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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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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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伙计冲进来扭了李冬青的胳膊,嘿嘿笑着说:“李县长,对不起了,你的号令在狗娃山行不通。”

李冬青气急败坏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来人哪……”

外头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学他的声音喊:“来人哪,来人哪……”

胡小个子把李冬青腰里的手枪掏了出来,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绑了。这时候奶奶走了进来,对李冬青说:“李家娃儿,你不愧是吃人贼的种,咋就老想着害人坑人呢?我们把命扔在脑壳子后头支援你打日本,又老老实实跟你做生意,你为啥就不学好呢?今天我一看你上山的阵势就知道你这财东家娃儿没安好心,咋了,美国干老子跟胡长官给你长精神了是不是?想借整编来吞没我们两千石麦子是不是?”

李冬青懵懂地问:“我的人呢?你们把我的人咋样了?”

奶奶说:“你的人走路太辛苦,这阵都睡得香着呢。”

胡小个子说:“这三番五次害我们,干脆彻底了了,送他跟吃人贼见面去。”

奶奶说:“好得很,我也是这个想法,钱咱也不要了,就当给李县长烧的纸。”

李冬青一听这话,脸顿时煞白,他相信在这种时候我杀了他确实跟杀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人的生命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是当碰上根本拿法律不当回事儿的人,或者法律根本管不了的人,人的生命价值就跟狗一样。我们就是不拿法律当回事儿、法律也管不了我们的人。李冬青开始说软话了:“尕掌柜,奶奶,不就是欠你们两千石麦子钱吗?我保证还,马上还,你们把我扣下,我叫他们回去马上给你们筹措,就是卖房子卖地砸锅卖铁我也把你们这两千石麦子钱还上。我的命不值钱,可是我们一起打日本的交情还值两千石麦子钱吧?”

李冬青这家伙确实招人恨,可是就这样把他杀了我又有些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打日本的时候我们合作得还是很好的,我们多次支援他们,他们支援我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耍奸溜滑,那段时间我们的血确实流在一起,心也想在一起,不然我也不会忘了前车之鉴把两千石粮食交给他代卖。自从日本人投降以后,这家伙又当上了省参议员,把原来的那个钱团长也赶跑了,自己兼任保安团长,听说县党部书记也是他,党政军一把抓,就又开始故态复萌。他确实属于那种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

我说:“算了吧,看在我们共同抗日的份上,还是给李县长留一条命,不过欠我们的钱可是一定要还。”

李冬青马上说:“还还还,马上就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奶奶说:“不成,今天把这×放了后患无穷,就像他说的,不就是两千石麦子吗?今年亏了明年还能种,咱不要了,就当今年遭天灾了,这个坏今天非得灭了他不可,不能放虎归山,再留着他害人。”

胡小个子也帮腔:“对,不能留着他害人。”

奶奶性子急,拔出枪对着李冬青的脑壳子就要扣火。李冬青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我的身后,一时间我倒成了他的保护伞。想来想去李冬青还是不能杀,尤其不能在狗娃山上杀,人活着就是义、气两个字,想到李冬青多次跟我们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并肩奋战,为了两千石麦子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外面的老百姓也会骂我们不仁不义。于是我对李冬青说:“你李县长刚才不是说了么,带来的这一百来人都给我了,人我就不留了,麦子都叫你骗走了,我养活不起,枪支弹药留下,你要是想要武器,就拿钱来赎,不想给钱就拿这些武器顶账。这些枪我看了,都是美国造的好东西,胡长官的亲随卫队可能都没有这么好的装备,吃我们这碗饭,好枪比大洋更重要。”

李冬青肉疼了,蹙眉咧嘴。我赶紧说:“李县长要是不赞成就算了,做买卖么,总得两相情愿,强拉不是买卖。”

这个时候到底怎么办也不由他了,他反应倒也快,不等奶奶瞪眼睛,马上说:“好好好,一切就按尕掌柜的意思办。”

奶奶看我,我做出拍板定案的架势说:“就这么办,人不能杀,李县长好赖也是抗日英雄呢,做了错事,认错改正了还是好人,把人放了。”

于是胡小个子解开了李冬青身上的绳子,李冬青活动着身子骨,对胡小个子说:“你这个弟兄真狠,把人往死里捆呢。”

来到外面,我不由笑了起来,李冬青带来的那一个连,都被解除了武装,人人都提着裤子,紧紧地挤成一堆,活像一群企鹅。原来不知谁出的损招,把他们的裤腰带都没收了,两手稍一松懈,裤子立刻就会从腰上滑落下来。那个时候的人不像现在的人这么讲究,天气稍冷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不说,最里头谁也少不了一条贴身的裤衩,所以即便裤子脱落下来也不至于原形毕露。那时候的普通百姓,大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夏天一条单裤子,冬天一条棉裤子,里头都是空膛啥也不穿,谁要是在裤子里头再穿个裤衩之类的东西,就跟就着饺子吃炒菜一样,是奢侈、浪费的事。这些保安团的士兵们也一样,此时正在深秋初冬时节,他们都穿上了棉军裤,可是里头都是空膛的,谁的裤子要是掉下来,谁的家底就暴露无遗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也不敢稍稍松懈让自己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奇景。伙计们和我们那些狗字辈的后代们围在保安团的四周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不能让人家太难堪了。士兵们脚上的靴子也全被脱了,穿到了伙计们的脚上,而伙计们的破鞋烂袜子则成了士兵脚上的装备。

李冬青见状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裤腰:“尕掌柜,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抽我的裤腰带我宁可死去。”

我连忙安慰他:“你是士,我们当然不敢辱没你。这些当兵的可不是士,你带回去吧,要枪就拿钱来赎,不然就拿这些枪抵账,勉强也够了。”

胡小个子朝保安团的士兵们喊了一声:“立正!”

这些士兵确实经过正规训练,在这种难堪的情况下,听到口令仍然立刻站成了三排,虽然人人双手不得空闲,却仍然站得挺整齐。胡小个子说:“请尕掌柜训话,鼓掌欢迎。”那些兵显然听惯了命令,一听“鼓掌”两个字,便本能地执行,手一松裤子齐刷刷地朝下滑。胡小个子就哈哈地笑。兵们赶紧去抓裤子,队形顿时有些乱。花花在一旁骂胡小个子:“胡小个子你咋那么缺德,戏耍人家干啥呢。”

胡小个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噢,我忘了弟兄们手脚不方便,下面请尕掌柜训话,不用鼓掌了。”

我哪里有什么话可训,既然胡小个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想了想说:“弟兄们,过去我们在一起打过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谁都想安安稳稳过好日子。我们跟你们李县长做生意一直好好的,今年打下的两千石麦子都叫你们李县长给吞没了,今天还领上你们欺上门来叫我们投降呢。今天得罪弟兄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回去,枪我们留下了,顶我们两千石麦子的账了,今后有机会请你们到山上喝酒。”

一个穿着军官服装的保安团怯生生地请求:“尕掌柜,我跟你们一起打过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裤带还给我?”

胡小个子抢着说:“不成,你要是还念着跟我们一块打过日本鬼子,今天跟上李冬青上山干啥来了?要不是我们提防你们,现在提裤子的就是我们了。”

过油肉说:“你知道我们这是啥地方?是狗娃山,就是你们说的土匪窝子。雁过拔毛、过路收钱是我们的规矩,要不是看在你们跟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连你们的衣裳都得剥了。”他这么一说,保安团的兵们本能地夹紧了胳膊肘子,夹紧了两条腿,好像那样一来就能保住身上的那套衣裳了。

我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伙计们不答应,你们慢慢走好,半路上寻些树藤、茅草凑合着也能当裤带呢。”

李冬青急于离开这个时刻隐藏着危险的地方,对那个想要回裤带的小军官下命令:“胡连长,把队伍带上撤退。”

那个小军官原来跟胡小个子还是八百年前的亲戚,当了个连长,跟我们伙里的队长官差不多大。胡小个子也许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的份上,也许看在两人职务差不多的份上,也许还是看了我们共同打过日本人的份上,拿过一条皮带递给了胡连长。胡连长谢了一声连忙系上,整理队伍离开了狗娃山。

他们一走我就问奶奶那些保安团的兵怎么回事,咋就那么老实地束手就擒。奶奶说:“李冬青领了这么多人上山明摆着是跟我们亮底牌来了,要是跟他们在堡子里头动手,他们用的都是美国人的连发枪,我们还是日本人的大盖子,我们还有一堆老婆娃娃,先不说最后结果,光是在我们堡子里打上这么一仗你想会是啥结果?我也不客气,表面上装着热情招待,用麻叶子混上大烟给这些×美美熬了一大锅茶,说是刚从西安城里买的老伏茶。这些×走路爬山正口干舌燥,喝了个美实,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你看奶奶的手段咋样?”

我由衷地说:“好手段,好手段,姜还是老的辣。”

麻叶子是山里的一种蕨类野草,熬成水可以治跑肚拉稀。我们伙里缺医少药,一般的病痛都靠硬扛,或者用熬麻叶、喝姜汤、吃大蒜之类的土办法治疗。后来不知道谁发现把麻叶子跟大烟放在一起熬出的汤喝下去可以止痛,而且特别灵,不管哪里疼,喝上一大碗疼痛很快消除。就是有一样副作用,喝过后不疼了,却也像被抽掉骨头一样浑身瘫软乏力,只能躺在地上休息。体力好的两个时辰以后四肢才能慢慢动弹,体力不好的就得躺上一整天才能恢复体力。保安团的士兵喝了我们自制的麻叶大烟汤,自然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于是伙计们就让他们当了一回油点子。过油肉说的是实话,如果不看在过去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按照伙计们的贪心劲儿,非得把他们扒光再赶下山不可。不费一枪一弹,就得到了大批美式卡宾枪,还有美式军用大皮靴、美国牛皮裤腰带,伙计们兴高采烈,一个个像赌场里成功作弊发了大财的赌棍。李大个子知道我们发了洋财,带了十几个伙计上山来吵着闹着要分赃。伙计们到了手的东西谁也舍不得再交出来给别人,山下山上两方人吵成了一锅粥。还是奶奶发了威,重申了我上台时颁布的八项禁令,把缴获的东西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了李大个子二十支卡宾枪、二十条裤腰带、二十双大皮靴才算平息了内讧。

伙计们今天凭空发了一笔大财,热热闹闹像过年,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跟李冬青在抗战时期建立起来的合作关系就像沙子堆成的房屋遇上了疾风暴雨而彻底垮塌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彻底决裂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我断定李冬青绝对不会白白吃这么一个哑巴亏,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好日子到头了,历史就像磨道,我们就像磨道里蒙上眼睛的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仇杀、阴谋和死亡。

第三十三章

卫师爷走了一个月终于回来了,一回来顾不上洗脸换衣裳就先来见我。他风尘仆仆,脸膛晒得漆黑,一身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烂边草帽,活像跟在驴屁股后头赶脚的。我想问问他家里怎么样了,又忍住了,还是遵从老规矩好,人家的私事想说的你就听着,不想说的就不要打听。即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除非是牵涉到伙里的利益,否则掌柜的追问伙计家里情况就带有不信任的考察意味,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问候是单纯的关心、好意,这是我们长期在危机四伏的生存方式下形成的规矩。卫师爷一见面先就抱了拳恭维我:“李冬青又在尕掌柜手底下栽了,我见伙计们现在用的穿的都高级得很么,李冬青弄来这么多美国货,现在都成了尕掌柜的家当。外头都说蒋委员长是共产党的运输大队长,我看李冬青就是尕掌柜的运输大队长。”

明明知道他这是在奉承我,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非常舒坦;然而,李冬青这件事情终究是我的心病,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病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作。卫师爷接着说:“听说李冬青要我们投降呢,还说是要接受国民政府的整编?”

我便把李冬青上山跟我谈判的经过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卫师爷说:“尕掌柜,你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编了过去。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没了枪就成了人家手里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再说了,即便整编我们也不能跟着国民党走,现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叫他们整编了,即便没有上阵跟共产党打仗,可是在共产党眼里我们就是国民党的军队。胡长官美式装备的几十万大军都叫共产党打得一败涂地,共产党要是收拾我们,还不跟掐豆芽一样?你的主意正着呢,谁也不投,咱狗娃山就是独一枝,自己管自己,咱不管别人,别人也别想管咱们。”

我说:“奶奶还有伙计们都是这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李冬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跟国民党军政要员都通气连枝,要是拉上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来剿我们,我们还是难以对付。实在不行,只好提前撒腿子,避避风头再说。”

“那倒也不一定,关键看我们怎么处置。”

看他那副样子好像胸有成竹,我急忙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我听听,要是成就按你说的办。”

卫师爷神秘地说:“尕司令,你猜我在河北碰上谁了?”

他说的河北并不是河北省,而是渭河北边,我猜想他的老家可能就是渭河北边什么地方的。我问他:“你碰上谁了?”

“洪祁,那个跟我们一起在县城外头打日本的洪连长,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而且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那个我的结拜兄弟李敢为。我说:“当然记得,你咋见到他的?他问起我没有?”

卫师爷说:“哪里能不问你。对了,我还见到你那个结拜兄弟了,人家现在可是共产党的大官,当了军长,洪祁也当了团长。他们都很挂念你,李军长约你到陕北延安跟他见上一面。他们现在就驻扎在延安,还一再说让你千万不要跟国民党走,解放军马上就要渡长江了,长江一过全中国就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让你无论如何要抽空到延安跟他见上一面,他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谈。”说着,卫师爷脱下鞋,撕开鞋帮子,从鞋帮子里头剥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说,“这是李军长给你的亲笔信。”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纸条,忍不住手都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了,抗战初期听洪祁说尕团长当了三边军分区的副司令,再后来洪祁跟我也失去了联系,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李敢为的消息,我一直很惦念他们。他们都是军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天天跟死神捉迷藏,如果我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跟他们见上一面,那也真算缘分深厚了。我竭力控制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尕司令吾弟:见字如面,别来无恙,知你在抗日战争中奋勇杀敌,战功卓著,兄甚感欣慰。当今世界,革命洪流如火如荼,国民党反动派土崩瓦解,当此国家民族面临命运决战,革命人民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节节胜利,全国人民即将获得彻底解放之际,望弟能够站稳立场,千万不可跟国民党反动派同流合污。如弟有余暇,万望到延安与兄一晤,既解多年悬念之情,亦可与弟妥善谋划出路,切切。此致革命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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