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之巅,香木厥最茂盛之地,俨然耸立着一座精雕细刻的冰屋,构筑典雅玲珑,在鳞次栉比的厚毡帐篷之间,显得别具一格。
深雪之中,一行人向着冰屋疾行,雪花肆虐飞舞。为首的是个披着狐皮大氅、身材略显娇小的人,紧随其后的是群着装暴露、身佩短匕的苍狼族战士,一律高大威猛,徒步相护。他们的坐骑是凶暴嗜血的悼月狼,此际却对冰屋的主人有所忌惮似的,暗夜幽灵般徘徊隐没在远处的雪丛里,时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嚎。
“尔等留步,本王去去即回。”走在最前头的人突然挥手阻住身后的随从,风貌下传出的嗓音是珠圆玉润的,宛如出谷黄莺。
“可是,容公子很危险……”身后之人犹疑不定,眼珠里有深沉的阴影落在冰屋之上,那光洁的小屋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暗的窟窿。
苍狼族的女王笑着打断他:“阿泰尽管放心,是敌是友本王自有分寸,真有什么不测,那也是雪山之神的旨意。更何况,凭本王的身手,相信应付一时不成问题。尔等在此待命即可。”言语中的自信和气势非同一般,说话间已独自踏上宛如冰雕玉器的幽僻小径。
沿路宁宁静静,只有附生在冰雪丛中的香木厥踩在脚下湿滑油腻,使人不得不放慢脚步。
冰屋的正门一叩即开,女王踌躇了一会儿,轻步踏入。苍狼族在冰雪之中打滚长大的自是不畏严寒,然而冰屋的主人作为一个外来客,却能长期忍受这种冰封般窒息的环境,让人不由得暗自纳罕,同时也无端生出几许敬畏之心。
“容公子,您在吗?”冰屋的客厅之内宽敞明亮,陈设讲究,紧挨着窗棂的是一张青石榻,榻缘镌刻着墨绿的吉祥花卉。曾几何时,沉疴入骨的容公子便是安静地靠在这张榻上,神色寂寥地望着窗外,他眼神清浅然而却让人捉摸不透。
苍狼族的女王见四下无人,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着榻缘繁复的花纹,眼神欢喜,浮想联翩。
“苍族女王,来此找公子有何贵干?”从内堂后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苍族女王慌忙将手缩回袖间,恭恭敬敬地道:“优姬也在吗?打扰您了。”很快一位身穿绯底长绒袍霞气葳蕤的年轻女郎拂帘而出,面上是一团和气的笑容,伸手道:“请坐。”随后吩咐了小童奉茶。
女王拉下自己的风帽,生得也是一副珠圆玉润的样子,只是眉目间多了丝凝重和忧色。她的头发不是纯黑的,带了丝暗红,就如同香木厥的汁液涂抹在发上,这也是所有苍狼族人的标志性特征,能让人一眼认出。只是此际她浓密的发间却紧紧束缚着一截白绫,那是只有出丧之人才佩戴的饰物。
“前不久父王战死,我接手族中事务,深感强敌环伺,危如累卵。此番奉了亡父遗诏,前来拜会容公子,冀公子指点迷津。”女王如是说,字字珠玑,优姬自然听得再清楚不过。
优姬放眼望着窗外雪地里影影绰绰的黑点,笑了一笑,幽然道:“您也知道,公子一向最恶有人扰他清静,我琢磨着您今儿个这排场,是无论如何也见不着他了。”
女王闻言色变,面向窗前厉叱道:“谁让你们擅作主张?!领死字的上前,其余的通通给本王消失!”音落后黑点迅速消失了。她舒了口气,回身真挚地看着优姬,诚恳道:“优姬,扪心自问,公子来北疆这三年,亡父一直视为上宾,不曾有失礼数,而我族人,亦莫不将其视为天人,敬爱有加。如今乃苍族生死存亡之际,公子焉能忍心冷眼旁观?”
优姬用小指扫了扫眉峰,似笑非笑道:“该怎么说呢……苍琉,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公子的脾气连我都把握不准,近日来我见他忽喜忽悲,阴晴不定,心下也是忐忑。他嘱了人不叫打扰,哪个敢去烦他?更何况此间夜深,恐已入梦多时,即便天塌下来,他只怕也不会管的。”
苍琉唉声叹气一阵,悻悻而去。
第六十一章 北疆(二)
优姬目送其走远,这才转身回房,沿着一条局促的通道,踅进一间密室。室内亮堂挺展,甚至压过前厅。一位青衿广袖、淡雅清丽的年轻公子坐于冰清石榻上,怀里抱着一把似琴非琴、似瑟非瑟的东西,正在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技法。
“这玩意儿就是那鬼丫头千里迢迢托人送过来的么?我说怎么看怎么瘮得慌呢。”优姬笑容满面道,“她来信说要送您一件乐器时,我还当她改了心性呢。感情还是没多大长进,弄了件古怪东西,八成是想让您给她修缮一番再送回去,到时候当作稀奇宝贝推出去,她又好大赚特赚一把,就跟那什么‘晋城的箜篌’一样,分明就是您制了送给她的,她倒好,白白浪费您一番心血,净捣鼓些没品的事儿。”
青衣公子没有抬头,清冷地笑道:“这回您可算猜错了。她遇到麻烦了,七年前的寒毒未除,如今不仅武功全失,而且性命堪虞。这会子想起我来,随便两句话唯恐不奏效,外加一把‘琴筝’——这是她取的名,巴结完了我的脑袋也就给她磕在门缝里了。”他说着将袖中一封信扔到冰桌上,继续回手撩拨纷乱如麻的五十四弦。冷落的室内,倏然响起一片清越如同碎金断玉之声,时断时续。他抚得津津有味,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这么说……公子您晚上看得见啦?!”优姬攥紧桌上信笺,喜出望外。
青衣公子抬起眼来看着她,表情渐渐变得漠然。他双瞳清澈如同琉璃,纯粹自然,可是脸上那种淡漠得快要看不见的表情,却使人觉得神秘莫测喜怒无常。他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缓慢悠闲地语调答道:“我是傍晚藉着雪光读的信,再迟一分,恐怕又要等到明日才能看得清了。”自从得了那样的怪病,每到日落时分,他就会变成睁眼瞎。晚上点不点灯,其实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分别的,因为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好在如今已经习惯了。
整整三年,他没法不习惯。
“容公子,”优姬倏然郑重其事道,“说实话有时候我挺讨厌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三年前你自己明明身负重伤,却为了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把灵丹妙药给了别人,以致落下这一身的病。这三年来缠绵病榻的生活,苦是不苦你自己心里清楚。——亏了你还是烟山姥姥的关门弟子呢,却连自个儿也救不了吗?”
“这有什么稀奇?”容世低笑,“不是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么?拿我大师兄唐叙来说,还不是对自己的烈性情蛊无药可解,七窍流血曝尸街头?我二师姐苏瑾,多年来同样医不好自己的魔障,到最后死得不明不白。至于我三师姐唐梳桐更不必说,江湖异类也好,江湖败类也罢,总之是对自己的昼夜分裂症无能为力。同出一个师门的我,虽然出道晚了那么几年,也不好标新立异吧?”
优姬拆了信浏览一遍,顿时愁眉紧锁道:“公子是想怎么着?如三年前那般,千辛万苦得来的玉枯荣花,照样眼都不眨就随手送人么?——怕只怕,您自个儿的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吧?”
玉枯荣花有包治百病的奇效,却是生性挑剔的主。只有栽于飞鸟难上的冰雪之巅,每日以香木厥熬成的稠汁浇灌三次,如斯三年,方能绽放华穗。而且花开之际,绝不能脱离冰盆雪壤,否则就会枯萎死亡,功效也随之丧失殆尽。
当日偶遇苏小繁时,是在天空之城的王都,元宵佳节。她当时是在那边洽谈一桩生意,不料中途发病,歪在一家客栈里,已经奄奄一息,而他当时正好跟她待在一处,有人觊觎他手中圣药,夜半偷袭,与人争夺较量之时,不慎打翻了玉枯荣的冰盆雪壤,眨眼间那花儿便枯萎如死。他彼时只是抱着一种好奇和试试看的心态,死马当做活马医。想不到苏小繁命不该绝,偏生第二日便醒转过来,残留寒毒的人却头脑清醒,害得他无端忍受了她长达半年的磨叽。在此期间他崇高的价值观一再被她无耻颠覆。
“对了,”容世仿佛回忆到什么深刻甜美的往事,笑容也由寡淡冰冷变得光彩奕奕起来,用一种令人陶醉其间的语调缓缓道,“有劳您替我念一下第二封信。我现在急于知道归来的端郡王,是否会改变对待北疆的方针。这样毫无作为的日子我也过腻了,来看看吧,接下来会有什么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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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湖上,伊契方的一伙士兵正在掘冰取鱼,平滑如镜的冰面被撬开打碎,捞出碎雪可见一泓温碧色湖水潋滟闪光,突如其来的解冻使得水中游鱼尚自懵懂,还未醒过神来就被石药炸得翻起了白肚皮,人群中不时有人欢呼雀跃。
“兔崽子!瞎闹哄什么哪!娘的搅了圣湖奶奶的魂灵,到时候发起威来,一准儿叫崽子们吃不了兜着走!!”一个将军模样的彪汉骂剌剌地踱过来,盔甲歪斜酒气熏天,粗眉棱边映着一记鲜艳的红唇。他约摸五十来岁,长年风刀霜剑,使其骨骼粗大、皮肤粗糙,皱纹跟风雪刮破的皲裂纹遍布脸上,显得面目愈加凶煞阴鸷。
此人姓刘名犁,是伊契的一位沾亲带故的远亲,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伊姓。这些年在军中混吃混喝始终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伊契对他好像抱着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因而这家伙成天花天酒地,竟然无人敢管。
那伙士兵见了他跟见了鬼似的,因为这伊犁的混名在军中是出了名的,脾气暴烈,酒后鞭马杀人是常有的事,更甚时跑到淮武侯帐前破口大骂,言辞间企图与伊契入土多年的双亲发生不正当关系,无疑惹恼了伊契。
后来也不知道淮武侯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他足足缄默了三个月。那是一段让北疆兵永生难忘的清静日子,可惜现在噩梦又回来了。原因是伊契到边疆各镇巡视去了,估计成天忙着消化胃里的山珍海味,没啥闲心管营地上那档子破事。
“奶奶的老子在前线真刀真枪干仗的时候,你们倒龟着猫着这里开荤呢!老子一刀结果了你们……”他骂骂咧咧地,一面拔刀砍向人群,像是一堵意欲崩塌的墙。士兵们忙不迭地扔了鱼篓子和铁锹用具,抱头鼠窜。
伊犁要得就是这种效果,他看到那些崽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情景,顿时发出得意的哈哈大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僵住了脸。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冰面上犹自立着一人。他深恶痛绝的那个人。
那人无论走到哪里,总会令人震撼。彼时他的发丝和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发出裂金断帛之声。如镜的湖面映出他的脸容,苍白如玉,锋利如铁,眉心之间一道残月痕迹,犹如冰湖湖面倏然断裂,平添了无数冷硬霸道之气。
——他就是淮武侯,伊契。
如同这北疆亘古不化的雪,几十年戎马倥偬,构筑了自己铁桶般的独裁统治。在这荒芜的世界,时光如飞而他始终屹立其间坚固如冰。他洁白的服饰同那张清晰如刻的脸容一样,成就了不老的传奇。当别人以一种卑微姿态匍匐在地瞻仰那高高在上的传奇之时,他毫无时间印记的凌厉风姿,如斯鲜明耀眼,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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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兵的脱胎换骨,让远征军大为惊异。自伊契返营之后,以一种令人亡魂丧胆的狠厉手腕,对近日来胡作非为的下属严惩不贷,以伊犁为首的尸位素餐者,统统被以违法乱纪、**军心等罪名枭首帐外,一时之间血流成河,颅落如雨。而那道冰墙更是被他单方面一道指令,摧毁崩塌,碎为雪沫。
远征军开始还为那群被冰雪坑杀的军妓惋惜怅惘,后来却也不禁对淮武侯执法如山一视同仁的作风,不寒而栗的同时,肃然起敬起来。
第六十二章 重逢(一)
凤凰花树下,在冰面上如风滑行的那个夜晚,是如此地让人难忘。
神阑记得后来两个人都累瘫了,于是在岸边并排坐了下去。看着冰面开始慢慢融化,一寸一寸地分崩离析,彻底地向水底塌陷下去,彼此漫无目的地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
摹然之间,从一旁的树上跃下一只白猫,羽樽眼疾手快,逮了个结实。于是拎起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若有所思道:“觉不觉得,这家伙有点面熟?”还拿出了调戏女人的架势对那猫说:“快给爷笑一个。”
那只猫迫于公爵淫威,扮了一个貌似笑脸实际颇像哭脸的样子,把两人都给逗乐了。
神阑把猫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瞧瞧,忽然恍然大悟道:“这不是跟唐梳桐长得一模一样么?”
——唐疏桐要是知道这一段,铁定会吐血而亡的,那两人居然背地里这么埋汰她。
“喂。”羽樽有点不满那只猫一脸享受的样子蜷在神阑怀里,醋醋地把那家伙一把拎了开去。小白猫顿时对着羽樽其人不满意地张牙舞爪。
“干嘛呀你?还给我!”遭到突然袭击,神阑气汹汹地要抢。
“有本事你来抢啊。”羽樽说着背了过身,挡开她的手,作势就要把猫扔进水里,吓得神阑失声大叫。
笑闹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夺回猫的她,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个顽皮鬼就从她怀里一跃而下,四处溜了会儿,又重新跃上了旁边的树枝,消失不见了。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去。眼前沂水潺潺,无边的夜雾笼罩过来,水面上仿佛拉开了一顶巨大的白色帐幔。
“樽。”她忽然靠过来,在他怀里静静地躺了会儿,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却什么也没说。——是不是早几年遇见,现在就是另一番情境呢?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她叹了口气,“我会忘记你的,你也把我忘了吧。”
“什么?”羽樽有些好笑的味道。
“不说了。”她想要脱身走开,却被对方环住了腰身,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动半分。
“自己送上门的,岂可就这么便宜了你。”嘴上笑着这么说,眼里分明有浓重的愁绪。好在她没有再挣扎,蜷在他怀里安睡了下去,任由时间在两人的身旁一点一滴地逝去。
望着她安静的睡容,他的心情平静到了极点。只是这平静中,蕴藏着悲伤的暗流。
其实,对他而言,忘不忘记,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指定的地点,终将重逢。因为他知道有关自己的末日,是折损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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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阑离开碧落之时,徽州三郡已经易主。碧落与蟠镇搭壤,其实应该是一个独立的州。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赶至沧镇时,已是晨曦破土刷金之时,以神阑的身子骨儿,挨下来已实属不易。
由于云齐执意要留在碧落,所以随行的不过是离枝、唐疏桐和夏依逢,以及羽樽留下来的一干黑衣铁卫。这阵子夏依逢心性大变,不止对神阑体贴入微,连带着对唐疏桐也和颜悦色多了,每天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跟兴奋之中。
“你说那个丑货是不是情窦初开了呀,小雪?”唐梳桐捋着怀里那只小白猫的颈毛,——那个“雪”的名字是神阑随口取的,她当时只道对方在朝思暮想着雪公爵,不好悖意,否则以她的本意,定会豪迈地取些类似“追魂”“夺命”之类有气势的。
小雪喵呜一声轻唤,露出了一个很没自尊低的乞讨的眼神。通常情况下,它只有在肚子里唱空城计的时候才卖唐梳桐的帐。
唐梳桐心领神会,从袋子里去查处预备的猫食喂给它,小雪吧唧吧唧吃完之后,洗了洗脸,照样用肉垫子扇了唐梳桐一小记耳光。
这是它一个非常可耻的习惯,除了神阑,它谁都不忌,谁都敢扇,扇完之后还一脸无辜清纯地看着你。好在唐梳桐面对那个小畜生的忘恩负义,已经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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