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向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豹子、狮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其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无知,哪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
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的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的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无不又惊又喜。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俏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罢。”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掷给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在笑脸鬼头上,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舍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然带着笑意。
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
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于上坐着一人,身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布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脸色焦黄,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一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贤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啊,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
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
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好!雕兄,咱们下去!”右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
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呜呜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摧。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于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猛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挫,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审上,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哪里还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拍手笑道:“神雕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性命,心想:“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俟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哥,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想:“甚么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连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哪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拍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刹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平生哪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么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来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雕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
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妹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伺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哪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罢!”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转身便行。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
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围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
便是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呜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
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甚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