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很漂亮!”
“跟她比,我差远了。”
“男孩子与女孩子怎么能比?”
“她的学习成绩也好,在小学时跳一级,赶上了我。从小学三年级一个班,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们俩都是同班同学。她的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而我在高中之前,成绩也还不错,到了高中,稍差一些,不怎么稳定,忽好忽坏,在中上游徘徊。去年,我们一起参加了高考。
七八九三天,不是天天向上,是天天下雨。考场上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到了八月,依然阴雨绵绵。所有的人,都穿起了春秋的衣服,有的老年人甚至还穿上了棉袄。
我记得格外清楚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那是个少有的睛日。天气一下子就回到了夏天。连续的阴雨,让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泛着霉点。好不容易碰到个大睛天,当然得出去活动活动。
我正在我们那里的一所中学里打蓝球。我妹妹来叫我。我还记得她当时所穿着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白色带粉红色豌豆点的连衣裙。跑过来的时候,简直是飘飘欲仙。边跑边高兴地喊,‘哥哥,通知书来啦!通知书来啦!’
我还记得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子。因为,我不清楚来的通知书倒底是谁的。看她那副兴奋的样子,我想不用问了,肯定是她的。她成绩那么好,摸底考试的时候,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她之所以,这么兴奋地跑过来,也仅仅是因为我是她哥哥。所以,我当时的反应并不是很积极。相反,还很失落。只是强打精神装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关心道:“哪所学校的?”
我伪装的并不好,让她看出了我的沮丧,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反问道,“哥!你问谁呢?你的,还是我的?”
她的话一出,我顿时有点儿晕头转向,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就见她不住地点头,并且眼中放光。“我也考上了?你不骗我?”我难以置信道。我记得考数学的时候,我紧张直作恶,差点就吐了。自觉发挥的是一塌糊涂,没想到,我还考上了。
“都是华东ZF大学!”
我当时是又蹦又跳又喊又叫,跟范进中举,疯了一样。十四比一,十四个人当中取一个。太不容易了。我为自己以及我的妹妹感到骄傲。平日里很淑女的妹妹,也跟着我疯。跳啊蹦啊,眼泪都疯出来了。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妹妹到学校告诉我喜讯不到一个小时,我的父亲就跟着找过来了。我们的父亲像刚刚哭过,眼睛红肿着,声音嘶哑地对着我们说:“孩子们,快回去吧!你爷爷快不行了!”我和妹妹听了就吓坏了。
“你知道我爷爷是怎么死的吗?”贝儿像只温驯的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不声不响,见我问,在我的怀里翻过身来,依然不声不响,只有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全神贯注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爷爷死之前一直卧病在床。而我父母在纺织厂双双下岗,没有固定收入。全家生活来源仅限于,我母亲每天早上贩些小菜到市场上卖。
我的母亲并不是那种精于做生意的人。何况那年月,下岗的人很多,下岗卖菜的人比买菜的人,似乎还要多。说是做生意,也就比要饭体面一点点。挣扎在温饱线上。
我的父亲更是糟糕。什么都不会,而且死怕出头。属那种典型的死要脸活受罪的人。他以前当过纺织厂的经理,怕丢脸。所以,除了大清早,天不亮,碰不到什么熟人,即使碰到,天色黑不溜秋再加上他总是低着头,也认不出来,帮我母亲把兑好的菜挑到菜场上去。一天到晚,基本上都是缩在家里。
烧饭,喂鸡喂鸭养猪。我家本是城镇上的,可是弄得比人家农村还要农村。不仅在河沿边上辟了些地,种菜。还养了许多的禽畜。家里充斥着鸡屎鸭粪的味道。一不小心,就要踩着泡鸡屎鸭粪什么的。就算是吃饭的时候,都是和着那些粪便的味道一起吃进去的。
我不是说过么,那天我家一下子收到了两封大学录取通知书。这要是落在旁的家庭,早就乐疯了,兴许已放起了鞭炮庆祝。可是我父母一下子就傻了。
妹妹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表露出来,妹妹一走,去给我报信。我的父母一下子就全哭了。说这可怎么办啊?
我父母在外间哭,里间,我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不知怎么回事。光听两个大人哭,却听不到小孩子的声音,以为我和妹妹谁出事了。就着急地问怎么回事。我父亲就告诉他,我和妹妹都考上大学了。
我爷爷说好啊!
可是家里哪来那么多钱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啊?我爷爷就不做声了。
谁知道,我父亲刚转身从里屋出来,一会儿功夫就听见里面“啪“地一声瓶子倒地的声音。我父亲赶紧跑进房里。扑面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刺鼻的味道,再见到倒在蹋板上的瓶子,我父亲立即冲到外屋对着我的母亲大叫,弄些肥皂水来,爷爷喝农药了。
当我的母亲匆匆忙忙把肥皂水打进来的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口吐白沫了。不过,还算清醒。冲着我的父母直摆手,‘让我死吧!友庆!快把小龙小燕子喊来。’
等一会再叫,我你先把水喝了。我的父亲母亲先是劝说着,后来没有办法试图强行往爷爷嘴里灌肥皂水。我的爷爷把牙咬的紧紧的就是不松开,而且发怒了。凹下去的灰色的眼珠子鹰一眼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并拼命地猛推我的父亲。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我们。心想我们俩人的出现,也许会说我爷爷心软,喝下肥皂水的。
我与妹妹哭着来到我爷爷床前,跪在床边的蹋板上,求我们的爷爷把肥皂水喝下去,我们不要他死,干吗要死啊!你知道我爷爷怎么说,”
我用轻轻地抚摸着贝儿的头发,就像当睥我爷爷面对跪在他面前的我与妹妹一样,“‘爷爷死得着了’我爷爷说,‘活着只会浪费钱,活一天浪费一天。不如死了好。死了起码还可省下点钱,来供你们上大学。你们为我俞家争光啊!临死前能看到你们考上大学,就是让我死一万次,我也愿意啊!现在死,我真是高兴!”说完这句话,我爷爷就死了!
贝儿,你说说,我爷爷傻不傻。正宗一个老傻瓜。他以为他死了,我们就能上得起大学了。哪里那么简单啊!上大学又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真是个老傻瓜!”贝儿轻轻地帮我擦了擦挂在眼眶上的眼泪。我则长吁一口气。她的眼里也是泪花闪烁。
“为了我和妹妹能够上得了大学,我父母四处借钱,可我家的亲戚基本都是穷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子稍好过点的,早就不跟我家来往了。
眼看着大学就要开学了。这天晚上,父母将我和妹妹叫到他们跟前。
父亲说,‘今天把你们兄妹俩个叫来,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情’这是我父亲第一次以那种平等的口气和我们说话。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蕴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们的乌抹(方言,妈妈的意思)也在这里,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一下子供你们俩个人都去上大学。所有能借到的钱,我们都借到了。可就是不够你们两个人同时去念大学的。’父亲脸部扭曲悲哀地说,‘作为一家之主,我对不起你们兄妹俩个。真的感到无地自容。’说着转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又转过来,换作一副商量的口气冲着我妹妹,“燕子!你能帮爸爸一个忙吗?’
我妹妹顿时像大祸临头一样花容失色,怯生生地问我父亲道,‘爸!什么事呀!你说吧!’整个人木呆呆地说。
‘我跟你们乌抹商量过了。你哥哥比你大,让他先上,反正你比他小,成绩又比他好。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兴许北大清华都能上。到明年,我们一定让你上,我已经我人联系过了,到广东去找工。一个月一千块钱。明年,明年一定让你上大学。’
我妹妹的整个人都呆了,张大嘴巴一动不动。不知道回答好还是回答不好。
贝儿,你知道我这人有多混蛋吗?我当时还高兴呢!为父母让我去上大学而高兴的忘乎所以。甚至已经憧憬起未来的大学生活来。你说我混蛋不混蛋。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为我的妹妹想一想,她有多么失望,有多么痛苦。
我记得,妹妹呆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扔下一句话,“随便你们了!”然后,就冲进自己的房间里。我听到妹妹在里面嚎啕大哭。直到那时候,我才从云山雾罩中醒来。走过去敲她的门,我跟她说,‘燕子,开门!不要哭了!哥哥让你读。哥哥不是块读书的料子。而你是,你去读。哥哥去打工,赚钱供你读书!’
妹妹这才把门打开来,眼泡肿肿的。我在她胳肢窝里抓了一把,她‘咦——’地一声笑着跳出去老远。见她笑了。我就放心了。取笑她道,‘又哭又笑,黄狗钻灶,不气鬼,不让上学就哭让上学就笑。’
我以为没事了的。真的!我以为她笑了就没事了。就上腊狗子家看电视去了。正看着,就听到我母亲在腊狗子家门口心急火燎地问腊狗子妈妈,我在不在她家,说我妹妹不见了,跑了。
我脑袋里‘嗡’地一声。腾地一声站起来,跌跌撞撞从腊狗子家房间跑出来,“不见了?怎么搞得?’我稀里糊涂地问。
‘不见了!’我母亲跺着脚哭着说。
‘快去找啊!’我冲着母亲眼睛珠子瞪得溜圆恶狠狠地说,‘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等死啊?’
我喊啊叫啊,呼喊着妹妹的小名——燕子!燕子!你在哪里啊!快出来吧,不要玩了。眼前不断地出现妹妹的影子,她说,‘哥哥,我在这里呢!你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那是幻觉,找遍了我家所在的整个镇子,同学家老师家亲戚家,都没有。街街巷巷,河塘沟渠也都找遍了,都没有妹妹的影子。
惟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妹妹离家出走的一条道上。我倒希望她是离家出走了,而不是我所恐惧的别的。
我家所在的那个镇子,有一条省道贯穿其中。一头连着铜陵一头连着芜湖。我与我的几个朋友分头去追。我父亲也骑着自行车去找。
第二天天未亮,所有人都回来了。没找到。我妹妹就这样不见了。可是,我坚信妹妹还活着,可能要去哪儿打工,见我们追去躲起来了。
我都恨死我父母了。我都将她逗笑了。我知道她的,只要是把她逗笑了,她就不会再生气,就会没事了。她绝不是那种不肠鸡肠的女孩子,我父母一定是在我走后,又与她说了些什么。要不然她不会离开我的。
他们还否认说没有。骗子,都是骗子。贝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们,他们一直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妹妹想念就让她念好了。我都同意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同意。好在他们躲得远远的,否则,他们要是不知趣的话,我真的可能会干出傻事来呢!
家!那个充满了鸡屎粪臭的家。我再也不想呆了。那里没有了我最最亲爱的妹妹,我还呆在那里干吗?
天已经朦朦亮了。往常在这个时候,我与妹妹已经起来,挟着本书肩并肩跑着上了圩埂。
圩埂是特殊时期时,农业学大寨子围湖造田的产物。圩埂的一面是河一面是五-七农场。早晨的空气特别地好。每天上学之前,我和妹妹都要在圩埂上读一到两个小时的书。顺便活动活动身体,呼吸新鲜空气。
走在圩埂上,情不自禁地就合着往日的节奏,轻轻地跑起来。踢踢哒哒的脚步声,响在耳畔,感觉就是我与妹妹两个人的脚步声。妹妹也仿佛就在身边。我甚至还闻到了从妹妹身上,散发出来的,草莓与栀子花混合在一起的处子的芳香。
走在圩埂上,追寻着妹妹曾经走过的足迹——这里她曾蹲过,那里她曾经站立过,这里她好像还说过一句话?那边厢她曾笑弯了腰------。一幕幕,近而又遥远。
突然一道白光跳入我的眼帘。在缀满露珠的青草丛中,一双乳白色的塑料凉鞋,并排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那正是我妹妹的凉鞋——是我在高考之后,钓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鲤鱼卖掉以后,给她买的。平时,她宁愿赤着脚也不舍得穿,所以,跟新的没有两样。
完了!完了!我妹妹真地走了!我几乎晕厥。眼前一抹漆黑。
我记得我昨天晚上,来过的,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是不是在我走过以后,妹妹才来的?要不就是自己太着急了,仓促之中没有发现。只顾着找人,没想到往草丛里细寻。
如果说之前,我还心存侥幸。而此刻,放在河岸边的这双乳白色的凉鞋已经说明了一切。一切都晚了。完了。斯人已逝,香销玉殒。
那双乳白色的凉鞋,隐在草丛中就像妹妹淘气时,掩藏在草丛后面的一张脸。我走过去,拿起那双凉鞋。这时,一张叠的公公整整的信纸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是被压在凉鞋下面的。
打开来看,正是妹妹的笔迹。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吞没了我的所有视线,让我一下子成了睁眼瞎,一个字也看不见。我抹了把眼泪,手一拿开,更为凶猛的一轮泪水又随之将视线吞没。真的是泪瀑如注。就这样反反复复,只要目光一触及到妹妹的笔迹就泪流不止。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可以边抽泣边哽咽着来看我妹妹留下的这封信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妹妹在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哥哥!是你吗?我想应该是你的。我去了,去找爷爷了。我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哥!不用伤心,是人总会有这一天的。我很佩服爷爷,看他死得那么地绝决,干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简直就是大英雄。
别去怨爸爸、妈妈,他们不过是可怜虫而已。我今天选择走爷爷的那条路,是因为我不想帮可怜虫。这个世界上可怜虫太多了,我不想。
哥!你不是可怜虫。当你对我说,你去读吧,哥哥我去打工赚钱,供你读书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可怜虫,拿得起放得下,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去上大学吧!不要愧疚了,更不了有什么负罪感。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因为我和爷爷而放弃上学。否则,就太不值了!我走后最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哥!你的脾气不要太犟了,去上吧!你想想,我家都死了两个人了,你再不上———。
听话!我的好哥哥!最后一次地求你!不要义气用事。
你永远的妹妹,燕子绝笔。
愿来生再做你的妹妹!永别了,哥!
59。…第五十九章浪淘尽
我们家乡的那条河,是长江千万条支流中的一条。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死迂迂的,一动不动,春秋时分,缓缓的流,而到了夏天,山洪暴发,山水夹着江南红壤所特有的通红的泥浆,一路高喊着杀向长江,勇不可挡。
一手拿着妹妹的凉鞋,一手拿着妹妹留下的遗信。不敢有丝毫地怠慢,象渔鹰一样,一路往下游找去。
我的视力不好。都是读书害的。洪水之中,有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死猪死狗死猫之类的。有的,我就以为是我妹妹了,冒到被山洪吞噬的危险,扑下去。直到靠近了才发现,不是。
我们家到河入长江口的距离大概也就在二十里路左右,我跳到河里的次数不下四五十次。后来,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要被洪水卷走一样。
江水也涨上来了。冬天时露出来的杨树林,连顶都给淹没了。水面离岸高,也只有两三米之遥。水流的速度也极快,往水上面扔一根木头,也迅即被冲出老远。
天暗暗地沉下来了。同时发现自己的肚子早已经在咕咕直叫。只因为,我心情不好,才不敢大声的抗议。而走了一天路,也分外的疲惫。趁着天还没有完全沉下来,找了一摞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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