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刚刚履新,正是规矩日严的时候。今日我不过偶然考察,惯例巳时点卯,未曾想,竟是如此多人不在。”
“尔等领朝廷俸禄,却如此怠慢国事,本管勾如何能饶!”
“还有一人,本管勾点卯。”
“秦侠何在?”
陈皋文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冲入一人,堪堪停在最后一列,又听见这点卯之色,出列见礼。
“属下在!参见管勾!”
恰此时,一干兵卒冲入院内,见到这一幕,听着陈皋文点卯朱慈烺应到,顿时收起兵械,跑到一旁。这些兵卒在衙门里历事许多,哪里还不明白内中诡秘之事,当下退后,变作路人甲。
此时,庭外又气喘吁吁跑进来几人,正是张奇以及司务厅几个黑衣壮汉:只见张奇指着朱慈烺,对司务厅管勾保卫事费继宗道:“就是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冲击户部衙门!”
朱慈烺闻言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只是肩膀略微一抽一抽地,颇有些笑岔气。
张奇刚刚说完,抬起头,眼神正好对着云南司管勾陈皋文那副幽怨狠厉的目光:“张奇,尔带兵入我云南司,是要作甚啊?”
看着眼前场景,见朱慈烺在列队之后,安安稳稳地站好了。张奇见此,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次下马威失败,而且拉着司务厅的兵卒过来,更是将自己这次丢人还丢大了!
陈皋文见司务厅的人都来了,当下不再管张奇,将他视如弃卒!
一念及此,张奇浑身一阵战栗,嗫嚅着嘴,全然不知到说什么了。
司务厅是直属户部尚书侍郎的,总揽户部后勤、纪律、保卫等一切庶务。这次听门子张奇说竟然有人闯入户部衙门,顿时将司务厅吓得鸡飞狗跳,负责司务厅的经历费继宗更是吓得几乎魂飞魄丧,顿时拉着几个武艺好的手下跟着张奇一路跑到云南司这儿。
费继宗冷冷地看着朱慈烺,怒吼道:“你是何人,竟然胆敢闯入户部衙署!”
发火完,费继宗这才意识到还没将朱慈烺给抓起来,于是就要示意手下抓人。
张奇和陈皋文都是脸色一变,朱慈烺茫然四顾,一副懵了的感觉。
这会儿,陈皋文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冯经历,误会误会。此乃云南司司计,并非是贼人。”
陈皋文一愣,止住手下人。
朱慈烺很是讨巧地将手中牙牌高高举起递过来。心中暗笑,看这把谁给谁下马威?
陈皋文脸色一黑,费继宗更是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言不发,带着人就走了。
能在户部这样的大衙门里担任司务厅经历,那自然是老于世故的。这陈皋文联合门卫来给新来属下摆下马威自然是瞬间明白过来了。
而今,费继宗被门卫张奇糊弄过来当枪打,结果没打到新来的小兵,却把自己给伤到了。
陈皋文当然不能真的让费继宗将人带走,他才刚刚点了名,朱慈烺也是好死不死卡在了最后的时间限度内被点到。这是坐实了朱慈烺是云南司之人的,要是陈皋文不点卯,朱慈烺不应到。那门子死扣住朱慈烺还能让朱慈烺吃一顿苦头。
眼下众人既然知道了朱慈烺是云南司的司计,陈皋文却得给自己的手下出头。不然其他手下心里难免会乱想,让他大损威信!
这般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被当枪使的费继宗一阵快意,心下记住这一笔,也不理会这里头乱糟糟的事情了。
“都愣着作甚,还不开始干活!秦侠,你第一次入职,随我入公事房来安排公务!”陈皋文压抑住怒气,喝退一干手下去干活,单独留住了朱慈烺。
【1】梃击案:明万历四十三年有个叫张差的人,手持木棒闯入太子的居所——慈庆宫,并打伤了守门太监。张差被审时,供出是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引进的。时人怀疑郑贵妃想谋杀太子。但神宗不想追究此事。结果以疯癫之罪公开杀死了张差。又在宫中密杀了庞、刘二太监,以了此案。
【2】大司农,户部尚书别称
第九章:京营账册()
朱慈烺跟上去,心下略略兴奋,随后平静了下来。
下马威才刚刚过了第一关,这会儿就急着高兴还为时尚早。
公事房就是陈皋文的公事房,户部衙署占地不小,但十三清吏司一个个分下来,云南司能占到的地方并不多。整个云南司二十多号胥吏能有自个儿独自办公的公事房,就只有管勾陈皋文了。
当然,这是胥吏们的世界,文官们就不同了。
到了公事房,朱慈烺站定,目光平视望着陈皋文的鼻尖。
陈皋文一张马脸,鼻头尖而鼻子窄,目光阴鹫,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个阴险的老狐狸,朱慈烺心中叹息倒霉,暗暗提醒自己。
“你是南郎中保举进来的,姑且算你身家清白,可堪入户部。但云南司不留无用之徒,你若办不好差事,便怪不得某将你踢到其他司去,可听好了?”陈皋文盯着朱慈烺的眼睛,问道。
可惜,他没有在朱慈烺身上看到一点慌乱。
“属下知晓,定不让管勾失望。”朱慈烺不卑不亢,有个皇帝老子在,朱慈烺着实不知如何对一个小吏作出畏惧之色。当然,这是面上不让对方看出破绽。朱慈烺心下已经大为警惕,接下来要是办不好差事被在各个司里踢来踢去,那自己就要沦为笑柄,不仅谁都要踩一脚,更拿不到自己想要的关键信息!
“可会识字?”
“习得颜体。”
“珠算之学如何?”
“大约都会。”
“哼,本管勾出一题,你且答着!”
“属下听题。”
“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归之,问息几何?”
“此九日应支息六文钱又四分之三文钱。”
“还算伶俐。”
陈皋文点点头:“随我去见余主事吧。”
云南司有八名主事的定额,但日常在户部值守办公的不多。这余主事就是今日值守云南司的文官,正六品。
被陈皋文领着,路上一路无言,朱慈烺跟进步伐,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到了余主事的公事房,朱慈烺在外候着,陈皋文进了公事房。
不多时,朱慈烺被唤了进去。
余主事看了一眼朱慈烺就不再管,道:“来了新丁,你自己安排。部里新上任的大司农对账务之事格外看重,此次更是盯得紧,视若权威之判。其他的庶务我不管,新需覆核的账册你须给我一一核定交来,不然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
“是,谨遵大人命。”陈皋文连连点头,一一应下。
朱慈烺木然跟着,前后都没有他插话的份。只是再回去的时候,朱慈烺手中多了一本小册子。
这小册子手掌大小,约莫三十余页。看着不多,但这可不是朱慈烺要干的活儿。
心中想着,朱慈烺看了一眼身后一个木讷不言的壮汉,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小板车上,嘴角微微一抽。上面,足足有一人高的账册堆满了桌案大小的小板车。朱慈烺手中的,仅仅只是一个目录和注意事项。
重新回到公事房,陈皋文示意木讷壮汉将板车交给朱慈烺,随后道:“这是崇祯十三年京营的账册,你将其一一算好,十日之内,我要结果!”
抱起账册,朱慈烺依言领命。看着账册,头皮发麻地回了公共办公的公事房。
“新同僚来了。”
“这厮运气好躲过了第一关,不过眼下这关嘛……哼哼”
“看他造化了,谁让他不守规矩?”
朱慈烺一进公事房,一干人等就纷纷说起了。朱慈烺听了个一知半解,当然不是耳朵不好使。而是这些胥吏都是使着一口浙江话。
京师半浙人,名不虚传。
朱慈烺一副敬小慎微的模样,没有理会杂音,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小桌,放上账册,看着堆积如小山的账册,朱慈烺微微呼了一口气。
此时,朱慈烺旁边忽然来了一人,一步一拐,看了下朱慈烺身前的账册,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道:“嘶……本以为我被抓住点卯挨了二十大板已经够倒霉的了。想不到,还有个比我更倒霉的。”
一口浓重的京腔,朱慈烺看过去,此刻又来了一人,也是一口浓重的京腔,低声啧啧称奇道:“哎呀,京营那可是一个大窟窿啊。管不得,查不得,碰不得。本以为这都两年不查账了能消停点,没曾想碰上个较真的大司农【2】,又要辛苦查账,这啊,折腾人呢。”
“管不得,查不得,碰不得……”朱慈烺听了这话,又看了看环绕着身边一堆堆的账册,眉头皱的更深了。
苦笑着,朱慈烺对两人拱手道:“两位前辈,学生是新入云南司的司计秦侠,不知这京营之事,该从何说起?”
公事房占地颇大,朱慈烺又是被边缘化了的,办公桌搬到一个小角落,几个人低声说着,倒也无碍。
“原来你就是南云吉郎中亲自调进来的那个司计啊?”两人对视一眼,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我说怎么着陈皋文发了疯,近日户部无事竟然点卯起来了。你也不必前辈前辈的,某就是那个点卯被查到的林谷重,这个,便是另外一个倒霉蛋王锐。”
“你今日可是出了风头,踩点应了卯,把那张奇小老儿坑得够呛,连陈皋文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是坑苦了我两位兄弟,挨了结结实实的板子!”王锐龇龇牙,幽幽着看向朱慈烺,显然这板子不轻。
朱慈烺拱手,歉意着道:“虽然逃过一劫,但这一劫也是不轻呐。都是难兄难弟,今日收衙,朱慈烺请两位兄弟吃酒,算是认识认识,也是为两位哥哥压惊罢!”
“吃酒就不必了,近日无暇!”林谷重看着朱慈烺,眼中异色闪过,顿了顿道:“不过京营这事儿,你还是小心着处理。这一关过不去,明日你也随着兄弟几个吃板子吧!”
见两人东扯西扯就是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朱慈烺从怀中拿出十两银子,两人一人一半递过去,低声道:“小弟初来乍到就害两位哥哥吃了板子于心何忍,这点银子请两位大哥万万收下,免得让人以为小弟没了礼数。”
王锐与林谷重收了银子,彼此对视一眼,手上掂量了下,嘴角上笑容微微多了点。五两银子,就是他们身为户部黑白收入颇丰,那也是不错的诚意了。
朱慈烺既然懂事,他俩也是时候该上道说事了。
第十章:接触京派()
王锐目光闪动了一下,朝着林谷重点了点头,笑得眯起了眼睛对着朱慈烺道:“秦小哥儿是个会来事的人,这事我应了。就是这一关过不了要挨司务厅的板子,哥哥也帮你疏通疏通,让他们用心了做事,断不会让你吃亏。”
司务厅同样负责胥吏考勤,点卯不到,不守规矩,不尊法度,这都是要吃板子的。尤其是夏粮秋粮军饷拨付那些事务繁忙集中的阶段,不打几个板子,管勾们总觉得手底下人不够用心。
当然,这打板子是有讲究的。司务厅的衙役就是吃这口饭的,是“狠里打”“着实打”“着力打”“用力打”还是用心打”那都是极不同的。
用力打了,那当然是痛入骨髓,一个不好弄个残废都有可能。若是用心打了,那自然是打得皮开肉绽分外恐怖,但实际上擦上药第二天就可以继续蹦跶了。
“有劳有劳了。”朱慈烺心中肉疼,他总共才带出来五百两银子现钱汇票,在这儿就随手丢出了百分之一,这群胥吏,真是心黑手更黑!
林谷重轻声道:“京营的事情,这麻烦有三,秦老弟,你这关,是真难过了。”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何必先灭了自己人的士气,请林大哥直言吧。”朱慈烺声调不变,不见紧张。
干笑一声,林谷重道:“那好,我就不废话了。这其一嘛,便是京营账册,事务繁琐,一般这都是一个照磨领着两个司计查账,工期十日。但十日哪里查的完,还不是应付上官的,到最后一般都得放宽,上官们也是体贴的,多会延期数日。但此次你让管勾失了颜面,十日之内让你出个结果,想要宽延时间这可就难了。”
朱慈烺微微颔首,工作量大,无人帮衬,这的确是硬邦邦的死结。到时候逾期完成不了就得挨板子,这下马威,还是躲不过的架势啊。
“其二。就算你一连挨上好几天板子苦苦将账册查明了,可这账册,是能查明的么?发饷之事,内里详情甚多,账册上下都是做老了账的人精心做好的。秦老弟可有这信心查出端倪?”林谷重打量着朱慈烺。会计账务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就是换做林谷重几个兄弟上阵,也没把握。
朱慈烺神色不动,看不出什么来。他知道,接下来两人要上戏肉了。十两银子值不值得,很快就见分晓。
林谷重心下有些佩服朱慈烺这养气功夫,只是微微又多了一些不爽。朱慈烺一个新人如此耀眼,岂不是照得他这老人不够有本事么?
微微抚平下心绪,林谷重一狠心,决心爆出猛料,让这新人俯首。
林谷重重重吸气,目光微凝,只听他道:“三者,就是你能将这账目看出一点眉目,可京营里面牵扯的可都是京师勋贵,吃空饷,占军额,驱使兵丁为自身资本,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京中勋贵们全部身家富贵之处……哼哼,兄弟你真打算查下去?武将勋贵们可是手握刀把子的,不似文官那般温文风雅,还会给你上弹章。武将们,嘿嘿,做事可是直率得多了。怎么,怕了吧?怕了也没用,就算你不查,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你?县官不如现管,更何况这里是户部正二品的衙署!出了事,小身板是扛不住的。”
朱慈烺这会儿终于蹙眉起来了。
这个时候,朱慈烺终于明白自己身前埋了一个怎样的深坑,里面可不是寻常让人摔一跤的坑。里面,简直是密布了铁刺暗箭的地狱通道啊!
“直娘贼,哥哥我是偷了你妹子还是埋了你老娘,一来就要下死手!”朱慈烺心中冰冷,神色迅速变幻。
见朱慈烺终于动容,林谷重心下得意起来和那王锐对视一眼,嘿笑一声,微微颔首。
这一番实情吐露,可真算是将朱慈烺给吓住了!这让刚刚见朱慈烺镇定有些不满的两人自然是大为得意,以为可以将朱慈烺收入手中。
于是王锐此时揽上朱慈烺的肩,温言缓声道:“秦小哥儿,今日观你之机敏,哥哥我是佩服的。人才难得,咱们兄弟几个也得抱团取暖不是?哥哥有条路,却不知秦小哥儿是否需要我给你这臂助!”
说完,王锐瞥了一眼账册,目光不言而喻。
被王锐揽上肩膀,朱慈烺却不觉得有几分温暖,反而如同被蟒蛇缠住一样,鸡皮疙瘩顿起。
只见朱慈烺不动神色地双臂环抱,脱开王锐的手臂,看着两人问道:“你们不是浙人?”
“不错,我们兄弟二人都是京师土著。户部胥吏虽然让浙人把持甚多,但这儿,可是京师!”王锐看着那些说着乡音的浙人,冷声道。
看着王锐的神情,目光傲然显然是藏着极大信心。联想之前那些话,朱慈烺明白了这几人的意思。
真要出了事,他这小身板的确扛不住,但若是抱上一个大腿,出了事有人帮忙,只要朱慈烺没沾银子,手上清白,到时候自然能够安然躲过一劫。
当然,自己靠过去就必须得拿出足够的资本,或者说投名状。而这些人和浙人有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