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右手将郭襄高高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甚么人?此时便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女娃娃。”
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你要找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慈恩的脸色更显得阴森可怖。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
众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同声叫:“郭夫人!”众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凄厉。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右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随即张开双臂,尖声惨笑,走向慈恩。·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黄蓉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这小孩儿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
黄蓉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你是谁?”
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
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那孩子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瑛姑和慈恩两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拚个同归于尽。慈恩武功虽然高,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当年在青龙滩上、华山绝顶,曾两次亲闻瑛姑的疯笑,亲见她的疯状,知道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无法可施之际便即行险,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齐等都道她是疯了,以致语出不伦。只有一灯才暗暗佩服黄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识,有人纵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这孩儿”之言势必不敢出口,眼见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掌,岂不立时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己,鸣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的给我打死了。”
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郭襄递了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便松,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将孩儿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小孩儿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却只以脚背在婴儿腰间轻轻托住,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半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去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
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向耶律齐。他伸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龙活跳,不似有半点损伤,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料想黄蓉知道郭芙莽撞,才将幼女掷给自己,当即伸掌在婴儿口上轻按,阻止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小孩儿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刹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十躬身,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面,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语。
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见母亲如常,妹子无恙,又惊又喜,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了疯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去,说道:“侄女逼 于无奈,提及旧事,还请大师见谅。”
一灯微笑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诸葛也!”厅中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道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望着兄长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我们今日造访,乃是为求绝情丹而来……”裘千尺向身旁随侍的众人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唿哨,每处门口都涌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内堂。
黄蓉、武三通、那津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惊,均想:“这渔网阵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迟疑,大厅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挟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大门竟是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厅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已去,对方好手云集,知道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人既然到来,决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罢,微一沉吟,说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甚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已全黑,绿萼往道旁柳树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甚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立,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全仗公孙姑娘从中周旋,委实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哟!”这“啊哟”
一声呼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甚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张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关难开。
绿萼大是怜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甚么也得去向妈妈要来。”
过了片刻,杨过站起身来,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这番苦楚,可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将谷中老幼尽杀了,钢刀架在她颈中,也是决计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白头偕老,自然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人拦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罢。”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难道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姑娘,也是重情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想想,若有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后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只道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傻蛋,是我!”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后的小路上转了出来。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他们的品貌武功,过去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便不由自主的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义深重,但内心隐隐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头,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一个声音只是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一凝神间,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
这山峰腰有一处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天风猛烈,便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山崖下临深渊,自渊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因地势实在太险,山石滑溜,极易掉入深渊,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也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是谁在此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以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心,于是隐身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时时牵挂,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才知他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想来身子也无大碍,登时心下暗喜。
只听他说道:“你遍体鳞伤,我损却一目,都是因杨过这小贼而起,咱俩不但敌忾同仇,也是同病相怜。”说着笑了起来,对方却并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听他语气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对方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说是天意,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个女人”呸”的一声,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些风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只听公孙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身上倒无多大痛楚,但知花毒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路错综,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谷中诸人,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面后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无异,此时与李莫愁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心中又即动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这位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正可和我相配。”哪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芟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已然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头岂非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未答,过了半晌,说道:“李道友,你我一见投缘,我纵死亦不足惜。”
李莫愁淡淡的道:“这个可不敢当。”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胁。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甚强,但一生僻处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声名响亮,武林中无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胁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到手,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万不可介意。”
公孙绿萼隐身大石之后,听到“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诧异,问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逼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惟有对她亲生女儿却十分爱惜。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手擒她,将她掷在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不得不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去夺,便能成功。只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也不必用真的情花来刺伤令爱,只消假意做作,让她似乎中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十分精明,我女儿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