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叶的脚步声倏止,另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五弟,有何不对?
“皮鞘内怎会有响声?似乎并不大重哩。”先前发话的人答。
“看看。”有人低叫。
火光一闪,有人弄亮了火折子。
中海小心奕奕地掩近,脚下居然未发出声音。
“是石头!他妈的咱们上当了。”先前起疑的人怒叫,恨恨地咒骂。
“回去,宰了那些该死的官兵。”洪亮的嗓音怒吼。
“走!他们今晚必定在梓山村投宿,不干掉他们三五十个、难消心头之恨。”一个老公
鸭子嗓嘎声叫。
中海心中一宽,接著便替那些兵勇耽上了心事,激起了他的侠义襟怀,突然在远处狂笑
道:“哈哈哈哈!你们全在计算之中,梓山村巳张起了天罗地网,正等诸位前往进网入
罗。”声落,他向右徐移,闪在一株杉树下。
火摺子已熄,林中黑沉沉,隐隐地,他听倒轻轻的踏叶声,知道他们搜来了。
他的耳力和目力皆超人一等,渐渐地,他看到两丈外有一个黑影,一手仗剑挫身移近。
由林上空透入的微弱星光下,首先便被他发现了剑的反光。
真妙,来人的右方也有剑的反光,相距在三丈外,左面却没有其他的人影,显然,对著
他搜来的人,是最左翼的一个。
他伏在杉树下,屏息以待。
远远地,有马蹄踏叶之声,蹄铁间或踏在小石上,其声有异。他在边塞八年,可以在半
里外分辨出人与马的声响,所以知道是马蹄声。
他并不知道天罡星夺驮马逃走,以为是官兵搜到了另一面去了。
人影在他身前不足两丈停下了,扭头向三丈外地同伴低声道:四哥,咱们碰上扎手的高
明魔爪了,还是早走为上策。
叫四哥的黑影也停下了,说:“很可能,那两个像伙定是南昌宁王府派来的人,会不会
还有其他的人呢?我和大哥说一声,别上当。”
四哥说完,走了。最先说话的人仍旧向前搜,真该死,从中海的身侧越过,竟不知身侧
有人。
中海虎臂徐伸,“噗”一声轻响,在对方的脑门来上一劈掌,贼人应掌而倒地。
他小心奕奕地将贼人狭至树下,解下贼人的腰带,将贼人的手脚捆实,吊在横枝上方溜
至一旁静候变化。
不久,黑暗中有人低叫:“六弟,咱们走。”
“六弟!”叫的人焦急地再次低唤。
不久,一个黑影急窜而至,脚步匆忙,地下的枝叶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真妙!懊死的黑影急窜而至,恰好撞向中梅藏身之地。中海等黑影通过,倏然伸手一掌
拍出,“噗”一声拍中黑影的后脑,黑影应掌而倒。
七个人已被他打昏了两个,他不怕对方的五个人了,五个人无法将他困住。
“咯哈哈哈!,朋友们,不必浪费时辰了。”他狂笑叫著。声音换了嗓子;与先前所说
的话完全不同,象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是纯北方口音。
人影急闪,五个贼人到了,但他们不知中海的藏身所在,五个人形成五方阵,举剑戒
备,有人叫道:“四弟,六弟。”
中海仍闪在后,说:“不用叫了,他们目下已是待决之囚。”
五黑影循声迫进,中海喝道:“站住!不然休怪在下心狠手辣。”
“阁下何用意?”对方问,站住了。
“向诸位打听消息。”中海沉声道。
“尊驾高姓大名?”
“你们还没说呢。”
“咱们潜山九虎。”
“我,大地之龙。”中海信口胡扯。
“大地之龙?这名号陌生得紧,没听说过。”
“潜山九虎也名不见经传,彼此彼此。”
“阁下要问甚么消息?”
“海宇五雄的行踪,尚望见告。”中海问。
对方久久方反问道:“阁下问海宇五雄,有何用意?”
『在下与疤眼老三是朋友,久未通音讯,所以向诸位打听他的下落。”“你问对了。”
对方大声答,口气充满恐惧,又道:“你能保证在下的四、六弟的安全么?尊驾既然是疤眼
老三的朋友,彼此都是线上的同道,不会与咱们为难的吧?”
“当然,当然。”
“五雄上月梢曾在处州府,可能正前往福建行道。”
“真的?”
“决无虚假。”
中海将剑一抛,说:“树下有你们的同伴,有见了。”
声落,他已远撤三丈开外,一面飞掠一面叫:“官兵已大举搜山,你们得赶快远离。”
得到海宇五雄的消息,他心中狂喜,折出小径,乘夜向瑞金赶路。
天罡星抢走了一匹马,奔入群山深处,狂喜之余,找处偏僻的角落打关皮鞘一看,气得
半死。
皮鞘内全是石头,那有黄金的影子?
他恨得直咬牙,心有不甘,乘了驮马往回走,赶近梓山附近,已量三更过后了。
远远地,梓山村人喊、马嘶、大吠、火起,杀声震耳。
他吃了一惊,勒住坐骑站在半里外,向火光起处看去。不错,确是梓山村出了乱子。他
咬牙切齿地想:“哼!这些王八蛋可恶,想不到我天罡星做了一辈子的强盗,今晚却在阴沟
里失风,抢石头来了,日后传出江湖,岂不笑掉同道们的大牙?”
他不知村中发生了什么,猜想兵勇们或许发现劫金贼要去而复返,所以虚张声势吓人。
他想入村但又怕兵勇们有备,脱不了身,一时踯畴难决。
他在岗顶行劫,没看到岗下有潜山九虎也在下手,因此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正委决不下
间,突见前面小径中奔来五个黑影,奔走如豕,似乎每人都背了重物。
只消一看黑影们的光景,便猜出来人决不是兵勇,更不是村民,而是同道。
他心中一动,立即将驮马赶入林中,在路旁一伏,一面等候来人,一面付道:“妙极
了,可能是同道,盯住他们,如果他们到手的不是石头,见者有份,我何不分他们两包?”
五个黑影渐近,他突然跃出路中,扬了扬等中的竹刀,大叫道:“相好的,光棍不挡财
路,但得借光些儿。官家的黄白,见者有份。”
五个黑影在两丈外站住了,是五个蒙面人,有四个背著的不是金银包,而是四个人。五
人左右一分,背上的四个人溜下地,踉跄地站住。
唯一没有背人的黑影哼了一声,沉声问:“朋友,那一条线上的?在何处得意?可有山
有柜?”
天罡星哈哈一笑,说:“开山大庾,立柜梅岭。”
“尊驾是天罡星洪当家?”对方问。
“正是区区。”天罡星答,心中有点虚;对方不是无名小卒哩!
“阁下不盘咱们的道,便狂妄地出头露面叫字号,你很狂。哼!你吃过界了,朋友。”
天罡星硬著头皮说:“朋友,大号如何称呼?”
“潜山九虎,我,插翘虎罗健。”
天罡星吁出一口长气,闪在一旁说:“好罢!算老夫倒霉,碰上你们也是一寨之主。怎
么样?得手了么?”
插翅虎沉重地长叹一声,上前说:“别提了,几乎葬送了四位贤弟,这些王八蛋精明得
紧,在附近布了高手,捉了咱们两个放火的,总算冒险将人救出了……咦!原来是你。”
插翘虎一面说一面走近,看情了天罡星的穿著面容,无名火起,叫声中伸手拔剑。
天罡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道:“罗老弟,我怎么啦?”
插翅虎一面迫进一面怒叫道:“狗东西!原来你是官兵的爪牙……”
“甚么?”天罡星怒声问。
“你这厮和另一名同伴鬼鬼祟祟,午间在山北落在咱们的眼中,在下心中生疑,派两位
负责放火的贤弟盯你们的梢。你先走,你的同伴却在后面愚弄在下的两位贤弟,将他们击
昏;以致被擒……”
“且慢往下说,等一等,咱们有误会。”天罡星抢著叫。
“误会?你否认这些比青天白日还明白的事实?”
“在下说的也是事实。不错,在下曾和一个姓海名龙的小伙子同行,为了劫金的事情,
彼此意见不合,他反对向迎金队下手,而我却想得紧,因此各行其事。他在后面所做的事我
一概不知,而我却在南面的岗顶动手,抢了一匹驮马,马上带的不是黄金而是石头……”
“哦,在岗顶动手的人原来是你?”插翅虎插口问。
“当然是我,驮马还放在林中哩。”天罡星答。
“那就怪了,为何你那位同伴要打昏我的人?”
“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他是何来路?”
“在湖广做案的晚辈,被人检了首尾,官府正出赏格拿他。唔!恐怕他认为你们是官府
派来抓他的人,所以误会了。”
插翅虎同意了天罡星的见解,又问:“有一个自称为大地之龙的人,说是海宇五雄的朋
友。那家伙可恶极了,暗算了我两位贤弟作为人质,探问海宇五雄的下落,可是尊驾的朋
友?”
“大地之龙?见鬼!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海宇五雄也没有这种朋友。唔!恐怕是
他。”
“谁?”
“就是那姓海名龙的家伙,他与疤眼老三有过节。”
“他说他是疤眼老三的朋友。”
“定是他,不然他怎敢挟人质问下落?不怕你们日后找他算账么?”天罡星有条有理地
说。
插翅虎勃然大怒,问:“那狗东西该死!我非找到他不可。洪兄,他目下……”
“他要到漳州府有事,甚么事他没说。你们如果要找他,务必小心,那小子身手了得,
且机警过人。”
“哼!他非死不可。”
天罡星到林中牵出驮马,信口问:“押运的人还在村中么?”
插翘虎示意四名兄弟将人背起,说:“不必去了,全是石头,不知是谁定下的金蝉脱壳
计,金银早就先一步运走了。只怪咱们太大意,岂有事先将运金队的行期告诉人的?他妈
的!真是阴沟里失风翻船,无趣之极。刚才咱们入村救人,那些家伙还在得意洋洋骂咱们是
中计的蠢驴呢!你如果不死心再去讨没趣,恐怕要有大麻烦,不去也罢。”
天罡星只好死了心,很很地将驮马戳了一竹刀,咒骂道:“狗娘养的!太爷不将金子弄
到手,岂肯廿休?路上失风,大爷到瑞金再打主意。”
驮马嘶叫著奔窜,他转身向瑞金方向发足狂弃。
插翘虎示意同伴启程,恨恨地说:“咱们先弄些金银,再找海宇五雄报讯,不将那姓海
的小贼送进鬼门关,誓不放手。”
中海万没料到天罡星替他招来了麻烦,平安地赶到了漳州府龙岩县。
他不敢在城中投宿,打听出城东郊近江处有一座西方禅寺,是一座偏僻而清苦的古刹,
便到寺中投宿,先寄下骨匣,第二天换了一身干净的青直缀,大胆地进城。
一月来,他昼伏夜行,脸色逐渐好转,塞外风霜所留下的古铜色肌肤,已逐渐褪去,沿
途食风宿露,并未替他添加风尘之色,脸色已恢复正常,红光满脸,显得英俊而朴实,经过
修饰之后,谁会知道他是从万里落荒归来的流囚?
巳牌,他踏入这座被丛山包围著的小山城。
小山城市面倒也相当繁华,东宝山矿场的矿工三五成群地在城中逛荡。原来这几天是情
矿期,停工五天,除了派来开矿的囚犯外,矿工们几乎都向城里涌,各找快活,女人和酒成
了他们追逐的目标。
东宝山有一座银矿场,和两座铅坑,共有役囚两百余名,矿工在五百以上,加上官员和
兵勇,不下千人之多。小小的县城容纳下这许多人,不繁华怎成?
矿工中有不少外地人,南腔北调五方杂处,因此市面的店铺伙计,大都会几句外省话。
一般说来一个外省人到了这儿,除了城内可以逛逛之外,简直无处可去,象是到了异
邦,龙岩的土话确是难懂也许比手划脚比说话还管用得多。
中海听不懂闽南话,他只有冒险进城打听消息。
襟入东大街,大街窄小,两侧都是光线不足的小店,满街所看到的人,大多是成群结队
喧哗而过的矿工。他不管别人的闲事,进入街左的慈安堂药局。
慈安堂店面相当大,有两个冶病的郎中,店门外金字招牌上,写著“参茸燕桂”,和
“膏丹丸散遵古炮制”等醒目大金字,想必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老字号。
店中相当忙碌,生意甚佳,抓药的客人不少。他往柜台前一站,怀中掏出一张单方递给
一名伙计问:“贵店有会讲官话的人么?”
伙计笑笑,用夹盐的官话说:“客官要抓药?几剂?”
辟话,也就是中原话,京师虽设在北京,但北京话还不算是官话。
中海善意地一笑,说:“只要一剂,你看看能否抓全?”
伙计在看单方,中海身旁突然多了一个魂衣百结,形容枯槁的花甲老人,递上一张单
方,有气无力地说:“劳驾,替我抓一剂,请快些。”
已没有闲手伙计,老人只好将单方摊开在柜面。
中海听到纯粹的中原口音,扭头一看,不由一怔。穷老汉身材高大,背部有一个大驮
背。驮背老人看去既然有高大的感觉,想得到必定高大得有点唬人。
确是唬人,驮了身材背还在七尺以上,肩宽腿粗,手大掌巨,挟了一根黑油油的苍本盘
龙杖。灰发象是个乱鸡窝,灰虬须卷成一团团,几乎看不见藏在里面的嘴。老眼发苍;皱脸
灰自。穿一身破百纳,脚下是多耳麻鞋,在行家的眼中,一眼便可看出穷驼子正被大病所
缠。
驮老人也打量了中海一眼;方倚靠在柜上喘息。
中海的目光转向单方上看去,颦眉蹙额,不住摇头。
店伙计将中海的单方放下,苦笑道:“对不起,客官,有两味小店缺货。你这张单方小
店恕无法配其,敝地其他的宝号也无法配上。”
“少那两味?”中海问:“少藏香,马宝。”
“请问何处可以购得?”
“难难难,也许可从曾任官北地的官绅家中方可求得。”
中海面有难色,说:“小可外乡人,怎能向、…哦!斌地有一位姓程名进魁的人,曾在
湖赝任巡检,曾与小可有些少交情,但不知他家住何方,可否将其住处相告?”
店伙正在沉思,驼背老人叫道:“店家,先替我检药。”
中海注视著驼背老人,说:“老丈,你这张单方是谁开的?”
驼背老人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废话!你倒多事。”
“你这剂药不必检了,没有用。”中海若无其事地说。
“甚么?没有用,岂有此理!”驮背老人怪叫。
店伙计接口道:“敝地姓程的人似乎没听说过,沿龙川下行,七十余里有一座程厝村,
在雁石巡检司的西面不远,你到那儿去问问看。”
驼背老人见店伙只愿唠叨,气往上冲,伸手向柜台内抓去,要将店伙抓住。
中海急伸手栏著说:“老丈,不瞒你说,你这张单方如果是治你的病,吃下去不但治不
好你的肝瘫之症,反而早促其死,不检也罢。”
驼背老人吃了一惊,讶然问:“你……你怎知道?”
“小可世代行医,岂有不知之理?”
驼背老人将单方遽给店伙,急问:“伙计,你看看这张单方是不是治::治……”
店伙摇头拒绝绝,含笑推回单方说:医家知医不知药,药肆知药不知医…老伯如果认为
单方不对症,请入内请教敝号的郎中。”
中海向店伙道谢毕,向外走,一面说:“老丈,即使以治肝瘫之方调治,也难治好你的
病,因为你的病因太过复杂。”
驼背老人一把抓住他,急问:“老弟台,你能替我开张单方?”
中海点点头,说:“小可愿效微劳,但老丈的病不是短期间所能见效的。”
驮背老人和他并肩往外走。
他面露喜色地问:“在五日内可否能举动如常?”
“七至八天。”
“能否快些?我有急事亟待动身。”
“不行,八剂药半剂不可少。假使你再劳累,可能送命。”
“可否借一步至店中劳驾老弟台的大手笔开……”
『好,前面有酒肆,咱们到里面坐坐。”两人进入一座小酒肆,驮背老人向店家借来了
笔砚纸张。中海即席开了一张单方,说:“相见也是有缘,小可请老丈便饭,但老丈千万不
可喝酒,至少在半月后方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