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让权力增值,他要充分利用好其权力人生的窗口期。
他提拔大同巡抚张廷拱、登莱巡抚孙元化,结成利益共同体,他的大哥周素儒基本上等同于文盲,却任职于锦衣卫千户,他的家仆周文郁则成了副总兵。
温体仁冷眼看这一切,默不作声。
他明白,现在要扳倒周延儒,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啊。
但让温体仁没想到的是,御史们却行动了。
这是一批独立御史,并不依附温体仁。
他们是大明最后的一点良心。他们争先恐后地上奏。
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周延儒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利益。国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他对亲信无原则的回护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登莱巡抚孙元化,耗费军饷超过毛文龙数倍,不但毫无军功,竟还搞得岛内两次哗变,但周延儒对他就是爱护有加。原因在哪里呢?就因为孙元化是周的亲信,每月有大批的人参、貂皮、金银送给周延儒。周延儒的家人、兄弟占尽江南良田美宅,激起了民变。皇上,周延儒已经蜕化成我朝第一大蛀虫,不可不除啊……
户科给事中冯元飚说,每逢朝会,大小官员谈到周延儒时都伸舌头、缩脖子,敢怒而不敢言,这是为什么?怕啊。现在周延儒势力太大了,周延儒为人又阴险毒辣,睚眦必报。这种现象极不正常!
山西道侍御史卫景瑗说,周延儒接受张廷拱贿赂白银三千五百两以及琥珀数珠一挂就任命他为大同巡抚;接受孙元化的贿赂就千方百计为他说好话;接受吴鸣虞的贿赂就把他从户部调到吏部。但是吴鸣虞屡屡渎职,皇上英明,亲自对他加以处罚,可周延儒还是回护不休。原因何在呢?原来吴鸣虞把他在常州的五千亩良田拱手相送给周延儒了。
……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言官弹劾周延儒,说实话周延儒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言官们并非信口开河啊,有些证据确实被他们掌握了。如果皇上认真加以追究的话,周延儒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但周延儒巧妙地将言官们的弹劾引到党争上去,说朝廷党争未休,他周延儒受命于危难之时,早就将个人的毁誉置之度外,如果此番成了党争的牺牲品,也算是效忠皇上了。周延儒这么一说,崇祯也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几个搞党争的头面人物都已去职,眼下估计是他们的旧部在泄私愤,千万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啊——一旦开查,麻烦大了,查出来有问题,那不是扇我的嘴巴吗?我处分了几个搞党争的头面人物,结果上来的这个人还是有问题,那我……也太有眼无珠了。查出来即便没问题,周延儒的效忠朝廷的积极性也被挫伤了。
所以,不能查,起码现在不能查。
但是风既然起来了,逮着机会还是会继续吹。
风生水起,风起于飘萍之末。风再起时,风继续吹。
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在登州发动叛乱并一举攻陷登州城,俘虏了登莱巡抚孙元化,这个突发事件再次点燃了倒周运动的导火索。山东巡抚王道纯说,这次叛乱,不到六天,攻破七县,到第十天登州就丢了,丢城弃地如此之快,孙元化分明在通匪。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指使登州叛乱的不是孔有德,而是孙元化;促成孔有德叛乱的不是孙元化,而是周延儒……
但是崇祯继续坚持“不能查”政策,严厉弹压余应桂,将他降官三级,以示惩戒。
周延儒再一次安然涉险。
风又起来了,风继续吹。
不怕死的工科给事中李春旺上疏,说蓟辽总督曹文蘅和西协监视太监一直以来互相攻击,置国事于不顾,而每每在攻击当中都要带出周延儒,可见周延儒在其中也扮演不干不净的角色,这实在是国家治乱盛衰之大不幸啊。臣建议这三个人都应革职弃用。
李春旺的奏疏崇祯没有批复。他既没有调查周延儒等人,也没有责备李,而是选择了沉默。
崇祯想不通,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不怕死的党争吗?
几乎满朝的御史及百官都在争先恐后地弹劾周延儒,他虽然严厉弹压,却不能阻止弹劾风潮的沿续。
难道周延儒——真的有问题?
如果周延儒真有问题,那么我崇祯的脸面放哪儿去啊?是我力排众议重用了他!
我该怎么办?不用周延儒,我还能用谁?我又敢用谁?
崇祯陷入了沉默,伤心的沉默。
在温体仁看来,崇祯的沉默是耐人寻味的。
这是历史性的沉默。
这个沉默预示着一个拐点的诞生,预示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信任度的游离。
向左走?向右走?对崇祯来说是一个新选择,对温体仁来说同样是一个新选择。
选择是人生的第一功课。
选择决定成败生死,温体仁在他生命最关键的时刻果断做出选择:结束韬光养晦,开始暗中使力,一定要扳倒周延儒。
而他一手引进的吏部尚书闳洪学在此时开始效力于他,闵洪学把收人心的事都归拢到温体仁名下,把有过错的事都推倭给周延儒。一时间温体仁政绩卓著,人气大增,百官们纷纷奔走于温体仁门下,周延儒则门庭冷落鞍马稀。
官场的平衡被打破了。周延儒知道温体仁在蛰伏多时之后重新出手了。温体仁此番出手,重器是闵洪学。闵洪学仗着吏部尚书的位置,笼络百官,为温体仁积聚力量,以图致命一击!
必须要摧毁温体仁的重器。旧的平衡打破了,新的平衡要建起来。
周延儒的党羽开始出击。给事中王绩灿、御史刘令誉、周堪赓等上疏弹劾闵洪学,而这其中,堪称周延儒重器的则是兵部员外郎华允诚。
华允诚的理论功底非常扎实,他高屋建瓴地归纳了国事的三大可惜、四大可忧,从而引出内阁次辅温体仁与吏部尚书闵洪学之不可告人关系。他说温体仁操纵吏部,而吏部也只听命于温体仁一人。他们关起门来密谋对策、党同伐异,把朝廷赋予的奖罚大权变成了他们结党营私的手段:为我所用者,奖;反对我的人,罚!这样下去,国事堪忧啊!
华允诚侃侃而谈,崇祯默不作声。默不作声并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想法太多:这个华允诚,为国事惜、为国事忧是假,攻击温体仁和闵洪学是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平时他不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啊,今天他这是怎么了,攻击起辅臣和吏部尚书来了?他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想当吏部尚书甚至辅臣?开玩笑,这太不可能了。背后肯定有人!这个人应该是对温体仁恨之入骨,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应该级别相当,应该有强烈的利害冲突关系……难道是他?崇祯不敢想下去。
崇祯严厉地斥责了华允诚的言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在其背后绝对有人指使,必须老实交代这个人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华允诚当然不会老实交代。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这是大明官场的游戏规则,华允诚不会不懂。他告诉崇祯没有人指使他这么做,只是一个为官者的良知告诉他,大明再不能这样乌烟瘴气下去了。温体仁和闵洪学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现在不查个水落石出,怕是以后就没机会查了。
华允诚越是说得一脸诚恳,崇祯越是疑心重重。他的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看样子又用错人了!旧的党争走了,新的党争又来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有官的地方就有党争。这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可用之人,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可疑。苍天啊,难道我大明的官就这样蝇营狗苟、结党营私吗?难道这官场再也没有一个干净人吗?崇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真叫一个伤心无比。
第四节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了
温体仁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崇祯的伤心无比。
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帝王伤心无比,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何况这个帝王本来就以多疑著称。
温体仁很清楚,崇祯开始怀疑他和周延儒的勾心斗角了,就因为这,崇祯才伤心无比。曾经,他是多么信任他们两个啊,为了他俩,崇祯不惜和满朝官员决裂,目的就是要对他们委以重任,廓清大明吏治。天真的皇上可能就此以为,大明从此政通人和,再无党争。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皇帝。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但是,皇上啊,你为什么要任用周延儒为首辅呢?他配吗?他是巨奸啊!如果我来做首辅,应该可以实现你政通人和、再无党争的理想了吧。也许他周延儒还想当首辅,但周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周延儒要这样想,那基丰上是属于痴心妄想,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温体仁完全可以控制好局面,所以党争断不会在大明官场出现。
党争是要讲实力的,势均力敌才能形成党争。
但是,现如今,该如何消除皇上的疑心呢?
温体仁长叹一口气,觉得这真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
皇上是什么人,天子啊。天子要起疑心,那就像天上有了形迹可疑的云彩,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所谓白云苍狗,幻化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乌云密布了。
所以,要消除皇上的疑心,基本上属于不可能。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呢?
皇上怀疑我搞党争,同样也怀疑周延儒搞党争啊。
所以说到底,我不是和皇上博弈,而是和周延儒博弈。
皇上是老虎,我和周延儒是兔子。
奔跑的兔子,逃命的兔子。
皇上在后面狂追,我和周延儒在前面猛跑。
其实皇上的胃口并不大,他只能吃一个兔子——朝廷毕竟还是要有人做事啊。
所以,只要我跑得比周延儒快一点儿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无声地笑了。
温体仁考虑再三,最终使出“金蝉脱壳”这一招。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不给他一点吃的是难逃厄运了。
必须要牺牲闵洪学。
作为吏部尚书,闵洪学够分量。皇上抓在手里,应该感觉沉甸甸了。
皇上吃了闵洪学,肚子应该饱了吧。
即使没全饱,也应该半饱。
接下来,他还会吃我吗?还是转过头去吃周延儒?
温体仁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愿意打这个赌。
他也只能打这个赌。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天上已经打雷了,好日子快到头了,聪明的人也该跑路了。你收拾收拾,告个病退,向皇上申请回家养老吧。别问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事情败露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争取主动。记住,在我们的人生里,态度决定一切。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态度决定了不同的结果。你就诚恳地写检讨书、告老还乡书吧。再次记住,要催人泪下,越催人泪下,事情越有转圜。说不定柳暗花明有惊无险,你还能当你的吏部 尚书。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今天你跑路,明天可能就是我跑路,总而言之,人生无非就是“跑路”二字。你跑路,我还能当你的保护伞;我跑路,那才叫一路凄凉啊。所以,心里不要有什么委屈。人生不相信委屈,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闵洪学对温体仁说,我佩服你的人生观,由衷地。
崇祯接到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时一点都不意外。
这是温体仁在出招啊,他这是壮士断臂,给我台阶下啊。
接不接招,还不还招,这是两个问题,但其实也是一个问题。
这问题就是,处理党争时要达到怎样的深度和广度,处理党争到底有没有底线。
底线问题事关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模糊不得。
但把握底线问题时又要注意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有机结合,要有一定的弹性。
崇祯决定分两步走:一、分别砍去温体仁和周延儒手里的重器:批准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扣罚华允诚半年工资,不予重用;二、口头警告温体仁和周延儒各一次,警告他们别在内阁搞窝里斗,凡是搞窝里斗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两人今后都要为朝廷实心做事。
崇祯以为,所谓的政治高手其实是玩平衡的高手。平衡就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啊。
要想稳定,就要使跷跷板的两端势均力敌。
崇祯各打五十大板,本意就是要让双方都不感到委屈,都别出头,都别搞党争。
他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与温体仁和周延儒保持等距离的心理关系。
但他没想到,温体仁和周延儒却把等距离的心理关系看作起点而非终点。
他们要拼命地缩短自己与崇祯的心理距离,拼命地拉长对方与崇祯的心理距离。
如此,必须要采取行动——打压行动。
新一轮的党争又开始了,不可遏止地开始了,变本加厉地开始了。
周延儒要他的亲戚翰林院修撰陈于泰出面,上了一道《陈时政四事》的折子。当然陈时政四事是虚,借陈时事攻击温体仁是实。温体仁也毫不含糊,叫了宣府太监王坤弹劾陈于泰的科名大有问题,目前时政四事最主要的还是周延儒科场舞弊事。周延儒见引火上身,忙指使给事中傅朝佑攻击太监王坤内臣干政,妄议朝政。而且一个太监,写起奏折来这么有攻击性,实在不像是去势者所为,而是包含另有其人。这个“其人”是谁呢?应该是欲望强烈、阴险奸诈之人!
周延儒和温体仁刀来剑往,口水战打得好不激烈。朝廷中众官员心里明白,当下分成两个阵营加入战阵,整个大明官场硝烟四起、血肉横飞。崇祯冷眼旁观,苦思破局之策。就在这时,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官员上了一道奏折,无意中使得崇祯龙颜大怒——平衡之局终被打破了。
这个官员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王志道并不想掺和周温之争,而是对内臣越职提出了批评。他上疏说近来内臣的举动,几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问一句,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
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崇祯愤怒了:好家伙,你小子是绕着弯儿在骂我啊。内臣议政是我力排众议搞起来的,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监督你们这些大搞党争的官员吗?你们这些个言官,把参劾内臣当作自己的护身符,这是在拆我的墙啊……说什么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还不如说我崇祯遗臭万年呢!这个王志道真是可恶,人家是在党争,你却和我争,这不是转移视线,问罪于我吗?崇祯忍不住拍了桌子。
但是,对于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人来说,拍不拍桌子并没多少区别。王志道据理力争,说辅臣周延儒被一个太监所参,举朝人心不安,都为大明的纲纪法度而担忧啊……皇上不去问罪太监王坤却怪起我来,好像我有什么目的似的……
崇祯眼神阴得能吓死人,他先盯一眼周延儒,再将双眼死盯王志道:你敢说你没有目的吗?
周延儒被崇祯这么一盯,立刻觉得大事不好——皇上一定以为王志道是我的同党了。说实在话,王志道是我同党倒没什么,但王志道反对的目标不对啊,他竟然拿“内臣议政”来开刀,这是不知轻重不知死活啊。“内臣议政”是皇上改革的重要成果,官员们都知道只许歌颂不许反对,王志道这不找死吗?王志道不但自己找死,还拉着我一块垫背一在皇上眼里,我周延儒作为首辅大臣在搞党争的同时还暗中反对朝政,真是其人也阴、其心也狠啊……
周延儒明白,现在要马上做两件事:一、狠狠打击王志道的嚣张气焰,让皇上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伙的;二、坚决拥护“内臣议政”的改革成果,欢迎内臣监督内阁,尤其是他这个内阁首辅。身正不怕影斜,首辅不怕监督。
周延儒做这两件事时表情生动、爱憎分明。他打击王志道时用词之狠之毒举朝震惊,就像他们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王志道闭上眼睛,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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