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你还是坐着吧。”生怕这个美人儿一个不稳就会摔碎在地上,我连忙出声劝阻。
美人儿微微一笑,颊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不碍事,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声线如水,柔,却带着丝丝的凉。纵然是我这个不太精通医术的人也能看出,公爵夫人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
“玫瑰花放在窗边的瓶子里就好。”美人儿如是说,目光却停顿在青桐的身上,问:“岛小姐,这位是?”
我小心翼翼把玫瑰花插入玻璃瓶里,笑道:“那是我的助理。”
“哦。”美人儿笑着转向我,说:“有些话我只能和岛小姐一个人说,不知这位先生能否回避一下。”
我心里又抖了一下。
只能和我一个人说的话,这这这……
最后在美人儿的注视下,我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把青桐赶了出去。
此刻暮色降临,房间里的灯亮起,是暖暖的橙色。公爵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披着雪白的狐皮外衣陷入柔软的椅子里。“岛小姐,请坐。”美人儿依然对我微笑。
哦,忘了说,眼前的这位美人儿芳名——莎文娅。
屋内玫瑰花香弥漫,我想起青桐在出去前对我比的那个“放心,有我在”的口型,深深吐了口气,在莎文娅对面坐下,静静等着她开口。
“岛小姐。”莎文娅轻轻闭上眼,道:“我希望你能实现我最后的愿望。”
我静静看着莎文娅,突然觉得她美丽的脸上漫上一层浓浓的忧伤——那种与她身份不符的忧伤。
“我想见他。”莎文娅的眼角有些湿润,“再见他最后一面。”
“见他?”我有些疑惑。
“是啊。”莎文娅睁开眼,水晶一般的眼眸里带着深深的眷恋,“可是他死了,只有你能再让我见到他。”
心里微微一震,那样的表情我是那么熟悉,一年前我曾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这副表情,深深的眷恋、伤痛与不舍。从那之后,我摔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
“夫人。”我闭了闭眼,把那些陈年旧事通通压了回去,问出了我每次必问的问题:“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莎文娅微笑,“只有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因为你能编造出这世上最真实的梦境。”
在成为造梦师的十几年里,我听到过各种版本的答案,要么是个人喜好要么是各种恭维要么是请不到那个名声显赫的沙赫,总之今天这个答案是最让我出乎意料也最让我满意的。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造梦师,造梦师的梦境大多都是根据雇主的意愿天马行空地架空构造,但是我的梦境却是以现实记忆为基础的。所以这也可以理解成我不会接一个丑女要求变成绝世大美女的生意。
“可是夫人。”我静静地看着她,“最真实的梦境是需要以记忆为基础的,这样,我就需要进入你的记忆、了解你的过去。”
“可以的。”莎文娅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微微地惊讶,大部分人在听到这个要求时或多或少都会犹豫,毕竟记忆这么私密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地展示给一个外人看。“夫人,只有那个助手能带我进入你的记忆里。”我吸了口气,补充道。
莎文娅一愣,犹豫片刻问我:“他,是你信任的人么?”
信任的人。
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着这两年里他事无巨细地照顾我,恐怕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当然,除了“那件事”。最后我看着莎文娅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接受。”莎文娅复而微笑。
我被她挫败了。
于是我歪在椅子上,开始破罐子破摔:“夫人,要进入你的记忆必须以你的梦境为媒介,简而言之就是你睡着的时候,希望夫人见谅。”
“可以的。”莎文娅继续微笑,“岛小姐,我希望越快越好,我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我微微一怔。
“明天……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吧。”莎文娅摇摇头,补充道。
“夫人。”看着她那副失神的样子,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坚定地对她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实现的你的愿望的。”
莎文娅笑了,有些发白的嘴唇上弯,衬着那潮红的脸颊,突地让我想到那满园的玫瑰。
“不知夫人要见的那个人是……”
“是我哥哥。我的孪生哥哥,莫里奥•;法•;克劳德男爵。”
听到这句话,我那半颗塞满八卦的心开始猛烈跳动,而另外一半尚存一丝理智的心跌入冰点。冰火两重天。
那半颗塞满八卦的心正在咆哮:这是什么情况?!兄妹恋?不伦禁恋?!主教大人啊!这是赤裸裸的黄金八点档大戏啊!
而另外半颗尚存理智的心正在颤抖:要是公爵知道了我知道他最爱的夫人和他的小叔子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估计真的会把我先【哗——】后【哗——】再【哗——】的。
最后我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仍然很温和地退出夫人的闺阁,然后在关上门的那刻抓着一直站在门边的青桐猛烈摇晃起来。被我摇得七荤八素的青桐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道:“小、小祚,你不要、不要这么猛烈,我会吃不消的。”
“青木头啊。”我声泪俱下,小声道:“不是我猛烈啊,是这桩生意太猛烈了,挑战我的底线啊!”
“小祚。”七荤八素的青桐突然正色道:“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竟然还有底线。”
“……”
我看着青桐,正在考虑是不是再来一次把他直接摇死算了。而青桐很识趣地在我即将转心动为行动时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出了院子。
干正事之前,自然是要填饱肚子的。
善解人意的燕尾服执事为我们布下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青桐一直优雅地拿着刀叉切牛排,我一开始还能装装样子,后来实在嫌麻烦,丢了刀叉,直接上手对着面前那只烤鹅腿开始大快朵颐。一面满嘴流油啃鹅腿,一面还不忘和身后的执事打听各种事情。
“夫人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么?”
“没有,是夫人病后,公爵为了让夫人养病才把她搬去玫瑰园的。”
“哦,那公爵呢?”
“公爵这段时间有要事出门了,并不在王城,岛小姐可以放心。”
“唔。”
要是在你们怎么可能把我请来啊!毫无偏差地成功回避问题要点,执事你这样子不好、很不好。
把骨头丢在桌上,捻起毛巾仔仔细细地把手擦干净,我看着依然在细嚼慢咽的青桐,眉毛抖了抖,继续和执事搭话:“夫人的愿望,你知道么?”
“不知道。”执事很干脆地摇头。
“你不会和公爵说这件事么?”我讶然看着他,极其不识趣地问。
执事依然摇头,正色道:“我的命是夫人救下的,公爵府里,我只是夫人的执事。”
一句应当感叹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在我听来却是暧昧异常。难道是公爵夫人劲爆的兄妹恋把我影响了?
我摇摇头,却被青桐截住话头。“小祚,我们是不是该走了?”青桐优雅地擦擦嘴,挑眉道。
幽幽叹口气,我随着他站起身,准备离开餐厅。
“岛小姐。”执事上前对我道:“夫人最近身体很不好,还请岛小姐劝劝夫人,顾好身体要紧。”
我深深地看了眼燕尾服执事,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公爵夫人的房间里依然弥漫着浅浅的玫瑰花香,莎文娅仍旧陷在椅子里,双眸轻合,仿佛正在熟睡。海藻般的长发托着她的脸,身上的雪白的狐皮裘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我和青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还没走两三步,那椅子上的玻璃美人儿就缓缓睁开了眼,看着我们,嘴角落上一丝笑容。
“岛小姐。”莎文娅笑着,梨涡浅浅,轻声道。
“夫人。”我走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
莎文娅掀开盖在身上的狐皮裘,缓缓站起身来,“可以开始了么?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嗯。”我应声道,看着她虚浮的步子,终忍不住上前搀住她,道:“夫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只是……”
我抿抿唇,还是觉得把不良后果先告诉她比较好,“只是夫人如今身体不好,而今夜的所施的秘术却是有损心力的,恐怕需过三日才能为夫人编织梦境。”
“三天啊。”莎文娅喃喃道,却轻轻摇了摇头。而我正欲开口问,又见她转而笑道:“也好,那就三天之后。”
我一头雾水地把她瞧着,实在想不明白她究竟在疑虑些什么。最后还是一直站在一旁快要成雕塑的青桐轻咳一声,才将我唤回神来。
把莎文娅扶上床,掖好被角,青桐已经在床头燃起一块熏香。一种奇异的香味弥漫,盖过了玫瑰花的味道,萦绕在床榻之间。我对莎文娅轻声道:“夫人,你只需要安安心心的睡一觉就好了,剩下的事情,请交给我。”
看着她安稳地合上眼,我起身关好门窗,拉上窗帘,看着满室橙色的灯光,对青桐做了个鬼脸。青桐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多时,他转头对我说:“可以了。”
这三个字,宣告此次造梦行动——正式开始。
第4章 翡冷翠的玫瑰
同上次一样,青桐走来握住我的手、蒙住我的眼,他袖底的异香漫入鼻息,搅乱了一切的感官。
要知道,读取别人的记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求造梦师有足够强大的心神才能凭借秘术潜入他人的潜意识里,却也极耗心力。未遇见青桐之前,我要么就多方打听还原故事的原貌、要么就费尽力气潜入潜意识里读取记忆,前者劳身伤财后者往往要休息好久才能缓过来。怎奈我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固执地要编造出最真实的梦境,也只能默默受着。
然而青桐的出现让事情有了很大的转机。不为别的,只因他是食梦徒。
所谓食梦徒就是那些趁着别人熟睡时能潜入他人潜意识里,将那些梦境吞食得一干二净的神奇物种。当然,物种只是我特殊偏好的称谓,说到底食梦徒与造梦师一样,不过是有特殊体质的人而已。
在半年多前,就有人亲自跑上门来求一个梦,那人缠得紧我推脱不了,只能勉强答应。而因为当时我的身体爱刚刚恢复,不适合再过多耗费心力,青桐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保镖,带我潜入了那人的潜意识里。
也是那次,我尝到了有一个食梦徒在身边的好处——读取记忆的成本大大减小。我想着也是促使我萌生把这个青木头一直留在家里的念头。
正值此际,鼻尖的异香淡了几分,青桐放下手,眼前的视野瞬间开阔。
置身于一个灰白的空间中,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雾气,雾气的那头似乎有无数条岔路通向遥远的未知。青桐依然握着我的手,问:“我们要去哪里?”
“唔,兄妹恋的话……”我低头沉思,“自然是要去情窦初开的年纪。”
话未落音,青桐再次捂住我的眼。这一回,耳旁生风,脚下空落落的,似乎悬浮在万丈深渊之上。我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身边的青桐。
要死啊,青木头!你不知道本小姐恐高么?!
唔,不许笑,再优秀的造梦师也是有软肋的,这是主教大人一碗水端平的人生信条。
在我抱着青桐抖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头顶传来青桐轻飘飘的声音:“小祚,这好歹是别人的记忆里,要轻薄可以回家再慢慢来。”
我继续颤抖着睁开一只眼,看到眼前的石子小路和古堡庄园,瞬间恢复正常。马上跳开,顺带把青桐向一旁的玫瑰丛里狠狠推了一把。可惜我忘了,我的手还在青桐的手里攥着。于是没站稳的青桐和被他拖下水的我双双栽入玫瑰花丛,哀嚎声蓦然而起。
这里虽然是莎文娅的记忆之境,然而根据食梦徒的定律,记忆里的一切对于食梦徒来说都是真实的,即便记忆里的人看不见他们。在梦境或者记忆之境里受伤就是真的受伤,死亡也是真的死亡,所以——主教大人温馨提示:千万小心。
这条定律同样适用于造梦师。
所以,主教大人再次温馨提示:带刺的玫瑰不好惹。这一瞬,我就明白为什么我的师父从来不碰刚摘回来的玫瑰,而必须要精心修剪干净才能摆进他的房间。
不过好在青桐还有一点良心,紧紧把我护在怀里,玫瑰的刺一点也没有伤到我。倒是我欢天喜地地从他的胸前抬起脸,看着被我压在身下的青桐以及他脸上那一道小血口子,颇是惋惜:“啧啧,这么好的一张脸就这么给毁了。”
青桐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很识相地闭了嘴,为防他坏心突起把我摔在玫瑰丛里,我又补充一句:“还是很帅的。”
然后青桐就笑了,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毋庸置疑,这处古堡庄园就是莎文娅的家,莫里奥公爵府。
莫里奥公爵府并不在翡翠王城,而是位于遥远西南部的一座小城之中,这座小城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翡冷翠,也被称为玫瑰之城。这里生长的玫瑰,就连我这个阅花无数的玫瑰花匠都叹为观止。
而那时的莎文娅小姐有一个很美丽的称号——翡冷翠的玫瑰。
古堡的后花园被玫瑰环绕,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古堡后的庄园。绿茵地上架着一个纯白的秋千椅,莎文娅身穿繁复的撑裙斜斜坐在椅子上,正在读书,秋千摇晃,安静惬意。
“莎文娅!”花廊那头传来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莎文娅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深栗色短发的少年飞奔而来,俊秀的脸因兴奋涨得通红。
“哥哥。”莎文娅丢下书,起身提着裙摆迎了上去。
看来眼前这个一身骑装的少年就是莎文娅的哥哥——克劳德。不过细细研究那眉眼,他们二人着实相像。我微微感叹,这样俊男美女的组合,要是不是兄妹该有多好。
“莎文娅。”克劳德一把抱起莎文娅转了好几个圈才把她放下来,“你知道么,父亲今天把他最宝贝的马送给我了!”
“真的?”莎文娅一脸惊喜道。
“嗯!”克劳德点点头,牵起她的手,“走,就在庄园的草场上,我带去你骑马。”
“我这样……”
“没事的。”克劳德牵着莎文娅就向草场跑去,“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石子小路上,我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青桐。青桐扯了扯嘴角,动了动指头,眼前的景物就开始飞快的变化,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身处那宽阔的草上之上。
“青桐,你真的太了解我了。”我抓着青桐的手使劲乱晃,目光却在那对兄妹身上一刻也不肯挪开,生怕错过了什么。
克劳德把莎文娅抱上马,随之翻身而上,策马驰骋于草场之上。
那时,我有些迷茫,看着笑声不断的他们,一度怀疑我是不是错了。这场兄妹恋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其实莎文娅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一见她亲爱的哥哥而已?
我再次求助般地看向青桐,青桐撇撇嘴,再一次带着我追上了那对兄妹。
事情的发展打消了我的疑虑。
克劳德和莎文娅策马来到了庄园的外围,那里同样种植着连片的玫瑰花。满脸绯红的莎文娅站在玫瑰花前,突地张开双臂,放声高呼,然后对着克劳德笑得畅快无比。
“若是喜欢,以后我常带你来骑马。”克劳德看着她的笑靥,眼里满是宠溺。
“嗯。”莎文娅笑答,玩心大起,趁着克劳德不注意,伸手向他的腰间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