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苏小繁在昏迷不醒时喊了无数遍的男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底,浑身流淌着与念里外的市廛无关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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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大帐之内,神延正和一群高级将领商榷御音破敌之法,就在这场会议进行得严肃僵着之时(因为大伙儿都无计可施),一名头盔不正铠甲不全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旁边一位老奸巨猾的将领一见他这副狼狈模样,知道神延已经相当不爽了,因为在他们主帅的从军法则里,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临危不乱视死如归是身为一名合格的战士最起码应给具备的素质,他不仅以身作则而且严厉要求军中人人如此。
“何事慌张至此?!”老将怒喝。**就是火烧屁股了也得给人一种邻池戏水如沐春风的幻觉才对。
那位士兵抹着满额热汗道:“禀将军,帐外有人求见。”要知道他可是打退了十几位想要进账禀报的兄弟,能不汗流浃背吗?
“谁?”神延绷着脸道。
“他只说是您的故人。”士兵露出了憨笑。
神延正待发作,那位一身戎装的故人已经不请自入。当他边走边把头盔旁若无人地拔下之际,神延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世上居然有男人倒霉到跟苏小繁长得一模一样?!他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眸中神色激烈变幻。与此同时,那群高级将领纷纷互换眼色,深谙形势严峻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忙不迭地以各种各样的军中事务繁忙为幌子溜了出去。
“怎么,不欢迎我?”苏小繁边嬉皮笑脸地说着,边把那件累赘的铠甲脱了下来,再优雅自若地大三头上的发髻。彼时日已西沉,为了提防悼月狼偷袭,各营帐内早已点灯,主帐内更是灯火辉煌。她的长发耀着明霰般的灯火,氤氲着特有的香气,身穿一件绿色野蔷薇图案的绣袍,束腰扎袖,娴静时给人一种幽谧之感,可惜她一见到神延就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自己此行有多凶险,穷山恶水豺狼虎豹没少让她吃苦头,她表示自己跋涉了六个昼夜已经相当疲惫了。
上次两人闹矛盾的事,虽说过了这么久,气总算是消了,可是你要让他欢迎,那也是比登天还难。
“真是寒酸啊,怎么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在金帐内巡视一番,为自己的发现大吃一惊。神延已经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了,面色阴晴不定。
“怎么,难不成你千里迢迢地跑来,就是为了找我睡觉的么?”神延哑然失笑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我们这里都是抱团取暖的,就拿我来说吧,也得和齐将军、陆将军、秦将军同抵一榻……”
“我无所谓啦。”苏小繁明知对方在恶意埋汰,也不计较,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他喝过的酒盏一饮而尽,笑容深刻地觑着他道,“入乡随俗嘛。”
神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喊痛的话又伤了颜面,顿时心中郁结,铁着脸道:“不要在这里要耍宝,军营内女人是禁止入内的。”
“真是不公平啊,我可记得蔷生薇生那两个小丫头片子一直跟在你身边哦~神延将军。”苏小繁在他面前摇晃着自己的食指,明眸皓齿露出小狐狸一样的笑意,一边揭露一边娇嗔道,“同样都是女人,为何她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她二人是随军女侍,顺便替我掌管着军内钱粮方面的政务。”神延握着杯盏,淡淡解释道,“你,徒让我分心而已。”
苏小繁愣了愣,随即笑吟吟道;“那些个臭规矩还不都是你定的,年轻人不要那么死板,改改就好了嘛。”神延正要发作,不料蔷生薇生进账换盏,见了苏小繁跟见了鬼似的,欢欣鼓舞地尖叫一阵。苏小繁拉着她们不放,不经神延允许,问清了主帅大人就寝的帐篷方位,跋涉这深雪拖拖沓沓地径直去了。
一直被三个女人撂在一边的将军大人,在旁边独自闷头喝酒,苏小繁那副旁若无人眉飞色舞样子,一如既往令他恼恨。等她步履生风地出了充当议事厅的主帐之后,神延望着架上她用来混入军营时穿的那套戎装深深发了愣。良久,他恨恨地低咒一声,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死女人……人来了还不算,还要穿得花里胡哨的到处招蜂引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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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累了。这是一路上最深刻的感觉。似乎一觉睡去,就永远不再醒来。
——如果不是病情恶化,她也不必刚与神阑回城就立马独身犯险奔赴北疆,而且是在盟军与雪国卞凉一役失利的情况下。
如若容世不肯给她玉枯荣,她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红颜薄命。
苏小繁穿得单薄,一路涉雪寒气袭人,衣裳融雪冰冷彻骨,她躲进帐内时依旧止不住全身颤抖,哪怕掳了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是那种从内心里滋生的有关寒毒的恐惧仍在蔓延,似乎整个人都已经被暴风雪吞噬。然后等死。
“喂!苏小繁你色胆包天啊,真的睡在我这里?!”半夜三更,神延进账休息之际,冷不丁发现自己榻上多出个人,顿时扶额惊呼,“我跟你讲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啊,出了事你要哭哭啼啼的话我不会管的!”
“你这里的棉被最好嘛。”苏小繁哆哆嗦嗦的声音从被子上闷闷地传出来,死到临头还不忘带丝戏谑的笑。
“你不计较就行,反正咱俩快成亲了,早日操练无妨。”神延一边优雅镇定地宽衣解带,一边玩世不恭地说着,然而他的表情,忽然间陷入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悲伤黯然之中。仅仅在她开口的那一瞬,他已经听出来了不对劲之处。
是寒毒发作了么?他暗暗地想,那真该死,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北疆,要如何抑制它的侵骨吞髓?
他掀开苏小繁死死攥着不放的被角,钻进被窝抱紧她说:“温暖了吗?”他的语气不再是那种嚣张而任性的,而是莫名温柔而迟疑,像在试探她的底线。
她疲惫不堪,无声无息,似乎生命的沙漏在一点一点地流逝。然而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悄然滑入乌黑的鬓发之间。他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双手扣在她背后,温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鼻尖相触,任由那冰冷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入自己的肌肤。
“苏小繁?”感觉到她潜意识里的抗拒,他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恶狠狠地捏着她的脸道,“就你这搓衣板似的身材,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老子才懒得动你呢。”
苏小繁破天荒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在冥冥之中松了一口气,谁知耳边又响起那个恶魔的声音:“不过,这天上掉下的好便宜,貌似不占白不占……”
某人彻底郁卒。
第六十九章 波诡(二)
雪国王城。寂寞得如同荒原的雪夜里,羽樽手携冰剑独自一人行走在白茫茫的街道上,白衣胜雪步履无声的他宛如夜间出没无常的绝美幽灵,带着一种不该存世的清冷疏离之感。冰蓝长剑划破了雪覆下无痕的界面,一路越声不绝,融冰化雪。
“来了吗?很好……”他轻笑着,疾步前趋,冰剑蓝光暴闪,直闯岔路口的一座府邸,铁杉木的重漆大门瞬间轰然报废,他紧追着一个鬼魅的人影掠了进去。
如若从高出俯瞰,可以发现,王城交错纵横的街道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交叉路口都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毫无二致的重漆大门死掩,门前不是巍峨狮座,而是两个披着斗篷的稻草人。随着羽樽的方位变换,稻草人面对的方向正在发生诡异的偏转,草人裂开的嘴角,似乎也在同时勾勒出一个恐怖的大笑。
“第二十七关。”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无情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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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军的个性在神延的打压下都比较内敛,所以大家都比较内敛地在私下里议论他们的将军是不是经过一晚上的“冲锋陷阵”已经“平定天下”,而且都是一脸深刻含蓄地理解:久旱逢甘霖嘛。所以当神延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时,远征军对他们的主帅更加如同坠入洪荒时代,那个敬仰之情是黄河泛滥滔滔不绝。
当神延进入主帐开始日常工作时,顺口对蔷生吩咐道:“待会儿弄点冰莲银耳粥,等她醒后送去。”不料蔷生面皮一红,声如蚊蚋道:“爷,要不要做些特殊处理?”
刚开始神延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蔷生话中深意时,顿时额上冒出了冷汗,抽了抽嘴角道:“想到哪去了?昨晚上她病得不轻,万事不知,我兴致再好,又能把她怎样?”
蔷生掩口笑了一笑,抬眼嗔道:“还说呢,现如今里里外外都是这么传的。谁让您真刀真枪地进了帐啊,一点儿都不懂避嫌的。”
薇生也在旁调笑道:“你懂什么?将军夫人是铁板钉钉摆在那儿的,何苦提前炒冷饭呢,洞房花烛夜来场满汉全席不是更美?”
蔷生啐了对方一口,反唇相讥道:“说得你好像大师似的,你又没嫁过,美不美搁心里头想想就得了,用得着说出来吗?”
……
眼见这两人有互相喷火的趋势,神延扶额之余,赶忙挥手刹住,这才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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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时主帐内各色将领齐聚,继续那场毫无意义的讨论。
“我认为全盘剿杀雪杌是不明智的选择。我们必须根据吉凶祸福从正反两个方面看问题,毕竟现在暴动的雪杌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且一旦成功我们哪来那么大的坑去埋葬数以千计的兽尸呢?”一位将领高瞻远瞩地慷慨陈词。
“从今以后,挖坑的国家大事就全权托付给许将军您了。”神延平易近人道,“我对您寄予厚望,希望您以最快速度挖一个最大的坑,到时候把您一家老老小小都埋在里面,那才叫壮观呢。”
尔后大伙儿又是一番废话加屁话,惹得神延怒气冲天,几乎产生了一个先夷灭他们再横扫雪杌的念头。等那群屁股上贴着“高级”二字的将领们走光后,神延犹在帐中生着闷气。
这时苏小繁又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似的飘了进来,神延的视觉上受到冲击,忍不住火大地嚷:“你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别老是穿成这副没自尊的样子?”
苏小繁捋了捋自己绣着百鸟朝凤的华袖,喜笑颜开地说:“你也别嫉妒,到时候回城去意娘的绣庄里量身订做一套,我叫她给你打个折扣儿。不过说好了,你不能用那麒麟纹的花色做底子,不然神皇会吐血的。上回儿他跟我说了,我硬是没答应他,若是你穿了出来被他看见,那我就遭殃啦。”——她自是没说那套花色曾给皇太子楚湮用过,依神延的小性子,若是知道了铁定醋海生波。
“他见了又怎么着?”神延蓦地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他若不是傻子,就绝不想步他父亲的后尘,要知道被人篡位的滋味可并不好受。”猛悟苏小繁是不该随便出入主帐的,顿时恢复了那副盛气凌人的语气,“你来作甚?哪儿暖和哪儿待着去!爷可没那份闲心陪你胡侃!”
苏小繁委屈地咂着嘴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啊……”
“你来扰乱军心的吧?!”神延挑了眉怒目而视,“紧着给爷消失!不然今儿个晚上有你好受的!爷告诉你,别以为睡着了就能蒙混过关,到时候谁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即便他想管只怕也管不住,就在昨晚那种不具天时地利的情况下,且怀里搂着个沉睡的冰美人,他都觉得自己那真叫一个热血沸腾。尽管“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地煎熬了一个晚上,这并不代表第二个晚上他还能定如磐石秋毫无犯。
苏小繁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说了句让他痛不欲生的话:“你真淫荡,我今晚上不跟你睡。”她嫌对方死得不够彻底,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明晚也是,以后都不行!”
说完还冲对方笑靥如花。她虽然成功地保护了自己作为一个未婚女性的权益,神延的世界,此刻却已经是冰封万里。
“哦,对了,我跟你讲——”苏小繁蹭过来伏到他耳边低语,“我有破笛之法……”她的轻声笑语中洋溢着莫名自得之意,“七郎忘了吗?兵法有云: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再妙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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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王宫,碧瓦飞甍,尖塔林立,不高然而凌厉如戟。其间最为醒目的是荒凉古堡,由几千几万年的坚硬化石砌成,每一块打磨得雪白光滑的石上都残留着上古的遗迹,那些被时光的巨手压缩保存的古老骸骨,折射着不同时代的慷慨悲歌,定格成断层里孤独得消失魂灵的东西,供人瞻仰凭吊。
在荒凉古堡一间雪亮的正殿里,一位雪衣公子凭窗而立,寂然如仙。殿内沉淀着窒息般的阒静,他没有返身,忽而轻轻笑了起来,阳春白雪般的声音:“数日之内,连破七营十四寨,又接连闯过我精心布局的三十二关。公爵,三年未见,你可是越活越不像人了啊。”
毫无跫音,正殿之门也不曾开启,羽樽意态潇洒地走了进来,他的袍裾无风自动,如同浮冰碎雪。手中的冰蓝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容颜秀美绝伦,似乎让人看不出任何一丝疲惫低迷。他老神在在道:“你也不赖,至今我都觉得,这世上单你一人是我的噩梦。”
那个人便又笑道:“彼此彼此。十年前,你就大发威风地将我一举赶下黎绝宝座,那位置可是西界第一术师才敢作上去的啊!后来你觉得还不够瘾,王城一役,不是又让我刻骨铭心了么?”
这两个人,简直就好像镜像对立,同样一袭白衣,同样容颜绝世,同样优雅低柔的语调,同样如同冰雪之巅般不可攀登的无上气质。
“能让端郡王阁下牢牢记住的人,证明我也还不算失败啊,要知道这些年来,无数人谈虎色变,谈端郡王那可是要命的事。”羽樽微笑了起来,衣领处那个吊脚“十”字的尊贵印记,焕发出模糊乃至超越善恶的光芒。
“有些人还不及返回风之都,就从陵墓里直接过来了吧?老是做这么让人惊悚的事啊,还好认识你这么久了,不然非得吓出毛病来不可。话说回来,我还是很给你面子的,一听说阁下驾到,立刻快马加鞭就赶回来了,甚至都来不及跟令妹好好温存一番,想必你小子现在心里一定很得意吧?”他说着,走到正殿中心,一张宽广深厚的檀桌静伫于此,桌上没有一物。他在桌前席地坐下,戴着黑戒的那只手抬起在桌面轻轻一拂,刹那间,桌面幻化成水镜,波光潋滟,水镜之中,黑白两色棋子在其间上下沉浮,流光溢彩。
“令妹?”雪衣公子冷淡而笑,带了丝忧郁而轻蔑的气势,似在喃喃自语,“神若的妹妹啊……又不是我的。这些年来,我在神若的位置上,替他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也算对得起他,问心无愧了。”
羽樽一边将黑白棋子分开投入金钵之内,一边若无其事地道:“老实说,我个人也觉得,你这么长年累月地两地跑,也着实太辛苦了些,还好以后没那么麻烦了,我也替你感到高兴,不然的话,免得我对你突然出现在哪儿,也是提心吊胆的。”
“可不要太牵挂我哦,我对男人不太感兴趣呢。”雪衣公子释然而笑,转身缓步而行,他天性悠游恣肆,此际裸足漫步,浮裾半遮半掩,撩人情怀。
清晰如烙的是,右眼角下,那颗附骨而生的胭脂痣,宛如神祇给的完美诅咒。
神若么……不,风辙若。风之都定鼎辉煌的端郡王。也可以说,他连端郡王都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总之,他活得比谁都要长,期间不断变幻自己的身份,可是无论他怎样改头换面,这个世上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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