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总管大人说的是燕京而不是东京的问题,他根本不敢纠正。
燕王镇守,自然是燕京。
护城河里水梦如幻,碧波微澜,岸旁夜晚灯笼蜿蜒而去,将远处的摘星楼轮廓映亮了几分。
顾笑生站在白玉桥边,抬头望着天上那拉辇而过的异兽,沉默无语。他多想可以借那样一双洁白的翅膀,然后翱翔天际,他不会飞的太高太远,只看一眼池塘就回返。
现在离宵禁时辰越来越近了,那车水马龙的繁华渐渐退去,穿着冰冷黑甲的巡城司兵卫们已经拿起了刀戟,开始完成日夜不变的使命。
顾笑生现在很饿也很无助,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太多了。
河水轻漾,寂静无声,连行人都没有了。
他有很多不甘,却不知该怎么发泄。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他回首,看见了一辆马车。
那是只通体赤红的马,红的简直要滴出血来,却是给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顾笑生之所以很这样想,是因为这只马红的很彻底也很干净,可比那老者所乘的龙马异兽要纯净得多,它眼里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高傲,也没张狂到目中无其它的地步。
那是一股浓浓的自信,这一点很像自己,所以连带着车厢里的人,顾笑生也不禁生出好感。
“你还不错,没有丢我燕京人的尊严。”
马车在顾笑生的面前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车厢里传出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
虽然按字面可以理解为赞扬,但每个音节里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冷漠,就好像车厢里的人注重的只是后半句话,而从未在意过对方是否真的不错。
这便是客套。
“谢谢,但那是我自己的尊严。”
顾笑生目光从赤马上收回,望着紫金帷布里隐约可见的枯槁身影,深深行了一礼,认真说道。
车厢里,总管大人眉头微微蹙起,他发现这个少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很难打交道,愈发觉得那个地方很适合少年。因为他很清楚,那个地方里的人都是很难打交道得,完全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淡漠说道:“无论关乎谁的尊严,你朝试百子的地位都不能够保住。”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要得从不是那个虚荣的地位。”
总管大人微微挑眉,说道:“既然你没打算要虚荣的地位,那刚好可以放弃的。作为交换,你能得到应有的一切。”
顾笑生的声音像铁一样硬:“可我要的是尊严。”
总管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第一次有了感情波动:“但你能保住朝试百子的名分,那个人要的就是所谓地位。”
“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东西。”
“可人死如灯灭。”
顾笑生歪歪头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王爷还在这里,谁都要顾全一下大局的。”
总管大人脸上升起一分讶色,他没有想到这个布衣出身的寒酸少年,竟能够看出太史在这件事表现出来的为难原因。
至于大局,燕王在注视着东京城里的一举一动便是大局。
“不需要交出信物,你也可以留在燕京。”
虽然隔着厚厚的帷布,可总管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磨练出一副火眼金睛,且不论修行境界让无数人望尘莫及,单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便已炉火纯青。
他看出来了少年眉眼深处透出的渴望。
“我该付出些什么?”
顾笑生没有为对方的话感到吃惊或者不相信,因为他清楚看到了巡城司兵卫望向这里的惊惧与惶恐。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不信对方可以无条件的帮助他,与天书院甚至律己司都不敢拂其心意的贵人作对。
凭什么?
“你朝试百子的名分依然保留,但地位会被剥夺给那人。并且燕京所有书院你都不能进,只能进天狱司!”
总管大人徐徐出声,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顾笑生眉头紧紧蹙起,问道:“你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么?在施舍与我?”
从天书院律己司再到那名老者,他们都在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着让他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像开出的所有条件都是在怜悯他,才会施舍给他。
这是不尊重人的最大体现。
总管大人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朝试百子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他们是在剥夺,所以有人看不惯这些不公平的事情。”
“我这是在补偿给你。”
顾笑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权利有些令人不悦,但对方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也算是一种认可。起码现在来看,自己坚持做的事情是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天狱司很难进的,况且我没有地方住了。”
帷布后的总管大人笑了笑,其实少年也并非是很难打交道,而且没有人用对了方法,所以他在为自己办事能力的强大而感到自豪。
他掀开了帷布,从袖口里取出来一张薄纸。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薄纸竟未被渐冷的夜风呼啸刮走,而是四平八稳以一种缓慢匀速,飘到了顾笑生摊开的手掌里。
“这是王爷亲手写下的荐书,到雨花巷便可进入天狱司内。还有别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天狱司里犯人们,可会不定时增加的。”
说完,赤马转身便是拉着矮车向着暮色里走去。
第五章 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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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笑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字迹工整大气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到燕王爷的笔迹,似乎应该为这荣幸激动,但眼下的情形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新浓,应该是最近签署的,那份荐书上的名称条例却是有些年头,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其实以总管大人的身份,亲自来与一名平民都算不上的寒酸布衣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为无聊。
总管大人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所谓尊严还有什么重要?虽然顾笑生是朝试百子,但东京每年要死多少官员贵人?如果不是他拒绝了来自太史的“施舍”,或者他今天就真的死了。
毕竟护城河里不知道葬着多少尸骸。
如果他是不算太傻,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保留那点可怜的尊严,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都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东西。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他只是棋子而已。
这般想着,顾笑生渐行渐远。
荐书上的天狱司地址在西城区的雨花巷,还好离白玉桥并不算太过遥远,顾笑生用了不长的时间走到后,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离天书院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古香古色的建筑,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学堂里书香的味道。
它们是平行的。
走近雨花巷深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靠近百姓生活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令人生不如死的天狱司?
终于,在小巷的尽头他看到了第一所人家,正门两侧的石壁被枯藤覆盖,星光穿过缝隙留下淡淡的斑驳,很是破落。
巷子里很冷清,这里比巷子还要冷清。
所以顾笑生坚定的认为这里就应该是天狱司,若是繁华热闹如菜市,还叫什么天狱?
他站在门前,朝着人家院落内认真地轻喊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他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因为无论这里是不是天狱司,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都不能莽撞进去,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院里还是那般沉寂,清冷森冷如墓地的沉寂。
顾笑生站在院门前,手里拿着那封荐书,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只能确定那矮车厢里坐着的老人家应该是燕王府的人,做了一场没有选择权利的交易。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隐藏的真相,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要指定自己必须来天狱司,但他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但院落里始终没有回应,他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甚至开始怀疑地址是不是错了。
夜风轻柔地拂过。
顾笑生把荐书顺着门缝塞了进去。
院里依旧沉默。
很长时间后,整齐划一的顿地声从雨花巷口响起,一队穿着纯黑铁甲的兵卫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甲衣闪烁着的冰冷光泽,告诉他一个事实。
宵禁的时辰来了。
嗒~嗒~
兵卫们明显看到了孤独站在那里的顾笑生,然后迈着沉重且坚定的步伐,朝着小巷尽头走来。
一股凝而不散的压迫气息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
顾笑生知道那不是修行境界的神压,而是身经百战凝聚出的杀气。东京地处严寒苦地紧临蛮荒边缘,民风彪悍,燕王镇守这些年里,麾下兵卫与蛮域交锋更是骁勇善战,多为百战不死老兵。而巡城司里多是各部将亲兵,自然是杀气腾腾。
所以他们更会服从命令,生死不论。
顾笑生看着兵卫们的走近,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些微酸。
自己努力了这么多,还是没有来得及。
这不是律己司或是燕王府总管的拖延问题,而是自己的命运真的很不好,机会就在眼前,却是抓不住。
这是很让人感到沮丧的事情。
吱呀一声。
那沉寂如墓地的院落大门终于开启。
一道身着大红袍的精瘦男子伸出头来,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看着顾笑生,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进我天狱司?”
顾笑生站在门前,看着那抹殷如鲜血的红色,认真的说道:“如果这里真是天狱司,那确实是这样。”
男子嘴角泛起了微微弧度,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被风拂过的清柳,说道:“既然有荐书,那你进来吧。”
顾笑生点点头,走进了院里。
看着少年消失在小巷尽头,巡城司伍长眉头不禁微蹙,犹豫了会儿,他还是忠于职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他看到了男子伸出的大红袍袖口。
“生人勿近。”
顿时,伍长前进的步伐随着音节的吐出僵硬在了半空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右脚都没有踏下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之所以恐惧异常,是因为他很清楚那大红袍主人所言的生人勿近是什么意思,而且不是只有一层含义。
生人的含义可以包括陌生人,自然也包括活着的人。
伍长并没有为自己背弃使命而感到悔怅,相反,他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事实上,不要说自己微如尘埃的身份,即便是东京城里那些皇族贵戚子弟看到大红袍,也不敢稍有逾越,甚至他们比自己都要怕。
所以伍长不打算追究少年不守禁令的过错,能让大红袍如此重视的人,必须警惕甚至畏惧。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存在东京城的阴暗角落里,而我天狱司是最不喜欢看到变数的地方,所以你只能来到这里,虽然你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但我天狱司最爱的就是麻烦。”
森严密闭的石屋里,一名同样身着大红袍的天狱司官员站在书案前,像猛兽盯着猎物般盯着顾笑生,毫无感情地解释原因。
顾笑生看着案上正在燃烧的烛火,沉默不语。
事实上,天狱司真的如墓地那般森冷。这里是离地面深有数尺的暗室,由世间最硬最耐腐的青幽石构成,环境虽然不潮湿但很让人觉得恐惧,就像是真的在墓地里一样。
现在,他终于不在受温饱的困扰有了一个差事,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天狱司里能教自己什么?
过了很长时间,他从烛火摇曳里醒来,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将胸腹间最后那抹不适与酸涩尽数排出体外,认真的说道:我连洗尘的门槛都没有摸到,真的能呆在这里么?”
官员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什么时候我天狱司择人要看所谓天赋境界了?你未修行,自然有典狱教你。你不能修行,自然有办法让你感知到玄门道鸣。”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为什么要保留我朝试百子的名分?”
官员看着他说道:“之所以保留那个很可笑的名分,是因为没有谁愿意看到那人得逞,也关乎到一个好处,只属于朝试百子的好处。”
“还有,这里是燕京。”
顾笑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对方指的那人是谁,也知道自己的存在便是要恶心那个人。现在看来,那个好处貌似还在自己的身上,并不属于那个贵人,这是迄今为止还算令他感到开心的事。
所以为了出于报答或是抢夺,顾笑生决定要报复那位贵人,即便他能权势能呼风唤雨。这不是吝啬或是小心眼,而是尊严。
那位贵人让自己现在这般落魄,那凭什么要让他好受?就凭他让天书院甚至律己司低头?让燕王府里的人慎重对待?
可这些不关自己的事情,所以他要报复。
这种倔强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驴了吧唧。
他说道:“黑孔雀代表了什么?”
官员沉默了片刻后说道:“神庙里的大神官们很坚信我大明皇帝乃是真龙转世,所以帝后自然是凤凰,这样才能配上明皇。”
“而孔雀在他们眼里是可以与凤凰争艳的唯一可能。”
顾笑生明显怔了下,然后深施一礼后,诚恳的说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官员笑了笑,认真说道:“你是我的属下,本官自然不会让你受到如此欺凌。”
他的声音很坚定也很自傲,那种语气给人的感觉,便是护犊子。
顾笑生同样认真说道:“能有您这样的上司,我很荣幸。”
“能教导朝试百子,也是本官的荣幸。”
啪的一声。
官员将代表着天狱司的印章盖在了荐书上。
第六章 大红袍()
顾笑生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发现信物的那头是一位贵人,连续承受大人物们的羞辱贬低与欺压,甚至出现了燕王府,如果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已郁闷憋屈到死,甚至精神快要崩溃,但他没有愤怒的时间,没有寻死觅活的时间。
现在他唯一的目标是要报复那位剥夺他一切的贵人。
对于没有权势甚至还没有洗尘成功的他来说,这个目标实在太过遥远,不亚于痴人说梦,但顾笑生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他越好在乎沙漏里的每一颗流沙,观辰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细微的阴影笔画。
敌明他暗,况且这里还是令东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甚至皇族郡侯,都要避之不及的天狱司。
顾笑生从石床板上起身,套鞋穿衣,用余光看了眼观辰石柱,明白现在是五时一刻,正是天光初放的时辰,他不禁摇摇头,不去幻想看不见的东西,转身将一旁放着的天狱司官衣拿了起来。
那是一件深谙如血的大红袍,在石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光华照耀下,妖异的像是神庙壁画里刻着的古老凶兽,让顾笑生的心神都差点被摄入其中。
他的脸上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有怅然有迷茫,或者兼而有之。然后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他照着铜镜慢慢的穿上了大红袍。
很合身,就像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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