件事情。
陈公望已经决定留在杭州,否则由他出面,杭州的士子文人必定会跟着他离开。
除了陈公望之外,对于眼下群龙无首的杭州文坛,也就赵文裴有些号召力。
苏瑜最近和刘质都在刻碑,这件事也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名望,而且也只有他苏瑜才能说服赵文裴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苏牧看似“举贤不避亲”,在外人看来是以公谋私,借着此事将自己的家人送离战地。
但其实有眼光的人,诸如越王和关少平,甚至于赵霆赵约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案,苏瑜和赵文裴、刘质也是最稳妥的人选。
苏牧本以为要跟自家大哥讲上好一番大道理,可苏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按了按苏牧的肩头,说了两个字:“保重。”
“我会的。”
感受到兄长手中传来的温热和关切,苏牧微笑着答应道。
苏瑜很快就出去联络赵文裴和刘质,主持撤离的工作,时间紧迫,苏牧也不能久留,正打算离开,却听苏常宗开口道。
“牧儿为父为父有句话要跟你说。”
苏牧微微一怔,而后垂首道:“孩儿听着”
苏常宗嘴唇翕动,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这才柔声道:“或许或许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你和瑜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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