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差不多,不过是一种儿童游戏罢了。张家堡子不像李家寨,它是个隐居在山中的小村落,没有可把整个村庄保护起来的高大围墙和碉堡。这个村子的人家大都姓张,村落中的房子修建在山洼洼中难得的一块平地上,房子跟房子挨得非常紧密,这可能跟山里的地势有关,也可能是为了节省建筑材料,一家的山墙同时也是另外两家的山墙,自然可以减少许多材料,也可以节省造房时的人工。一条土路从村子中间贯穿而过,尽头便是常年潺潺流淌的一条溪水,张家堡子的人都把这条溪水叫扬子江,虽然夸张,却也显示出山里人纯朴的幽默和对自己家乡的自豪。快走到花花家的时候,我碰到了二娘。我当上尕掌柜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她站在寡妇家的门道里,那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我没有发现她,已经走过了她在背后叫我:“狗娃子!”
我回过头来,她从暗影中露出了半边脸,也许是阳光照射的原因,她的脸显得神采奕奕,红润润活像刚刚摘下来的水蜜桃。
“干啥呢,二娘。”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大掌柜死了以后,我对她感到亲近了许多。就像过去我虽然也亲近奶奶,却更多的是对她的畏惧,大掌柜死了之后,我却对奶奶几乎没了畏惧,更多的是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也许大掌柜的死让我们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亲近感。其实二娘对我一直挺好,做饭的时候经常想着偷偷给我留一张饼子或者趁柴火没熄的时候给我烤两个山药蛋。她也从来不会像奶奶那样对我声色俱厉地管教。可是,受奶奶的影响,我却对她从来缺乏好感,觉得她挺坏的,明明跟大掌柜不是两口子,却勾引大掌柜跟她成了两口子,导致奶奶经常为此心情不顺拿我撒气。
“你进来,我给你说话。”
我就走进了门洞子,二娘拿了一把蒲扇给我扇凉,眼睛忽闪忽闪地问我:“你把红鼻子杀了当伙里的大掌柜了?”
我点点头:“嗯,杀了,我做了大掌柜。”
二娘又问:“你把保安团跟李家寨都抢了?”
我又点点头:“嗯,都抢了。”
二娘抓住我的肩膀头眼睛对着眼睛盯着我看,我让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问她:“你看啥呢?”
二娘慢慢松开了我,把手捂到了高耸的胸脯上喃喃地说:“好我的天神爷爷呢,这话咋说呢么,伙里一扑噜大男人咋事情都叫个娃娃办了,唉,这都是命,命里注定你就要做伙里的当家子呢。”
我想起还得给花花送项圈去,就说:“二娘,你没啥事情我就走了,等闲下来我再过来看你。”
二娘鼓了腮帮子斜睨着我说:“二娘能有啥事情?没啥事情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进来,我今天偏偏就要跟你说话哩。”
她做出来的那种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像撒娇,不过我可不敢断定,因为迄今为止我还真没有遇到过向我撒娇的女人。不知道为啥,她那种表情让我的脸烫了起来,我估计我的脸可能红了。果然,她咯咯地笑了:“啊哟,尕掌柜的脸臊红了,二娘嘛有啥可臊的。来,二娘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她进了她的房子,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儿,这跟我和奶奶住的房子大不一样,我跟奶奶住的房子总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浓浓的大烟味和脚臭味儿。虽然是临时在这儿住一住,可是她的房间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的单子虽然是土布的,上面却有蓝白相交的花格子,而且整理得平平整整几乎看不出皱褶。炕桌擦得锃明瓦亮,墙上还有那种美女招贴画,也不知道是她弄来的,还是这家房东自己贴上去的。她跟奶奶虽然年龄差了很多,可是终究都是女人,两人的住处却显示出这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奶奶是那种典型的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人,整天舞刀弄枪飞檐走壁打家劫舍,她的住处从来看不出也嗅不出女人味儿来。二娘却是典型的不爱武装爱红装,除了她自己爱打扮,经常涂脂抹粉,穿得大红大绿,她的住处也处处显示出女人的洁净和……怎么说呢,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只好借用一个比较俗套的说法:温馨。跟奶奶住惯了那种杂乱、汗臭弥漫的屋子,来到二娘的住处我不由产生了极为明显的异样却又挺舒服的感觉。
“来,快坐下,二娘给你倒茶喝。”
我坐到了二娘那铺着洁净土布床单的炕上。二娘给我脱了鞋,然后斟了一碗茶摆到了我的面前:“你看二娘给你做啥了。”说着,二娘爬到炕上,从炕头的柜子里掏出一双鞋,“这是二娘给你做的,试试合适不。”
她亲手把鞋套在我脚上,鞋非常合适,我的脚比大人的脚小,又比小孩的脚大,能给我把鞋做合适了非得亲自量才行:“二娘你咋知道我脚的大小呢?”
她神秘地挤挤眼睛,那神情让我想起了奶奶骂她的话:骚狐狸。她边在我脚上捏来捏去地检查鞋子是不是合脚,边说:“你整天在我眼跟前晃着呢,想量你的脚比喝凉水都容易。”
鞋是千层底的,鞋帮子是厚实经磨的黑土布,鞋对于我非常珍贵,我从来没有买鞋的概念,小时候鞋都是我娘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到了伙里,鞋就乱穿了,奶奶是绝对想不到给我做鞋的,有时候出去做活碰上了就给我顺一双两双鞋回来,大都是旧的,我估计都是她抢油点子的。实在没鞋穿的时候我就偷伙计的,谁要是认出来了跟我要鞋,我就耍赖死不承认,奶奶要是知道了就出头骂人家:“不要脸的,五尺高的汉子跟娃娃抢一双鞋呢,羞你先人呢。”过后再骂我,“有本事抢也比偷强,再偷人家东西我把你的手剁了呢。”由于鞋不够穿,我经常的状况是脚上的鞋前后张嘴,脚指头跟我一起看世界,后脚跟和我的屁股一起看脚印。实在没鞋穿了就干脆赤脚,或者捡个烂鞋底子用绳子捆在脚上,只能起到防止脚掌磨破的作用,就跟骡马在脚上钉掌差不多。
“走两步看看合适不。”二娘催促我。我舍不得把新鞋踩到地上弄脏,就站到炕上来回走,我已经记不得我有多少年没穿过新鞋了,我却记得这是我到伙里以来穿的头一双新鞋。鞋子确实很合适,底子坚实却又松软,帮子松紧适度地把我的脚温柔地包裹住,为了防止鞋不跟脚,二娘还在鞋帮子上缝了两根布带子,布带子一绑上,就是奔跑如飞鞋也不会掉下来。
“谢谢二娘,这鞋美得很。”
“美得很就穿上,放心穿,穿烂了二娘再给你做。”
我高兴极了,感动极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的这份感动和感激,忽然想到怀里揣的金项圈,一时冲动就掏出来递给二娘:“给,二娘,我也给你留了一份礼行。”
二娘接过项圈看着,又用手摸着,看着摸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水,我说:“你哭啥呢,不爱这东西?不爱了我下一回给你弄个更好的。”
二娘连忙抹去眼里的泪水说:“二娘爱呢,这么好的东西谁能不爱呢,这可是纯金的,值钱得很呢。”
我问她:“那你哭啥?”
“二娘这是高兴呢,尕掌柜的没有把二娘撂到脑后头,出去一回想着给二娘带个礼行,二娘高兴得很。”
我注意到她没有叫我狗娃子,却叫我尕掌柜,这让我又是得意又有几分失落。
二娘问我:“你吃了没?”
早上吃了八个荷包蛋,这阵还不饿,可是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我就告诉二娘我还没吃。二娘说:“今晌午就在二娘这吃,二娘给你擀酸汤面,吃饱了给二娘把你这几天在外头做的事情讲一讲。”
过去伙里的饭都是二娘做,她做饭的手艺比奶奶强得多,可是跟真正的家庭主妇比又有很大差距。想到好长时间没吃过二娘的饭了,再说我觉得待在二娘这里确实比奶奶的屋里舒服,就说:“成呢,我就在这吃。”
二娘顿时兴高采烈,把我本来准备送给花花一时感情冲动转送给她的金项圈挂到了脖子上,然后就到外面和面给我做酸汤面去了。我听到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唱着秦腔《白蛇传》“断桥”中的那一段:“想当初在峨眉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配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在二娘优美婉转的歌唱声中我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了白娘子,原来白娘子长得跟二娘一个样儿,不知怎么回事奶奶变成了青蛇,她不但不帮白娘子打法海,还帮着法海打白娘子,而且她手里拿的不是青锋宝剑,却是两把嘎嘎新的二十响盒子炮。她骑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麻绳子,挥舞着双枪披头散发一个劲朝白娘子射击,我急坏了,大声喊着提醒她:错了,错了,打法海,打法海……奶奶变成的青蛇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急坏了,就破口大骂:老妖精,你胡打什么,打错了,狗日的咋打开自己人了……我急醒了,二娘正坐在炕梢上等我吃饭呢,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辣子和剥好的蒜。见我醒来,二娘擦了一把我额头上的汗说:“你睡着了还骂人呢,骂谁呢?看这一头一身的汗,起来灵醒灵醒我给你下面去。”
天太热,二娘做的面又太好吃,我吃得大汗淋漓,就脱了身上的褂子,二娘没有吃饭,守在我跟前看着我吃,这是当地农民的习惯,重男轻女的具体体现,家长或者客人吃饭的时候,女人不能一起吃,要等在一旁,家长或者客人吃完一碗就添一碗,直到主人或者客人吃饱了,她们才能到厨房吃。我脱了褂子,二娘就拎过去找出针线给我缝补破了的地方。一边缝一边问我打死红鼻子和袭击保安团、抢劫李家寨的过程,我有几分得意地给她详细描述了一遍,她听得如痴如醉,末了告诉我:“枪也有了,钱也有了,你该消停一些日子了吧?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鞋,会水的鱼儿浪打死,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事情不能长做。”
我告诉她我正要整修狗娃山,过一些日子就可以搬回去了,她说不搬也好,她倒觉得住在张家堡子这个小山村里挺好的。我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住在这,我给你留些钱。她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住到这干啥呢,我也跟你们回狗娃山。吃饱了,喝足了,衣裳也补好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就下地穿鞋要走,却发现我的旧鞋没了,只剩下那双二娘刚刚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这双新鞋,也舍不得扔掉那双旧鞋,就问二娘:“我的鞋呢?”
二娘说:“你那双鞋哪里还能穿,就穿我新做的这一双,反正我也没啥事情,以后多给你做几双,放心穿。”
我就穿了那双新鞋,新鞋穿上感觉到底不一样,走路好像腿脚都变轻了,有些发飘。二娘把我送到门口,让我没事常到她这儿坐坐。我说行呢,想吃酸汤面想听戏了我就来。奶奶见我穿了一双新鞋回来,就问我哪来的新鞋。我说二娘给我做的。奶奶撇撇嘴说:“那个骚狐狸真会做人,早些时候咋从来没见她给你做过鞋?知道你成了大掌柜又来勾引你了,你离她远些,跟戏子学不出好来。”
我认为奶奶这话说得不公平,我知道二娘绝对不会因为我当了大掌柜才给我做这双鞋,因为一双鞋绝对不是这两三天就能做出来的。我娘给我做鞋的时候我经常看着,挺费劲,先得把平日里攒下来的破布一层一层用糨糊糊起来,晒干,这就是做鞋的基本原料褙子。然后再把褙子按照脚的大小剪成鞋样,再把几层褙子摞起来,还得搓麻绳,用搓好的麻绳把按照鞋样摞成半寸厚的褙子一针一针的纳成鞋底,然后还得做鞋帮子,再把鞋帮子跟鞋底子纳在一起。如果要想让穿的人舒服,还得用鞋楦子把鞋楦上一两天才行。这个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我估计二娘给我做鞋是从我给她讲《聊斋》开始的,可能也正是那个时候她偷偷量了我脚丫子的大小。我没有跟奶奶解释这些,我知道她讨厌甚至鄙视二娘,越跟她解释越麻烦。
第十四章
“金山银山比不上咱们的狗娃山。”这是大掌柜活着的时候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懂得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狗娃山好得很,没有别的山头比得上我们的狗娃山,我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这种话。世上比狗娃山好的地方多得很,大掌柜硬要一口咬定说狗娃山最好,我猜想他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真的没见过比狗娃山更好的地方。然而,当我们阔别狗娃山一年又六个月,再次重上狗娃山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趴在地上,抱着狗娃山的山石、草木亲吻它们、爱抚它们的强烈冲动。我突然信服了大掌柜的话:“金山银山不如咱们的狗娃山!”对我来说,应该承认,狗娃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狗娃山的主人,主人的感觉好极了。
狗娃山长得像极了一只狗,一只趴卧在地上的狗,一只跟山一样庞大的狗。如果把狗娃山当成一只狗来说明我们住所的位置,那就很容易说明白:我们的窑洞都建在狗额头下面相当于眼睛的部位,窑洞前面平坦的场子就是狗的面颊。被保安团毁坏的窑洞修葺一新,另外还开凿了几孔新窑洞,其中有两孔窑洞格外大,里外套间,我占了一孔,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另一孔做了我们的库房。做这种套间窑洞的时候,要先挖两孔并排的窑洞,然后将两孔窑洞的隔墙打通,再把另一孔准备用来当里间屋的窑洞的洞口封死,只留下窗户,于是一个套间窑洞就建成了。我把从李冬青家里弄来的那幅下山虎挂在了套窑的外间,窑洞顿时有了几分威风。
每孔窑洞的门窗都是新装的,刷上了棕红色的油漆,窑洞里刷上了白灰,窑洞前面的空场上铺了青石板,干这个工程一共花了我五百块大洋,有钱真的好办事,大掌柜那时候之所以把个狗娃山弄得像个破衣烂衫的穷汉,关键还是他没有钱,别看他也是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的土匪大头目黑骡子,他确实没钱,是个名副其实的穷汉。话说回来,有钱谁还当土匪呢?我跟他不一样,我现在是有钱的土匪,有钱还继续当土匪吗?我没想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除了继续当土匪还能干啥。
我们是过了秋天返回狗娃山的,伙计们都搬进了修葺一新的窑洞里,怀里揣着大洋,肩上扛着快枪,心里想着从今往后不再愁吃愁喝,一个个兴奋得像过年穿新衣放鞭炮吃饺子拿压岁钱的孩子。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对我说话的神态里,以及对我的指示、命令一丝不苟的执行过程,处处都体味到了“权威”这两个字给人带来的难以言传的那种精神愉悦。拥有权威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享受,所以人一旦拥有了它,就会千方百计地占有它、保卫它,甚至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权威也并不是一旦获得便终身拥有的,权威往往受到来自不同方向和不同方式的挑战,没有挑战的权威并不是权威。我受到的最危险最直接的挑战来自于老牛头。
老牛头是山的名字也是老牛头这个人的名字。老牛头山离我们有五十多里路,老牛头是盘踞在这座山上的老土匪。我从来没有见过土匪老牛头,过去我曾经听大掌柜说过,老牛头惹不起,我们跟他们虽然井水不犯河水,却也处处小心谨慎地应付他们,逢年过节大掌柜还往往要派人给他送上一份礼,虽然有些低三下四,却也是为了求个安宁,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搬回狗娃山不久,老牛头的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们来了三个人,一个人高马大的空着手,两个矮小瘦弱的抬着一个木箱子,他们在山下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