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也未必肯见,把话说太满了总是不好。但现在喜梅既然退了一步,他的差事想要办起来却是容易很多,所以周善言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果然,他呈了凤簪上去,在所有人面前都不动声色的锦姑姑见到这物件变了下脸色,然后却是收了簪子入内,过了一会儿脸色煞白的走出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是。”周善言面色恭敬的行了个礼,转身往外去请人,心中却已经乐开了花,看来这把自己是赌对了。
“那人是谁啊,不是说谁都不能去吗?”听着这命令,刚才试图击杀顾喜梅的小兵揉着脑袋怒囊着,然后惹得周善言敲了他一个暴栗:“嘟囔什么,还记得我们四个月前铺天盖地找的那个人么,就是这位!若你刚才那箭真的射杀了她,你死一千字都不够偿命的!”
第64章 回忆
“臣女见过……”当看到锦儿的时候,喜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虽然锦儿是奴婢,可是现在跟着燕笙水涨船高,又有正正经经的品阶在,喜梅没有任何品级,见了她理应是该拜上一拜的,但问题是两个人往日相处,也轮不到喜梅对锦儿行礼,所以这会儿额她却是连锦儿的官名都不知道。
“顾姑娘不必多礼,请随奴婢过来。”锦儿不等她弯腰便已经出手虚扶了她起来,然后神色淡淡的欠身,引她往后面去。
“燕,皇帝他……”喜梅张张口,想要打探下燕笙的消息,但却在看到锦儿转身的冷脸时闭上了嘴。
当年初时的时候,燕笙跋扈,自己与她相处极不融洽,多亏有锦儿在其中斡旋,可没想到如今再见,两人之间已无当年的热络了,冷冰冰的连当年都不如。
喜梅自问没有任何得罪她的地方,敬重之情一如既往,可是既然人家摆出个冷脸,她也没有赔笑阿谀的打算,于是这事儿也就这么算了。
这些侍卫的守备外紧内松,里面只站着几个太监宫女,想必时平时服侍燕笙的那伙,都极其懂事,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见着喜梅到来没一个抬眼的。喜梅就这样被锦儿引着,从那堆泥偶木胎的宫人中走过,来到了门口。
“进去吧。”锦儿走到门口,侧身露出了那门口。看着半合着只留着一条缝儿的黑色大门,喜梅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迈步踏进了这里。
沁苑果然跟她的记忆中一样,仍然是座废园子。新皇登基,又是大赦天下又是赏赐百官,花钱的地方不少,来钱的地方却不多,所以燕笙也非常简朴,宫室大多都没有整修,这地方也跟以前一样满目的断壁残垣,只是在外头砌了一溜的粉白墙,配了扇大门而已。
沁园虽然废,但是面积却不小,加之宫室早已损毁,所以看上去更加空旷。因为是暮春时节,有不少野草野花都开了,枯萎腐朽的木头石块里不时的有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野花冒出来,倒也算是生机盎然。
喜梅一进门,就看到了燕笙的背影。他抱坐在一块空地上,面临的是一大片废墟,那模样依稀像是正殿。喜梅走进了些,才看着他抱着膝,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怎么了,送进来的那只金钗,杂草一般的顺手插在旁边的绿草里。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涨高了不少,因为停止服用了那种药物,身形也变得魁梧了些,从后面可以很清晰的分辨出是少年的模样,不会像以前雌雄莫辩了。喜梅一边感慨着,一边慢慢的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再跟以前那样唤他燕笙,还是跟别人一样喊他皇上?
以前自己没有什么求他的,心无芥蒂,自然怎么称呼都觉得无所谓。可今天一想到自己来是有所图谋,这话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口了。
四周很安静,云淡风轻。若不是自己心事重重,这帮艳阳天却真是郊游的好时机。喜梅想的自己也觉得自己面目可厌了,所以索性也暂不开口,只悄无声息的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腿,心事重重的将下巴搁在膝头,望着那废墟上的藤蔓胡乱的想着一些困境。
“她们说你来了,我一直不敢信,直至现在你坐到我身边了,我还觉得有点像是做梦。”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笙像是发现了她的存在一样,抬起投来望着她,有些犯傻的说。
“你是皇帝,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胆子犯欺君之罪。”喜梅听着他先说话,笑了笑开玩笑的转过头来,却在看到他红红的眼眶时怔住了,“你哭了?”
问完这话之后,她又觉得大有不妥。他现在是皇帝了,自己这话可太大不敬了。
不过好在燕笙却没有在意,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才发现自己的窘态,颇为有些不好意思,“嗯,有点。”
“出什么事了?”瞧着他郁郁寡欢,活像一幅被人欺负了的样子,喜梅很难把他跟顾凤璋口里头那个皇帝联系起来,本能的想去关心一下委屈的他。
“没什么,只是每年的今天,总会不大高兴。”燕笙勉强笑了笑,往着前面那堆已经腐朽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废墟,忽然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太清楚。”喜梅摇了摇头,她知道是座废苑,但是燕笙这幅表情,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大家都知道的理由了,所以她很乖巧的摇头说不知道。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有多久,记不大清楚了,大约就是父皇听信谗言,冷落我跟母后之后的事情了吧。”燕笙说着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那个时候不懂事,反而觉得在这里过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没有太傅整天的喋喋不休的念叨,不用看书,不用写字,整天就在这里疯跑,挖空心思的玩儿。虽然母后不许我出门,但是殿内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宫女姐姐会陪我追迷藏。”
“你瞧,这是大殿,后面是正室,侧面是偏房,这边是……”燕笙指着那片废墟,一件件的说给喜梅听,他记的是如此清晰,连雕栏画栋上的绘饰都记得一清二楚,听得喜梅都有些害怕了。
“记得母后身边有个太监,高大白胖,像是个白馒头,最喜欢发汗,所以到哪里都带着熏了香的帕子,有汗也擦,没汗也擦,手绢比宫女们的都多,我最喜欢偷偷的去把他的帕子藏了,然后看着他着急……”
“守门的有个侍卫,据说家里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他极是疼爱那孩子,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家囡囡又怎么了怎么了,同僚笑话也丝毫不在意。每有赏赐,哪怕是一颗松子糖,都会珍而重之的藏在怀里带回家给女儿。或许是因为家里头有孩子的缘故吧,他很喜欢我,经常从宫外带小玩意儿给我,有竹哨子,草蜻蜓,会转的风车,破浪鼓,小面人,还有胖乎乎的瓷娃娃……他也最喜欢跟我炫耀她女儿,说等将来有机会,他升了大官可以带女儿进宫的话,就带他女儿来拜见我。要不然等我长大了,出宫建府了,他再来拜见我也成。”
“还有给母后梳头的赵姑姑,她为人最是严谨,整天板着张死人脸,从来都不笑。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伺候我的宫人也消减了不少,她就顺便也负责帮我梳头,每次都抓得我很痛,可是她很凶,我也不敢叫疼,只能每次趁她不注意拔了她的发簪,然后看她张皇失措的大叫的样子。她可讲规矩了,最怕自己衣冠不整,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哭着跑回房里的……”
“……”
随着燕笙的讲述,那些人似乎又活了起来,喜梅坐在这里,似乎看着杂草退去,那整洁的宫室一点点铺陈开来,守门的军汉,偷懒的小宫女,严肃的嬷嬷姑姑,各式各样的太监,还有个天真浪漫不知疾苦的小皇子,都在这里一一浮现了。
“其实他们都是些不得志的宫女太监,要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到这里来了。但是他们也是些非常非常好的人,就在我跟母后醉落魄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离开我们,反而是尽力的给予我们方便。而当刺客过来的时候,又是他们用血肉之躯延缓了那些人,就走了。”燕笙捂住了眼睛,似乎不去看就可以不响起那些,“我现在还记得他们死去的样子,疼女儿的老高就死在门口,会吹口哨的小崔死在花圃里,赵姑姑为母后挡了一刀,云嬷嬷抱着那个刺客的大腿被砍了三刀,福公公一直捂着我的眼,我从来没有见他的汗流的那么急,可这次他根本顾不上擦汗,一直抱着我跑跑跑,到最后把我塞到王叔怀里才闭眼……”
“我现在还记得他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奴跑不动了,以后不能再伺候殿下了,殿下保重啊……”
燕笙说完这句话,然后住声了,有晶莹的液体从他捂着脸的手里头流下。
喜梅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无声的抖动的肩膀,这才知道他为何要屏退左右,一个人坐在这里。
只怕这些话,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别人面前说。
“今天是……”她有些哽咽,某些事情不用问也猜得到了。
“今天是他们的死忌。”燕笙淡淡道说,“我没办法在别的地方祭拜他们,只能在这里杀伤一杯薄酒,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喜梅站起来,果然在旁边的草堆里踢到了倒空的酒壶,看着他明明难受的要命还拼命强颜欢笑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我没事的。”燕笙伸手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肩头的小手,被眼泪洗的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今天一个坐在这里的时候,还想过你若出现该有多好,没想到你真的就出现了,看来上天果然是对我不薄的。”
第65章 拖和骗
看到燕笙这样子,喜梅倒是不好说出自己的来意了,只是安安静静的陪着他坐在那里,听他絮絮叨叨一些旧事。
燕笙说了很久,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想来刚才也喝了一点,所以说着说着,就倒在了喜梅的肩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的身上穿着便服,墨色的锦缎上绣着金色的盘龙,威严无比,远看好一副帝王气派。但是若是靠近了些,却又会发现那衣服上斑斑驳驳的草根泥渍像是不小心被孩童弄脏了一般。
更何况,那搁在肩上还带着泪痕的睡脸,如同孩子般无辜。
他真的能跟父亲扳手腕,而且还赢了父亲?喜梅看着他唇边细细的绒须,有些怀疑的想着。
一切都是无解。
燕笙睡了不久,锦儿就小心翼翼的踮着脚走了进来,看着他靠在喜梅肩上的样子,一脸的惊愕。
喜梅也是从她的眼中,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逾越,下意识的动了动身子,却没想到惊动了燕笙。
“唔?”他意义不明的哼了一声,却是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有人来了。”喜梅推了他一把,然后他这才清醒,坐直了身子看着锦儿,“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特别的提高或者压低声音,只是自然而然的,说话就有了另外一种腔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压。
“曹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锦儿敛眉,屈膝行礼说道。她在外面行候着,显然不是大事不会进来禀报。
果然,燕笙听到她的话,立马脸色严肃了起来,当下就挣扎着从草地上站起来,淡淡的吩咐道,“帮我更衣。”
他这身邋遢样子,然后不能去见大臣。
“是。”锦儿应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手,立刻有着一堆宫人捧着脸盆清水,扛着锦帐屏风等物进来,然后目不斜视的在一角处迅速的搭起了一个盥洗处,效率之高让喜梅叹为观止。
燕笙显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所以背对着宫人站在那里跟喜梅说话,“我这才想起问你的来意,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喜梅知道自己这事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所以有些结舌,正想着要怎么简明扼要一些呢,就听到锦儿在身后唤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请陛下更衣。”
“好。”燕笙应了一声,而后急匆匆的对喜梅丢下一句话,“你先别回家,让她们带你到以前住的地方去,我办完事儿回来就去找你。”
“我……”喜梅想要说着我改日再来便是,但燕笙已经一转身进了锦障里,她不好追上去,只能留在了原地。
哗啦啦四周涌过来一堆人,将那边围的水泄不通,她站在这头远远的看着那里,只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
燕笙洗了脸换了衣服之后就匆匆的走了,外面哗啦啦一大片的声音,喜梅正怜惜他悼念亡人也只能偷得这么一点空的事情,锦儿却已经到了她身边,恭敬但是冰冷的行礼说道,“请顾姑娘随我来。”
她要在这里善后,倒是没有跟着燕笙一起离开。
“不用了,我知道路。”喜梅看着她似乎很忙的样子,为她着想的回答了一句,但没想到却像是拂了锦儿的逆鳞般,让她变了脸色,冷冰冰的说了句,“请姑娘随我来。”
“好。”喜梅也才意识到,或许自己无意中的拒绝破坏了锦儿的权威,这才让她如此不快,所以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只安静的随着她过去了。
到了目的地,喜梅才发现自己住的那间宫殿竟然还是老样子,一草一木,各种摆设几乎都没有变化,似乎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陛下吩咐这里要保持原状,所以奴婢们除了时时擦拭之外,并不敢动一分一毫。”锦儿看出了喜梅的惊愕,淡淡的说道,然后吩咐下面的宫女们去准备伺候喜梅洗漱,四下里顿时人都走光了。
顾喜梅知道锦儿这做派不同寻常,定是有什么话讲,所以也没吱声,只等着她开口。
果然,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锦儿才转过了身,冷淡的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陛下的,只是我劝你别费苦心了,他是不会答应你的。”
什么时候连锦儿都变成了女诸葛了,能猜透她的来意了?喜梅诧异的望着她,却见到她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淡淡讽刺的微笑,“你觉得这很难猜么,稍微熟悉一点你的人,便知道你最在乎什么。你藏的那么好,陛下几乎已经发动了所有暗卫,也没有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踪迹,可见你用心之苦。这会儿除了你师傅一家子,又有谁能劳得动你自投罗网。”
喜梅听她这么说,倒也觉得合情合理,遂点了点头,“那你说陛下不会答应,凭什么?”
锦儿是燕笙身边的人,肯定能从燕笙往日里不小心泄露的只字片语中揣摩到他的心思,所以锦儿这样说,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这顿时让喜梅心中惊悚了起来。但是她又兀自不服输,所以问了句凭什么。
燕笙待她不同一般,而阎氏夫妇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又远超过别人,难道他真的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他无非是忌讳阎青和的权势,那把他削为平民,贬谪出京城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置之于死地。
锦儿的态度着实不一般,喜梅都不敢太过相信于她。
“你不信?”锦儿看着喜梅的表情,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些幸灾乐祸,“就凭陛下不是个因公废私的人,就凭陛下他,想做个万世明君。”
“做万世明君的第一步,就是举起屠刀往昔日的有功之臣头上砍吗?”喜梅见着她的笑容太过于刺眼,对于锦儿的最后一丝好感也不由得消失的无影无踪,声音里带了些凛意,“阎家夫妇是不是被诬陷,那些个平头百姓不知道,你们心里头难道还不清楚?我原先当你是有情有义的,还懂得钦佩忠良,怜孤惜弱,没想到到头来却也是这么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锦儿听着喜梅的话,脸上的笑容一滞,僵硬在了脸上。
喜梅这个时候却是不愿意跟她说话了,她既然来了这里,不管燕笙那边怎么样,她是不会退缩的,至少得把话讲出来。
再说了,看到锦儿这次见到她一直阴阳怪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