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根总算清静了,苏小繁走到他对面坐下,给他斟了一杯美酒,双手捧着犀盏,恭谨地递过去道:“七郎,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问你。”
“什么?”酒已经带着三分凉意,可他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我想,”她看着他幽美而深邃的脸容,声音有些艰涩,“关于我们之间的这场婚事,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你不情我不愿吧,就比如我,明明不想要,却不得不迫于家族间的利益,为了顾及我们全族老小的身家性命,必须嫁给你。”顿了顿,“你呢?又是何故?”
第四十二章 婚事(四)
漫天鹅毛大雪滚滚而下,其势如沸如崩,望之好比雷霆骇目。苏府后花园的凉亭之内,两人面对面僵坐了半个时辰之久,苏小繁为之斟酒,他便埋头饮酒,只是不说话,这种氛围让人觉得很不好受。
“我?”他蓦然开口,声音沮涩,眼睛里盛满了刀光般雪亮的笑意,“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她想了一想,垂下了眼睛。
又是沉默几许,他道:“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眼波流转,刚要开口,忽然被他抬手阻住,他眼中泛起一丝凛冽的寒意,在这一刻显得妖异异常:“我要听的是实话!”
她一脸平静道:“我想,或许是吧。”
“是谁?”尽管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却又耐不住地想要问问。
“现在还不确定呢。”她眼睛望向别处。
“哈哈!”他笑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再一次举杯,饮尽盏内冰冷刺骨的酒。这一次喝得太急,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回手捂着自己的嘴,咳得撕心裂肺。
“你还好吧?”她连忙站起身,有些急切地拍着他的背。
“闪开!”神延将她一把推开,目光超乎寻常的霰凉。
两人就此沉默下去,神延静默无言地自斟自饮,而苏小繁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也不阻止。酒入愁肠,乃是穿肠毒药。(文-人-书-屋-W-R-S-H-U)
外面的人仍在大放鞭炮,张灯结彩,醴酒跟熏香的味道,远远就能闻到,然而这一切,此刻在他的眼里,忽然变得如此滑稽讽刺,活生生像一场闹剧。甚至是悲剧。
“苏小繁,算你走运。”他忽然带了丝醉意地笑了一笑,一手撑着大理石桌颓然站了起来,语气不再是倨傲冷冽的,而是一反常态的平静淡然,“老子决定放过你。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任何瓜葛!你不必担心神皇会有所怪罪,他那里我去应付,保证不会让你们苏家死人就是了。”
“什么?!”她惊骇欲绝。他们的婚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利益纠缠的两个大家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青葱岁月,岂是能割就能割断的?苏小繁情知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然是底线下的底线,可是这一刻,她竟然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反而是害怕得紧。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许你这么做,现在那个朝堂上坐着的人,你以为还是源君吗?谁敢违抗轩君大人的命令,那就是死路一条!事隔这么多年,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你的女人,你才突然想到要毁婚,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你不是在放手,是想将我逼上绝路吧?没有任何瓜葛?说得倒是轻巧!你说没有瓜葛就是没有瓜葛了吗?我之前跟你说的,只不过是一时所感,你、你怎就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了?总之不同意,我也绝不许你任意妄为。”
她感觉自己越说越不像话,语气也越说越乱。
神延看了她一眼,嘴角边带上了一丝苦笑,眼底的光彩终究寂凉了下去。十年前封王之乱,他们整个家族的继承人,都被轩君召入宫室,各自分封之余,每一个人都被勒令喝下一碗特制毒药,从此沦为傀儡,必须无条件为之效忠。
他当时年少轻狂,一举夺了那三碗血酒,统统一饮而尽,嘴角边残留的酒液如同血迹,抬头之际笑着对轩君道:“我皇在上,神延在此立誓,终不背叛皇族,有朝一日违背此誓,定当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个人承担了整个家族险厄的命运,他的身上背负着一族没落与兴盛与否的诅咒,却仍然要笑逐颜开地面对周围所有人,不能露出半分怯态与疲态。
当晚他回府之后,夜不成寐,只感觉一觉醒来,身上如同剜心剔骨般传来阵阵剧痛,脱了上衣一看,发现自己肩头上赫然呈现一道金色图腾,宛如火焰鸢尾,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耻辱与成败,皆掌握在别人手里,而他并非池中之物,身上如煎似烙,心中怒火更盛,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翻盘的契机罢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在踩着无数枯骨前进的,这十年来,的确让神轩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不再将他作为二世祖,而是一个真正能征善战的将领,也因此很好地保护了他的家人。
苏小繁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心里明白,只可惜,她却死活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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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陡然听到这一变故,苏敬的眼珠子都差点凸出了眼眶,领着她二到四叔一齐捶胸顿足,“怪不得、怪不得!西将军走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我就说了无风不起浪,果不其然是你个死丫头片子在背后捣鬼!现在好好的一桩婚事眼看就要告吹了,你这辈子只怕再也休想嫁出去了,金山银山也会吃空不说,留这个老姑娘成何体统?真不知道我们苏家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呀,摊上你这么个魔女!”
苏小繁手里捧着杯茶,优哉游哉地喝着道:“二叔你别担心,我已经让他收回成命了,他要是真敢这么胡来,我就踹了他的门,到他家横梁上拴脖子上吊去,我吓不死他也吓疯他。”
“作孽呀,作孽呀……”苏敬瘫坐在椅子上,仍旧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苏家五叔风尘仆仆雷霆万钧地回来了,苏小繁平时谁也不怕,就怕这在朝中当职的五叔,一见他立马肃然起敬,一改方才那副惫懒姿态。
苏五叔平日里就喜欢把自己的脸色摆成青紫,今儿格外青紫,紫中还尤其带黑,一进门就指着她的鼻子,气得直哆嗦:“我刚才听说了,你竟敢对西将军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想气死他还是想气死我们一大家子啊!”
苏小繁就纳闷了,她说了什么,怎么人人都要对她指手画脚地开骂?神延就那么一香饽饽,她不过说了两句伤他小芳心的话,他一不高兴,一撂出不要她的话,怎么这苏府上下就人尽皆知了?知道了事小,还都一个个火急火燎地教训起她来了?
苏五叔一见她这模样就火大,气犹未平道:“你就算要说那番话,也得捡个好些的时候!你明知道他马上就要去北疆行军作战了,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竟然忍心说这些没天理没良心的话!你是不是成心想让他永远回不来啊?!……你呀你呀!你是成心想要气死我呀!”
苏小繁一听这话,愣了,合着今天还真委屈他了,践行酒变得不欢而散。
“那我再去跟他道歉,就说我都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挺待见他的,行不?”魔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家一脸的沉重,苏小繁的二娘在旁边弱弱地说:“这话我之前已经替你说过好多遍了,我还告诉他你房里收了很多他的画像……”
苏小繁一口茶直呛到了嗓子眼里。
“那我得再去解释解释,压根就没这回事好不好?!”
苏敬瞪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人早就走了。”
她三娘在旁边咦了一声,道:“方才我见他在与人说话,现在指不定还没走呢。”
苏小繁飞奔出门。心急火燎地追出来之后,发现神延刚跟黄泉道完别,正准备上车离去。她顿时心中充满了对黄泉的感激之情,经过对方身边时眼泪汪汪地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黄泉受宠若惊,他要是知道她这一眼的含义,一定会郁闷到立即撞墙而死的。
“老七!”苏小繁横空出世,“你听着!那张画的事压根就没影,你不要信我二娘胡说八道,以为我对你感情有多深厚了,不过啊我也不许你死,你要是敢死在北疆,我就学我姑母,成为神迹的第二个甄夫人,给你戴一辈子绿帽子!”
神延坐在车内,闻言嘴角抽了抽,指着她恶狠狠道:“妈的!你给老子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地上他奈何不了她,床上他总得把她奈何了,帷帘被他一把甩下,遮蔽了车内之人全部的心绪。
这一去,便是扬鞭北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逢了,纵有不舍,却还不到生死相随的地步。那样的感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们两人的生命里吧,他们之间,早就习惯了细水流长,就算两人突然想要轰轰烈烈一番,周围也会有无数人跳出来掐灭火种,再把有棱角的拍成椭圆的,想不细水长流都不行。
第四十三章 墓宫(一)
神迹顶端,金碧辉煌的崇阳殿内,熏香糜烂,丝竹之音靡靡不绝,价值千金的陈年佳酿到了这里,像水一样被毫不吝惜地倾倒,酒水淹没了大理石的地面,整个殿内像汪洋一样。
一班妖娆的舞姬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酒水浸没了她们纤细的脚踝,踩着湿滑的地面,不时有人被自己长长的裙裾绊倒,坐于案后左拥右抱的那个人见状,顿时指着台下狼狈不堪之人开怀大笑。周围的如花宠姬也迎合着她们的王,一律发出令人心旌摇动的媚笑。
“陛下,九州四百八十郡十二路诸侯皆已入围麒麟,其中虞阳侯领兵二十万、囤于徵下;潘乐侯领兵十八万、囤于月麓;东胜侯领兵十四万、囤于兆止……”尽忠职守的禁军统领秦穆,单膝跪于肮脏的酒河之中,将诸侯进城的有关情况一一详细禀明,周围不断有舞姬卖弄风骚地将长袖拂在他脸上,秦穆虽然心生厌恶,可是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左边那名绝色宠姬正用剥开的荔枝大胆逗弄轩君,被对方扯住华丽宽大的红袖,一个优美的转身,冷不防跌入君王冰冷的怀抱。二人正狎笑着,轩君忽然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淮武侯自北疆带了多少人马入城?”
“回陛下,”秦穆低着头,冷汗涔涔道,“淮武侯不曾带兵进城。”
“什么?!”轩君的动作猛地停滞,神色厌恶地一把推开宠姬,站起身又问了一遍,声音冰冷如数九寒冬。
随着君王喜怒无常的形色,乐声止了,舞姬停了,宠姬们乖巧地退后,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花团锦簇的脚面。周围一下子阒静下来,空气窒息到了极点。
“淮武侯言重病在身,不敢回城搅了大家的雅兴,因而……此际尚在千里北疆。”
“岂有此理!”嘭地一声巨响,珍贵而坚实的硬木桌案被君王一剑劈成了两半,王者一怒,天为之暗,霎时间殿内之人发出了悚然尖叫,纷纷抱头鼠窜。
“朕让他从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变成了镇守一方的侯爷,现在他翅膀硬了就想跟朕对着干,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吗?!”唯有此际,神轩的身上才真正展现出他作为一国之君应有的风范,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睥睨天下的气度,俊美的,冷枭的,无情的,沉静的,那种指掌间操纵世人生死乃至颠覆无常的笑意,似乎一直镌在那个人唇角,虽被糜烂的生活表象所紧紧隐匿,但是从来不曾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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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统领秦穆从崇阳殿退出之际,看到种满蔷薇的廊下静静地站着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子,衣饰华美宛如辉煌仙子,可是她的脸容,却在缥缈的风灯中透出一种别样的凄清。
“娘娘万福。”秦穆朝着那个他所发自内心尊敬的女子,恭敬地俯首。
“将军,毋须向我行此大礼,相反,我该为今日之事向您折罪才对。”皇后陆千歧微微躬身,回了一礼,她的神情温婉,语气平和沉静,“情知将军忠心不二,先前神殿面君之时,无故遭此屈辱,我心中深愧不安,还望将军海涵。”
就在皇后开口说第一个字时,秦穆的脸色已经迅速苍白下来。
——他不会忘记,陆千歧,是众口传闻中神迹史上从不开口说话的皇后。
然而震惊过后,秦穆深感皇后的言谈举止体贴下士,让本来一肚子火的自己不禁释怀。
在这个不凡女子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经过十年时光的沉淀,已经再难有什么事能引起她内心的波动。就比如当日她站在殿外一整天,而她的夫君就在一墙之隔的殿内饮酒作乐了一整天,换成一般的女人早就闹翻天了,可是陆千歧却不然,她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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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迹之塔的顶端有一个特别的存在,那就是冰之墓宫。
冰之墓宫整体由圆顶形的巨大冰岩砌成,谁也不知道它里面究竟有多宽多广。室内长明灯彻夜不息,数百具白石棺椁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冰棺之内,安放着神迹自开元立国以来历代神皇神主冰冷的躯体,无论他们生前是如何的气凌天下,声名赫赫,死后终究不过寥寥一物相随,在那方狭窄的罅隙里,每个人的人生都开始漫长苦楚的积淀。
他们曾是不老不死的怪物,直到更强的一方压制住另一方,此杀死彼。
十年以来,陆千歧无数次站到这里,忍受着冰寒刺骨的痛苦,顺着一排排棺椁渐次走过去,总能清晰看到他们被时光沉淀下来的脸容一律年轻而美好,嘴角带着一抹死亡之际悲天悯人的笑意。就在棺椁之上,精雕细刻着历代已逝神皇神主的生辰卒年、生平事迹,褒贬不一。陆千歧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古老深刻的字迹在她手下像丝绸般顺滑,毫无尖锐停滞的痕迹。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了白石棺椁的尽头,最后一具棺椁赫然就是上任神皇神源。她像十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跟这些神祇般的人物在心里默默交谈,渐渐地,她的心也就沉静下来,再无了任何喜怒哀乐。
她在冰棺一侧跪下来,一如既往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诉说——
“源君大人,您的英灵在上,我的夫君神轩,也就是您的亲弟弟,他在所有人眼里是个丧尽天良的疯子,可是我却知道,不仅仅是如此。十年前是他一手策划了那场血腥政变,发动三军向您逼宫,逼得您走投无路,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您死在自己面前,焕也因此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一夕沦为他的阶下囚……他终于坐上了那把梦寐以求的龙椅,财富,地位,女人,什么都弄到了手,实现了自己当初那个君临天下的梦想,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却发现,他竟然好像从来没有开心过,他从前不开心,是因为我原本是他的女人,却被我那个野心勃勃的父亲,作为重要的筹码送到您的手上,辗转成了您的儿媳妇。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园子里拽住我的手不放,没想到被焕看见了,当即一剑劈过来,他甚至都来不及躲开,就被刺穿了胸肺,当时我吓得放声大哭,还甩了焕一个耳光……”
“我在想啊,他们叔侄俩年纪相去不远,焕从小到大都喜欢跟着他一起厮混,喝酒打架,到处撒野,哪一次不是抓一个捆一双的?我也知道,焕明明那么敬他,那么爱他,可是现在却扬言要杀了他,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有可能成真。没想到,我的噩梦很快就实现了,没出几年,轩开始了大规模造反,他真的做到了如那日所言,给了我自由,却又把我推入了另一个深渊。这十年来,我看到他手揽大权,却又还是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呢?我想,是因为你们都不在了吧?源君大人,鉴王,御王,胜王,当年的五王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了。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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