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这几件事情,我就把胡小个子叫来,给他安排活:“我明天跟奶奶给老牛头送大洋去……”
“咋,尕掌柜的真的就这么服了……”胡小个子一听我的话就急了。
我板着脸打断他的话:“你急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跟奶奶一走,你就把人领上,四瓣子的队留守,剩下的人你都带上,子弹带足,就从昨天我跟你上山的路把人带到山上去,上去了先把山顶上那个岗哨摸了,最好不要打枪。对了,先不要摸,等我跟奶奶的枪响了你再摸。把山顶上的岗哨摸了之后,你就带上人一起放枪往洞里冲,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碰上不缴枪的不要手软,明白了没有?”
胡小个子这才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又担心地说:“你跟奶奶万一……”
我说:“我跟奶奶万一了,你们就投降,不要再跟老牛头作对了。”
我这是实话。如果我跟奶奶“万一”了,他们归谁管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胡小个子说:“尕掌柜,要是你跟奶奶万一失手了,我就领上咱这一百多号人,给你跟奶奶陪葬去,豁出命来跟老牛头来个彻底,能拉多少人垫脊背就拉多少。”
我没心思考虑我跟奶奶“万一”之后的事情,如果我们“万一”了,他们投降也罢,跟老牛头同归于尽也罢,对我跟奶奶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他说:“你先别想我跟奶奶万一了之后你们咋办,你明天出发的时候不要说到哪去,到了地方再说,一定要做得隐秘,你们要是事先露了底子,我跟奶奶肯定就万一了。”
胡小个子说:“这事情你要先布置一下,再不然你跟奶奶走了,我怕队伍领不出来。”
我说:“我这是先给你交代一下,你明白了就行。你去通知伙里,吃罢晚饭聚齐。”
赶吃晚饭的时候,李大个子跟给保安团送信的伙计都回来了。李大个子说老牛头同意让奶奶陪我上山,还保证不会吓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李大个子忍不住嘿嘿嘿地笑,我问他你笑啥呢,他说:“尕掌柜你是没见那个老牛头,笑死人呢,那哪是个人嘛,那颗头有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估计有点夸张,按他比划的大小,老牛头的脑袋比一个箩筐还大,“头大不说了,那×还没有脖子,头直接安在肩膀上,那个头就像个黑冬瓜,那两个眼睛,嘿嘿嘿,哪里是眼睛,就是用手指头在冬瓜上捅了两个眼眼,而且是用小拇指头捅的。”
我让李大个子的描述逗笑了,我不由有些担心,明天见了这颗老牛头,我可别忍不住笑了出来。给保安团长送信的伙计给我带回来了一封信,这倒出乎我的预料。伙计告诉我,他把信交给了保安团站岗的,站岗的不让他走,非得要等到团长看过信才能让他走,他没法子就只好等着。过了一阵团长叫他进去,保安团的兵就把他押了进去。保安团的团长是个黄脸膛儿的中年人,对人说话倒也挺和气,先是问了问我的情况,又问了问我们伙里的情况,伙计按照我事先的交代吹嘘了一通。后来保安团长就交给他一封信,让他给我带回来。我看了看这位团长的信,团长说我的信他已收悉,内情尽知,对我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很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如果我没有不方便之处,容后他跟我约个时间聚一聚。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如果他真的要跟我“聚一聚”,我倒真可以跟他“聚一聚”,可是,现在我却顾不上搭理他,更希望他不要来搭理我。
吃过晚饭之后,伙里的人都在我的窑洞前聚齐了,我开始给伙计们讲话:“明天我跟奶奶看老牛头去,李大个子跟上我们。我们走了以后,四瓣子领上他的人守护狗娃山,要是有人来寻事,不管是谁往死里打,谁也不准撒腿子,等我跟奶奶回来了,给每个人赏三块大洋。胡小个子把其余的人都领上,都要听胡小个子的指挥,谁要是不听胡小个子的命令,胡小个子就毙了他。我明天准你先斩后奏。”
我的目的就是让伙计们都听胡小个子的指挥,保证胡小个子能顺顺当当地实施我的计划。只有奶奶跟胡小个子知道我的计划,所以伙里的伙计们根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听说我跟奶奶回来之后要给大家赏大洋,而且每人三块,这可是三个月的饷银,顿时激动起来。那时候的人不懂得用鼓掌表达高兴、赞同、兴奋等等意思,就张了喉咙傻喊:“尕掌柜……尕掌柜……”好像在给我叫魂儿。有这么多人一齐声地给我叫魂,我想我的魂恐怕一时半会儿真的谁也勾不走。
第十六章
我们来到老牛头山下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五十里路步行赶正午能到老牛头山下就算快的了。奶奶、我,还有李大个子,后面跟着四个小伙计轮换抬着那个沉重的木头箱子,木箱里装了六千块大洋,每一百块包成一封,一共六十封。我们都带着枪,奶奶只带了一支勃郎宁,明晃晃地插在她的腰带上。我带了一把盒子枪,连同木头枪套子斜挎在肩膀头上。李大个子背了一支斯登弛步枪,他的个头小,枪长,枪托动不动就磕打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一路上走来磕磕绊绊的看上去窝囊极了。
我们辛辛苦苦起个大早赶了五十里路来给老牛头上供,六千块大洋啊,在那个时候绝对是一笔可观的财富,那个老王八蛋竟然没有一点欢迎的表示,就好像我们是他的孙子,不,应该说就好像我们是他的爹娘,给他钱是应尽的义务。通往山上的路口仍然是几个小伙计看守着,事先得到了我们要来进贡的消息,他们倒也没为难我们,只是好奇地盯着我跟奶奶看个没完没了。我们走过了还听到他们在后面议论:这尕掌柜的是个娃娃嘛,看上去也就十五六……这女飞贼看上去也不咋样嘛,就是个子高些,没有说的那么好看,脸太长了……我心说还算好,你们没有说出过分的话,不然奶奶肯定得找个机会割了你们的舌头。一路上奶奶拉着我的手。她在女人里面算是个头高的,我也已经跟她一样高了,甚至比她还猛一些,在心理上我却仍然觉得她好像比我高一些。
我们这样拉着手走是事先想好了的,这样可以更显得我幼稚、窝囊。尽管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可是我的心里却不时油然升起一种家里父亲死了,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悲凉感觉。奶奶的脸拉得很长,难怪那几个看大门的伙计说奶奶没有传说的好看,脸太长了。奶奶原来是瓜子脸,最近胖了,脸形就变成了鸭蛋脸,这么一拉她的鸭蛋脸就变成了丝瓜脸。她的嘴抿得紧紧的,不仔细看好像没有嘴,只在鼻子跟下巴中间有一条缝。我敢断定,她也有跟我相同的感觉,甚至比我的那种悲凉感觉更加现实、更加深刻。沿着铺了青石条的路我们一直往上走,越走内心深处的屈辱感越强烈。虽然这座山的景色非常美,我们却根本没有沿途观景的心情。来到菩萨庙的前面,这里人更多了一些。老牛头的伙计们聚拢在门口观看我们狗娃山如何向他们大掌柜纳贡乞降,如何乖乖给他们大掌柜拱手送上他们这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大把银元。好在他们还算懂规矩,一个个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说那种我最怕听到的讥讽、嘲弄的话。听到那样的话,我保不准会忍不住发作起来坏了我们的大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没有拿枪,也没有看出他们有戒备的征候。看来老牛头确实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的表演让王老六信服了,回来汇报以后老牛头居然真的以为我是个稚嫩、懦弱、靠大掌柜和奶奶的扶持混事的阿斗。
到了门口便有几个人过来软中带硬地让我们把身上的枪卸下来。这是我们事先预料到的,也是我们这行拜山的规矩,我们二话不说就把枪摘下来给了他们。他们也没有认真搜我们,在我跟李大个子的身上象征性地拍了两拍,对奶奶根本就没有搜。奶奶又牵起我的手走进了阴暗的庙宇。李大个子跟抬着箱子的小伙计紧随在我们身后。这个庙宇是就着一个极大的山洞修建的,庙宇实际上就是这个山洞的前厅,进了庙宇,还要再进一道门才能进到洞里。山洞没有窗户,就靠庙宇的大门透光,所以光线很暗,白天也点着一些蜡烛和油灯。猛然从阳光明媚的外头进到这个山洞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本能地用手揉眼睛。这时候就听王老六嘻嘻哈哈地迎上前来跟我打招呼:“哈哈,尕掌柜,还有奶奶都来了。快快,上座。”
我没有动弹,等到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才拉起奶奶的手跟着王老六朝里面走。俗话说有理不打送礼的,况且他们也没啥理,所以他们对我们倒也蛮客气。跟着王老六我们来到了一个状若大厅的洞窟之中,顿时一股汗腥气、脚臭味、霉烂味、尿臊气混合成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一个黑胖壮汉迎上前来,王老六赶紧给我介绍:“这就是老掌柜。”其实不用他介绍我也认得出来这就是老牛头。李大个子曾经给我描述过这个人的长相,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想笑,他比李大个子描述的还要丑陋好笑,他那硕大的脑袋上长满了疥疮,疤疤癞癞得活像一只超级癞蛤蟆,看着他让人毛骨悚然,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美美地呕吐一番。他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我忙不迭地躲到了奶奶的身后,我不是怕他,他实在太让我恶心了。
奶奶表现很好,她不失时机地拍了我一巴掌说:“这娃见不得生人呢。”随即接过老牛头的手握了一握,算是给老牛头挽了面子。
老牛头让我们:“来来来,有话坐下说。”又对旁边的人吩咐,“给灶上说,客到了,准备开饭。”
这老小子轻轻松松地敲了我们六千块大洋,给我们准备了一顿饭就想打发我们,这个买卖做得真是太便宜了。我们按照他的指示坐到了事先摆好的椅子上,这时候我才有空观察这里的情形。与其说这里是土匪窝还不如说是猪窝更贴切。除了臭气熏天,洞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似乎老牛头刚刚搬进来或者正准备搬走。简陋的桌椅上面,大烟枪、裹脚布、用过后没有刷洗的饭碗统统挤在一起,根本没有能让我们顺利落座的位置。地上也到处是破鞋烂袜子和烟灰烟蒂,在洞的正中央还摆了两口半人高的酸菜缸,我估计霉味儿就是从这两口酸菜缸里散发出来的。可能因为山洞不够宽敞,所以没有我预先设想的那么多人,除了老牛头以外,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坐在老牛头下手,这个人阴沉沉地从我们进来就一句话没说过,我猜想他就是老牛头的亲信那个枪手没活头。王老六坐在没活头的下手,还有一个穿了长袍马褂的中年人跟我们坐了并排,我断定他就是那个所谓的师爷,另外还有四五个伙计像模像样地端着枪担任警戒。
坐下之后,老牛头说:“今天尕掌柜跟奶奶能到我的门上我高兴得很,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多住上些日子,我们这老牛头山光景比你们狗娃山好,前山后山都逛一逛,住够了我派人把你们送回去。”
听了他的话我更加断定,这家伙果然要把我跟奶奶扣起来。如果我跟奶奶被他扣到这里,狗娃山就成了他锅里炖熟的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我对奶奶说:“奶奶,把事情办了咱们早些回吧,这洞里阴森森的我怕得很。”
奶奶就对老牛头说:“老掌柜,今天认得了今后我们就常来常往的了,啥时候到你山上逛都成呢,今天先把正事情办了,东西我们都带来了,一文不少。尕掌柜,你给老掌柜交代一下。”
老牛头明知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走,故作大方地摇着手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说。”
我说:“一会儿我们吃饭去了,你们要是把东西动了,不够数了咋办?先当面数清楚了再吃饭也不迟。”
老牛头哈哈笑着说:“真是个娃娃,我老牛头咋能干那种事情呢?好好好,你们说现在数就现在数。”
我起身朝箱子跟前走,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心脏开始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了那句成语:图穷匕首见,马上我们也要箱底枪子见了,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活,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我揭开了箱盖,那个师爷跟过来朝箱子里看了看,虽然光线非常暗,可是我仍然看到他的眼睛亮了又亮。我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包大洋,故意扔到地上,包大洋的纸破了,大洋滚了出来。奶奶马上凑了过来说:“你小心些嘛。”然后就开始一五一十地给他们数着看。
我们做得太自然了。我故意有点赌气地把大洋一包一包地扔出来,奶奶一五一十地给他们数,我们俩都围着箱子,白花花的大洋在阴暗的洞窟里闪着诱人的光芒。老牛头跟他的人都有些痴呆了,我甚至听到了老牛头激动的喘息声。我相信别看他们是打家劫舍的老土匪,可能从来还没有一次见到过这么多大洋。我们能从李家寨一次弄来那么多大洋,也是偶然又偶然的运气。
大洋基本上都让我扔出来了,箱子底下我跟奶奶心爱的二十响驳壳枪泛出了冷森森的寒光。我不假思索地抽出早就上了膛的枪,甩手就朝老牛头射出了一梭子子弹。几乎在这同时,奶奶也抽出了她的那两把盒子枪,一梭子弹就把没活头和那几个在洞里站岗的伙计都放倒了。枪声在山洞里格外响亮,震耳欲聋的枪声震得人心脏都跳不匀称了。奶奶把另一支枪对准了师爷跟王老六,我则退下空了的梭子,又换上了满满一梭子子弹,洞里却已经没有了可以射击的对象。
李大个子跟那四个抬箱子的伙计也吓傻了。奶奶朝他们骂道:“狗日的愣着干啥呢?快收枪。”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抢上前把老牛头伙计手里的枪拾起来,然后就堵到洞口枪口朝外做出了防御的态势。
我这时候才顾得上看了看老牛头跟他的那个枪手,那两个人血肉模糊,已经不成人形了。老牛头变成了死牛头,没活头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没活头。
外面的土匪听到山洞里枪声响成一片,知道大事不好,便噼里啪啦地放着枪想朝里面冲,可能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枪不敢朝洞里打,只是吵吵闹闹地喊着要往里头冲,还有人一个劲喊话:“老掌柜,啥事情?老掌柜……”
李大个子这时候彻底明白过来,带着那四个伙计堵在洞口,趴在岩石后头噼里啪啦一排枪放了出去,外头叫喊着谩骂着噼里啪啦地还了一排子枪。
奶奶对师爷跟王老六说:“你们两个咋办呢?”
师爷已经软成了一摊泥,嘴唇哆嗦着根本说不成话,我估摸着屎尿肯定都出来了。王老六哆哆嗦嗦地说:“我们降了,我们降了。奶奶说咋办就咋办。”
这时候我们听到山上山下到处都响起了枪声,知道胡小个子领着我们的人杀过来了,心里顿时松快了。我对奶奶说:“让他们两个朝外头喊话,就说老牛头跟没活头都死了,叫他们放下枪投降。”
王老六就开始朝外面喊话,师爷也想喊两句表现表现,就是嘴不听使唤,啥也喊不出来。外头的人听到里头有人喊话说老牛头跟二掌柜没活头已经死了,哗啦啦就开始朝洞里打起枪来,我对李大个子说:“你们把老牛头跟没活头的尸首推出去。”
李大个子就皱了眉头咧着嘴跟四个小伙计把老牛头和没活头的尸体抬到洞口当成掩体,然后趁枪声略稀的时候一把推了出去。洞外的枪声戛然而止,就听得那些人在外头乱哄哄地嚷嚷:“这是老掌柜,老掌柜叫人打死了。”
我趁机朝外面大声喊:“我们的人已经把你们围了,谁放下枪降了,赏十块大洋,不要大洋的就没命。”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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