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她已是带了十分泪意。
这时显是看清了身子底下是什么人,羽樽再无了先前气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抬眼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眼:“是你自荐枕席了,还是我……”
“我这样子像是自荐……吗?!”神阑怒火燎原,抓起一个枕头砸到他头上,羽樽的青丝当即乱了一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嘴角微微翘起:“不太像。”
鉴于他这个带着暧昧的表情,神阑惊觉般低头一看,脑子顿时抽了,闪电般拉紧被子盖在身上,滚了一滚,指着外边怒喝:“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淫贼!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羽樽笑了一笑,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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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未醒之际,大丫鬟云齐执灯入殿,一眼望见阑公主正满面愤恨地坐于榻上,不禁错愕道:“小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神阑抹了把眼泪,收敛了怒容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有话快说。”停了片刻,瞅见云齐清秀的眉目间掠过一丝浓重的愁云,不禁叹息般道:“再说了谁真心实意待我,我心里又岂会一无所知?有什么事还请但说无妨。”
云齐笑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道:“我方才在走廊上撞见一个人,此人正巧从小姐房里出来,真真吓人一大跳。”
神阑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你不曾问问那淫贼,何以醉醺醺地误闯人家姑娘厢房么?”
云齐一愣,随即道:“此贼好生厉害,我可不敢问,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是敢问的,而且那个人当时也在场。”
顿了顿,“今天是我家夫人的祭日,我们本是前来延请小姐同赏祭祀烟花的,顺便将主子回府之事知会一声,免得翌日仓促不好应对……谁、谁知道,他倒自个儿来扰人清梦了。”说到后来,饶是冰山姐姐云齐,都不免支支吾吾的面上飞霞。
“那个敢于诘责羽樽失德之人,是谁呀?”神阑跟她随口搭着腔,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是我!”话音一落,唐疏桐就顶着一张仿佛人人欠她银钱万两的臭冷脸,不请自入,夜墨色的披风挂在肩上,感觉每走一步就想冻杀千里似的。
“你来作甚?”神阑刷地起身,更加没个好脸子。
唐疏桐登时倒竖了柳眉,火冒三丈道:“我就知道,你为了神若之事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好啊,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么?若非神若有所求,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如今你既已负他,莫怪我撒手不管,索性便死你的吧!”
“那还真是巧了,”神阑漠无表情道,“你若真搭错了哪根筋要救人,我还怕自己有生之年还报不了你的恩情呢。你当初抛置我三哥不管都那么彻底,现在故技重施,对我而言毫无意外可言。”
唐疏桐恼羞成怒,半人半鬼道:“几年未见,你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精进不少,既然你这么想我,那我再多加解释也是毫无意义,这个中缘由,看起来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
个中缘由?神阑的脸色白了白,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身后,不对,所有人的身后,都潜伏着一双幕后黑手,在她跨上那辆出嫁马车时,早已布好一张完美无缺的网,每一个交叉点上是无妄挣扎的人,自以为是地纺锤不休。
“唐姑娘,”云齐劝道,“有什么话还是好好说清楚吧,将小姐蒙在鼓里,只怕会滋生更多的误会。”
唐疏桐冷笑道:“误会什么!我亲眼所见,三更半夜的,羽樽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就从她房里出来,还是一副衣冠不整的状态!铁板钉钉的事情,用得着我们去误会么?”
神阑蓦然大笑起来,唐疏桐浑身冒着煞气,望向那个几近癫狂的女子。只见她似乎唤醒了内心的另一个灵魂,带了丝邪气,容光焕发,明绝艳绝。
她取下架上白色鹤氅,披在肩上,走到妆镜台前,坐下来抬眼端详镜中容颜。
“羽樽么,”铜镜流光,簪绾青丝,她兀自一笑,“皇天可鉴,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我已是楚国的太子妃,又岂肯朝三暮四?你等若是认定了我的所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话说回来,我十四五岁上就敢于做的事,偷情也好,狎风弄月也罢,现在一个有夫之妇,出门在外谁也管不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大惊小怪什么?”
她辛辣坦白的一番话,说得另两人已是面红耳赤,唐疏桐激动得泪如泉涌:“你这样子,还像是名门之秀吗?我真不知道你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
神阑成心要气死她,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告诉你,我即便有负三哥,也不在今日这芝麻绿豆上。况且他待我何其狠心,三番两次拒而不见,后又顺水推舟将我许嫁他人,谁负谁尚未可知!”
唐疏桐一听这话大怒,颜面如死般惨白,言辞激烈道:“想不到你竟然这样看他,枉他为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本可做个脱离世俗的逍遥自在人,天南地北只管快活了去,谁也管他不住,束他不着,他要如何便如何,最终却为了保护你而坐上那个神主之位,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为你着想,为你做过多少事!你知道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要一面之词来指责别人,不然叫知情的人听见了,该是一个多么大的笑话!”
是什么让他三千繁华不顾,独守神殿六年,过着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她竟这般看他!
“啪”地一声清响,发簪断为两截。神阑如同断线木偶僵直得坐着,铜镜里的容颜一瞬间褪色成苍白。
第三十二章 醉囚(二)
唐梳桐说,还记得你们背后的图腾吗?那不是刺绣,是一个诅咒。当初神皇一族,为了压制你们北世家,特意下了这么一个禁锢之咒,让所有神主殿下的传人,都不得善终。这就是你们为什么从一出生,就会患上那种痨病的原因。
她还说,阿阑你知道吗?神若不在北世家长大,他师从仙洲灵界,本是脱出世俗之外的人,本不必像你,你二哥,你四哥那般,一辈子这么煎熬下去,咯血,吃药,生病,虚弱,痛苦,永不解脱,他本来不必如此,可是他太傻了,他知道那个诅咒有一种解法,那就是转移到愿意为之化解承受禁锢之咒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在青庐山庄的十年,你是不是感觉从来没有发过病呢?
是他在保护你啊!
他用术法将那种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在遭受禁锢的同时,还必须承受术法的反噬力量,双重的痛苦之下,他只能给你十年美好的生活。
十年之后,别说帮你,现在他自身难保。
阿阑,你看不到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了么?无论他当初是为了什么理由走上那个神位的,或者说是抢了你的位置,他都是在乎你的,而你,你为他做过什么呢?
你只有无止境地伤害下去,无止境地曲解下去,且无止境地怨谰下去,却不懂,他在背负着原本属于你的末日。
言及此处,唐梳桐阖上眼帘,借以遮挡内心汹涌的情感:“我当初本没有想过要弃他而去,是他自己固执己见,非但不肯医治,还将我硬生生赶出宫去!本神医没说自己委屈,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你如今反倒诬赖于我,却是何故?”
她后面喋喋不休的抱怨,在神阑听来已是无声。
“小姐!”云齐见她久不言语,走近搀扶,却见她雪白的衣襟之上,染上了一朵桃花状的鲜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旧疾重犯了,吐出血来,只是她掩饰得很好,周围一时未曾发觉。只见她唇角的血迹未干,仿佛妖精般美丽。
“这可怎么得了!”云齐惊骇莫名地叫道。
神阑恍然站起身,径直走到唐疏桐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下,光洁的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一连磕了几个响头,从未如此卑微地请求过别人:“唐姑娘,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曾经对你的大不敬,求求你,救救他好么?其实我呢,怎么会怪他呢?无论他要我怎么样,我都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在我心里,没人比得上他呢!只要能让他不再受罪,那什么禁锢之咒也好,痨疾也好,咯血也好,没关系的,都由我自己来承担吧,自己的事,不能太麻烦别人呢。唐姑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自己来背负这个什么合契呢?”
说到后来,竟是喉咙哽咽,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生命里划开一条烟波浩渺的河流,表面上波涛汹涌,河底却沉淀着静止不动的血色淤泥。
唐梳桐叹一口气道:“你以为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游戏么?当初已经选择的路,如今没办法再回头了,你们的人生,注定纠结在一起,痛并快乐着,直到有一方死去为止。”
“这样啊。”她露出一个苍凉的笑靥,“倒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好事呢,唯有这样,才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吧?不然他又要不由分说将我推开了。”她的额际一片血肉模糊,暗红的血兵分几路,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这个笑容却是十足美丽。
唐梳桐又是叹气,终是无言。当年她自恃绝学,只身赶赴月神殿,只一眼便已看出端倪,怎奈神若自己对此并不上心,只那奉衣圣女火烧眉毛地详细介绍了他的病情,他自己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回应几句。她当即发了无名火,命是你自己的,怎么好像我烧香拜佛供你活下去!
“须杀了与你合契之人。”她一锤定音。所谓合契,就是两个人遭受同一个诅咒,犯病之际,承受同样的痛苦,只要杀掉那个始作俑者,幸存下来的那一个,自然可以平安无事。
彼时,那男子竟微微笑了起来,清晰明亮的眉眼,一展忧郁,如同宝镜拂尘,潋滟坦白。
“你知道吗?唐门神医,别说是合契了,就算要我挖出自己的心来分给她一半,我都会毫不犹豫。”
这是神若当时告诉她的一句话,她一辈子都记在了心里。尽管,她不明白那话里究竟藏了几分真实,又藏了几分戏谑,更不明白他那笑容,竟似看破红尘的,仿佛毫无畏惧,就算前路满壁刀刃也要勇往直前。后来才从神璎圣女口中得知,那合契之人居然是他的异母妹妹,名叫阿阑,意兴阑珊的阑,透着一股日暮暖熄的伤感。
偶尔照面,那女孩表面上是个柔雅恬静的贵族少女,内心里却尽是一些鬼灵精怪的念头,而且喜欢凑热闹,不甚摆谱,从她身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公主的架子,于是两人也算得上是个玩伴了。但她还是看不懂,那个明丽少女仰望月神殿那高高在上的神主之时,眼里幽暗闪烁的眷恋跟怨怼,就像两股扭在一起的麻绳,相互纠缠不清。
后来在奉衣少女神璎闪烁的言辞中,得知神主之位本是血统纯正的嫡系子女继承,而阿阑乃正宫夫人所生,却因某些盘根错节的原因而与尊位失之交臂。
唐疏桐自以为看穿了那少女眸底的怨怼之谜,在内心暗嘲她的浅薄,时至如今,她方幡然醒悟。
可笑自己当时,竟一心痴想救神若脱离苦海,原来,至始至终,是他心甘情愿陷于那样的困境,忍受漫长的孤寂痛楚。
“阿阑啊,其实你只要自救,那便是对他的救赎了。”不知为何,内心里郁积日久的话语就这样轻而易举吐了出来,唐疏桐俯下身,掏出丝绢轻拭她脸上的血渍,发出了深沉的感慨和叹息。
良久,那女子才如梦初醒般,微微翕合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吐出的却是一句无声的话,宛如破碎凋零的花瓣。
她闭着眼睛,抚着自己的左眼,低喃道:好痛啊,三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三十三章 醉囚(三)
雪公爵一个人坐在凉亭之内,闷头灌着自个儿酒,旁边倾空了一个又一个坛子,他喝着喝着有时候会大笑,笑罢却又低下头来,深情款款地抚琴,仿佛看到对面有人在倾听一般,他弹得极其认真,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带了几丝孩子气的笑容。
他道:“阿颜,这一曲长相思,是你最喜欢听的,往日我公务繁忙,没法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弹给你听,现在你要认真听好了,你要我弹几遍我便弹几遍。”
他又道:“阿颜,当初我不是故意要弃你而去,我知道你的脾气,只是万万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心性坚忍,宁死也不肯原谅我。”
“阿颜,百年前,你从火之祭台跳下去的时候,心中可曾还有一丝,对我的眷恋?可曾感受到,我的痛苦?他为了给你报仇,硬生生剜出了我的心,用你的箭,将我钉在崇山祭台上,周围都是禁锢灵力的纯黑玉柱,那个诛仙阵是他亲手布下的,我看着他做这一切,觉得荒唐可笑,他让我流尽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可我却不觉得痛,你相信吗?”
“不是不痛,是远没有……见证你死亡的那一刻,那么……痛吧?”虽是在睡梦里,他却是倒抽了口冷气,仿佛时至今日,仍旧痛得直皱眉,“想你不顾一切,不求生只求死,就此跃下万丈高的火焰台,那底下都是滔天烈焰啊,三界间的红莲烈火,终将焚尽一切因果罪孽,你却道是为了止息干戈,让我等不再执迷不悟……真正执迷不悟的人,是你啊,阿颜。”
“你走之后,留给我们一个如斯惨痛的局,殊不知我等穷尽了心力,只为了凝聚你的生魂,此后百年,皆不可再回灵界了。”
“百年之间,几番轮回,或于歌舞升平,或于乱世之间,可笑我仍在一路相随,而你却早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阿颜,奈何桥畔,可是真有孟婆置鼎一汤,你又是否真的一饮而尽,于此,诸般前缘,尽已悉数忘却?可恨我灵界之人,竟毋须过此道,生前孑然,死后寂寥,一人一剑,自当来去,想来……也是憾事一桩啊。”
他已是带了十分醉意,冰冷的酒水灌入愁肠,肺腑间如浸冰水,沉甸甸而又刺痛着。方才从那个女子房前经过,听到她说出那样一番话,心底不知为何突然痛了,许是想到阿颜了,都是这样的傻女人啊。
琴声悠扬,却又浸渍着透骨的忧伤,一声声,一道道,仿佛都是为了挽留某个孤独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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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瓦楞之上,杜薇西高踞在此,目光一如既往不含任何温度,独自吹起箫来,箫声冷清萧索,衣袂猎猎,使人感到一丝丝的寂寞。
他的身上有好几处致命的创伤,多数打着绷带被衣饰遮住,只依稀见到面上残留着几道被剑气划伤的痕迹罢了,那都是南藩王赏赐给他的礼物。
说起那场打斗,两人其实并没有正面交手,只是云字辈跟南藩王的亲兵作战而已,只是云字辈寡不敌众,在撤退过程中损失不在少数,阿薇身为少将,自是最后一个走的,其实哪怕到了命悬一线的最后关头,他尚且不愿意走,还是那个云碧将他死活拖走的。
当时他为了救好几个人,已然身受重伤,云碧一直待他如姊,他也不想拖累这个人,这才勉强答应撤退,不然也许就真的逃不出那个秦淮镇了。回来之后,云碧又赶紧安排了唐梳桐为之治伤,唐梳桐当时正处于白日疯癫状态,给他胡乱捣腾了一阵,结果伤势越发重了起来,气得云碧扛着剑追了她三天三夜,扬言要一刀砍死她,好在她晚上恢复神医的智商后,又赶紧挽回了那个僵局,总算救了阿薇这小子一命。
漫天烟花光束冉冉未熄,祭祀的烟雾久久不散,雪公爵已经醉趴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桌侧搁着他的素琴,一弦一柱,尽数撩拨而断。锦绣的袍袖之下,他修长的手臂低垂着,中指指尖尚且凝固着一颗殷红的血滴,迟迟不肯落下。
“阿颜……”他在睡梦中轻轻皱起了眉,表情毫无乖戾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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