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思绪翻飞之际,那边已是打得不可开交,他只听到风声刺耳而凌乱,发出裂帛一般的巨大声响,两袭人影于九天之上,人手祭剑,翱翔交战。
神若一向如此,别人不将他打入永无翻身之境,他便会翻身叫那人陷入万丈深渊;南藩王更是如此,心性之坚忍,离开神迹的十年,遍访三山五岳,为的就是获得不为人知的力量,如今回来复仇,只管功成名就,基本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焕,光凭这个可对付不了我哦!”神若独立危垣,手指一弹,血滴溅落,风葬鸟凌空下击,宛如东海鲲鹏,万般喧嚣落幕,偌大的神迹广场,竟被无数丝线牢牢捆缚,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好像被蜘蛛捕食的猎物,网在其中动弹不得,稍有妄动,那锋利如刀的丝线,便会立即割碎人的四肢百骸。
“想不到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若要鱼死网破,我当奉陪到底!”神焕站在他的对立面上,伸手遥遥一祭,封王剑发出虎啸龙吟之声,飓风肆卷,耀目的刀光如雪崩而下,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无穷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了过来。
在这个纯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好像浸在冰冷的海水里,感觉到两种力量的胶着,束缚在身上的丝线猛然一轻,纷纷灵蛇般褪了开来,一股灼人的热浪席卷着蔓延了整个天际。
“神皇陛下依靠自身分骨燃血,终是一败涂地,你这风葬鸟,可比蚀黑之神还要厉害?”神焕的声音宛如古老神明,在这由他一手营造的黑暗之中,洞若观火,“三弟啊,你又分了多少骨血给它?”
“呵呵,”神若背倚鲲鹏,发出冷笑,却又更似苦笑,“没办法啊,神殿里的日子实在太寂寞了,有事没事,就喜欢满大荒跑跑,偶尔在天空之城,偶尔在雪国王城,偶尔在神迹北疆,更是一不小心,就去了别的海内外,知道么,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微海之界那边,还别有一番天地,何时你也去瞧瞧吧?”他的声音越发低落下去,焕发出一种颓唐无力,“不过照现在看来,你将来注定是要当皇帝的人了,只恐没那个机会了。”
天地太窄,容不下他的野心,天地甚宽,使得他即使身处这一方神殿之内,却又时常感到寂寥无力。
“此生已矣!下辈子,还是不要投胎做什么天潢贵胄了吧?看着风光,实则万般苦楚,尤其是这神族之人!”
最后一击,终于这万古洪荒般的黑暗中,刀光一斩,风葬鸟发出一道凄厉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四分五裂,散作了漫天星光血雨,极致炫丽,却又极致凄凉地于半空抛洒而下。
结界一开,所有的黑雾尽皆散去,锐芒乍现,使得人有一瞬的失明,这才慢慢缓过来,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方才神焕倾力一击,尽管不留余地地摧毁了风葬之术,奇怪的是,并没有对神若造成什么巨大伤害,他立在危垣之前,倚着血剑淡淡而笑:“你不杀我,却要一心置我的式神于死地,可是为了破除我留在楚湮身上的诅咒?”他的颊侧,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渗着一缕缕崭新的鲜血,容颜有股子妖异的美丽。
相对的,南藩王自己,却是遭受了空前的反噬。
而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蓝衣女子,千钧一发之际,万千丝线如刀割过,是她突然从一边冲过来,一身挡在了他的前面,此际如遭千刀万剐般,衣衫破碎,整张脸上血肉模糊。
“京瑶!”南藩王大喊一声,顾不得自己满身的伤痕,将她抱在怀里坐下,急忙出手为她止血,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竟是带着一张人皮面具,之前被锋刃割开,现在又被鲜血浸透了,竟露出几分真实的容颜来,她在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微弱,露出几分歉意的苦笑。
“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你喜欢京瑶,我便只做京瑶。”这是哑女京瑶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带了丝深情的忧伤。
“别说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不由分说将自己仅剩的灵力灌入她的体内,看她昏沉沉睡了过去,他伸手替她拂开颊上破损的面具,看到她的脸,不禁微微一愣。
这是一张对他而言带着些许陌生的脸,却又好像似曾相识,他实在想不起了,此时此刻,他也只愿她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苏小繁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风尘仆仆地一头扑上来,握着女子的手崩溃般哭泣:“暖央!我原说你是第二号傻子,你却是要傻过阿阑前面么?想不到你竟然改头换面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你若是死了我怎么跟姑妈交代?”
神焕眼底泛出几许怒意道:“她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原来她叫暖央,陪伴在他身边整整六年,寂寞无声,只为了远远地看着他,这样深情厚谊的女子,他此生纵然心如止水,又岂肯再行辜负于她?
他抱紧了她,在陷入昏迷的她耳边,低低道:“我不许你死,我做了皇帝,你便是皇后。”
第五十一章 诛神(五)
神若被还珠楼的一众高手包围了,他却仍旧老神在在地微笑道:“天罡地煞都来了么,那就不妨一起上吧,早点干完活,你们也好回去摆庆功宴。”
杀手们也是这么想的。
神璎心知今日难以善了,哭得晕死了过去,神珞被南藩王的手下制住,又要在一边照顾她,神色颇为惶急。
“住手。”大局已定之际,一个玄色人影一闪,闪电般落到了神若前面,楚湮抬起眼来,巡视了一番四周道:“这个人的命,我要了。”
神若在一边带了丝趣味地看着他。
杀手们面面相觑道:“主子下的令,要对此人格杀勿论。”
楚湮冷冷道:“他那里我去说。”他此刻实已身负重伤,之前跟神轩交战,没有一场剥皮蚀骨的拼杀,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唯一庆幸的是,噬君鹏的燃血大法同样是有一定时间限制的,而且神轩当时将自身功力分了一半出去,这才在最后关头将他一击绝杀,不然的话,现在死的是谁,尚未可知。
“以我跟他的交情,要保个人不难,而且,就算此刻我重伤在身,你们在场诸位,有谁能够保证自己在我手里全身而退么?”他已然到了身体的极限,将要面对的又是一等一的高手,之前借了神焕的关系,年少之际,在还珠楼内隐姓埋名充当一名杀手时,曾与楼内诸多人等打过照面,那些人对他自是也有几分了解,知他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既然太子殿下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撤吧!”为首的一人见楚湮座下十二爵中七大高手已经围拢了过来,便见机行事道,“先去向主子请令,要杀他的话,今后也还来得及!”
人已撤退,神若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听,眼前这个人,原本跟他可谓水火不容,还真把他给保下了?
“风葬之术已解,今后你将不再受到我的钳制,又能过回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还留着我的性命作甚?”他可不相信这个男人是单纯跟他交情好。
楚湮淡淡一句:“我不想让阿阑回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的牌位。”
神若讽刺的笑容敛了敛,眸中光芒黯了下去。这时一阵激烈的咳嗽爆发出来,伴随着鲜血呕出,猛地吐到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殷红如一束血色梅花,他忽然感到一种无力回天。
在他倒下之际,楚湮上前一把扶住他,神若在一侧坐下,望着那烟花般美丽的夜空,嘴角弥漫开一个苦笑:“风葬鸟一死,等于切断了我全身的筋脉,又经过一番激战,我实已油尽灯枯……死期已到。阿阑的事,还望你多担待,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性子倔了些,你得给她时间,让她自个儿想明白了。”
听到对方轻哼一声,他欲要反驳却是无力得紧,呼吸压迫着胸肺生生地疼,眼底美丽的神色逐渐淡去,好像被天际夜风撕扯开来,如同这绚烂的烟火般,在一分一分尽皆散去。
“你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么?”楚湮嗅出了死亡的味道,遂认真地问了一句。
神若侧头看了看他,强忍着心内剧痛,浅笑道:“我啊,不太喜欢死后住在冰之墓宫里,跟那么多人为伴,我喜欢清闲自在一个人……这事焕也知道,他会办到的。还有的话,就是希望……他将来做个好皇帝。”
轩君末年,神主若逝世,葬于封王雪山脚下,一个名叫金陵麓的地方,新皇即位,下诏为他打造二十四宫,金碧辉煌,迤逦相连,葬尽了世间绝致的美丽。
黄昏之战落幕的第二天,九皇子于府内饮鸩而死,留有遗言,与一个叫董锦瑟的女子合葬一棺,此后百年皆为佳话。
人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情深义重,殊不知在那个大雪滂沱的夜晚,九皇子将他大哥叫到府里,长谈了一番:“事已至此,必须有人承担弑君篡位的罪名,这个人,终将遭受后世所有人的谴责,想我神铭一生任情无羁,满朝权贵尽皆得罪,他们自是不会拥戴我的,偏偏我也对那个皇位没多少兴趣,死后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更是无所谓至极,不如就由我来当那个罪魁祸首吧,你把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即位了。”
神焕大怒道:“放你妈的狗屁!老子岂是那种不明是非之人,要我过河拆桥,拆得还是自家兄弟的梁子,倒不如一刀杀了我!他们要反则反,老子统统杀光就是了!”
神铭靠坐在椅子上,嘴角溢开一个强抑疼痛的苦笑:“别任性,大哥,我不想看到你跟前朝轩君一样,也陷入这么一个死局,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我看他坐在那个皇位上,其实并不怎么痛快,只是他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能够帮到你一把,兄弟我很开心,今后弟兄们一个个都走了,没人陪你喝酒,聊天,也没人陪你一起出去闯祸,大吵大闹,你自己虽然难免寂寞,还是要多保重了,神迹没你,不行啊……”
神焕大惊失色,俯身一看,才见他嘴里已经涌出血来,顿时痛不可遏,想要揪住他的衣领百般质问,他却已无声无息地阖上了眼睛。
丧事还有临终遗言,什么都是照他的要求办的。
在神迹的朝堂上,他十足是个罪不可赦的贼子,但是在一众推翻暴政的兄弟心中,他却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惜用自己的死,换得神迹的百年承平,走的时候相当平静。
虽然后世那些不明真相的人,难免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乱臣贼子,甚至有一任暴君,妄图掘坟开棺,让他永不超生,但是天若有眼,他定然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
重来一次,亦是如此。
第五十二章 闲话(一)
自打血祭之变后,神阑回府受诊,唐梳桐精准无误地给出了一个“有喜”的判断,还跑去恭喜羽樽贺喜羽樽并跟羽樽要糖吃,羽樽果然大方,将她拎到崇山之巅上扔了下去。
谁知她振振翅膀,第二天又伤痕累累地回来了,真可谓奇迹。
回来之后,这才发现,府里有一个人已经气翻了,也有一个人乐翻了。
气翻的那个人,将所有的火气发到了旁人身上,砍了杜家几十口子之后还不解气,又接着准备跟神迹还有楚国开战,正好那边也是跃跃欲试,三国之乱的帷幕即将揭开,不止如此,他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过着奢侈yin乐的生活,醉死了不偿命,还纵欲过度,夜夜笙歌,美人在卧,完了还喜欢动不动杀人,名声是一天比一天臭,渐渐从冷血公爵变成了yin乱公爵,蜚声三山五岳海内外。期间许多别国公主不惜千里迢迢来一睹风采,羽樽自然毫不吝惜地为之赐教,由于他这样大肆糟蹋别人的女人,很快就树立了众多反敌,那些人明里暗里都想要他的命,羽樽自是见惯不怪,他周围的人也是见惯不怪。
而乐翻的那个人,则开始一遛一遛地往神阑房里跑,教授她一些养生之道,倒是让她受宠若惊。她还记得自己刚来那会儿,逢姑对她可是要多咬牙切齿,有多咬牙切齿的,怎么一下子突然转变这么大呢?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位可不是府里的管事,而是楚国前朝的一位弃妃,名叫夏依逢,生性喜欢四处漂泊,在碧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还是苏小繁的师父。再换个更响亮的身份,那就是当今楚太子的生身母亲,神阑甚是惊异,想来楚湮阁下也是美色无双,怎的母亲容貌变得这般丑陋了?逢姑也不计较,淡淡道:年轻时候不懂事,又气盛,跟他爹闹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个美丽女子行走江湖颇有不便,于是自毁容貌,削了半边脸去。
神阑听了这话甚中肯的点点头,果然楚湮是这人生的,这心肠都不是一般的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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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和羽樽对弈,唐疏桐都会萌发出自暴自弃之感,其实这也是情也可原的。
如果对方在与人下棋的同时,另一手拿着《博古通今》、《西界水经注》、《微海之界》之类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这还不算侮辱她的话,那么当他接连应承了三四位年纪大得足够死好几回的据说是三朝元老的人物,那些死老头一口一个祖宗家法的,而羽樽的态度依旧温文尔雅游刃有余。
如果这还不算侮辱她的话,那么眼前这位粉墨登场的据说刚在战场上遛了一圈回来的大将军,以他铜墙铁壁的身姿在羽樽面前硬是矮了一截似的,谦虚谨慎俯首帖耳,羽樽一心几用地与之说到新近爆发的慕士岭战,剖析局势有条不紊面面俱到,谈笑间运筹帷幄,大有坐镇之风,令那位大将军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两相对照之下,唐疏桐那副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就显得捉襟见肘喽。最气闷的是云倪进殿换茶之时的那句笑话:“你呀还算幸运了,主子至少没有当着你的面批阅十八州的折子,曾有那么一回,硬是把一位阅历资深的老大人给吓瘫了呢!”
三头六臂、三头六臂、三头六臂……一群野马在唐疏桐本就荒芜的脑海里咆哮践踏。
“不好意思啊,我太忙了。”羽樽这个抱歉的表情一点诚意也没有,怎么看叫人怎么不爽。
“如何又赢了?”这个大吃一惊的表情更是差点让唐疏桐崩溃。她觉得自己刚才根本就不是在跟一个“人”下棋,而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错觉。
“这不行,太扫兴了。我应该在让你十个子的基础上再让你五个子,咱接着下,看谁胜谁负。”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将一目十行浏览完毕的《周箅》扔在一边,旁候的侍女立即眼疾手快地递上一部内容更加幽微深奥的《天文观止》。
最好不要有人问他看进去了吗?因为他会很谦虚地回答:还好。结果在别人鞠躬尽瘁地轮番拷问之后,才发现他竟然连某个字在某一册出现了几遍顺数序号为多少倒数又为几何都一清二楚,屡试不爽。
“你一定要这样吗?”唐疏桐望着棋盘上再三溃不成军的己方,对羽樽那种猫捉老鼠般欲擒故纵的手法怒发冲冠,“如若不给个痛快,待老娘卷土重来之时,定教你血债血还!”
“行啊,我决定再让你五个子,看你有没有那种潜力好了。”羽樽气定神闲地微笑,完全就是一副姑息养奸的高姿态。
唐梳桐愤慨不已:“人家好歹也是生得花容月貌,你堂堂一城之主,就不能稍微让一下,好歹表明自己至少还有一份怜香惜玉的心意么?”
“花容月貌?依我看是花残月缺吧!”逢姑阴阳怪气的声音飘了进来,照常不给唐梳桐留一点余地。
唐疏桐对“花残月缺”有待理解,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回嘴骂对方“花街月巷”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你怎么还没下山?”羽樽冲夏依逢蕴藉地道。
对方故意装聋作哑,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上。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