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皇兄思我之心甚切,他派来的人一见我点头,二话不说就派人将我抬下山去,接上一座金碧辉煌的,由十六位人僧人托举的巨大佛帐,一路摇旗呐喊,官兵开道,向唐都长安开进。
如此排场,兄弟之情虽已至尽,但还是太劳民伤财了些。
终于来到长安了。我们从南门入城。城门刚开,就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喊声:“恭迎玄奘国师法驾莅临长安!”只见百里长街之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整个长安城的青、壮、老、幼、妇、孺,在佛帐出现之时,不约而同地对着南门顶礼膜拜,一派虔诚。
……皇兄拳拳良苦之心,实在教人感动。但这,实在太扰民了!
佛帐在皇城门前停下了。由于那座城门的历史(玄武门),世民皇兄下令,除皇帝外,任何人都必须步行进入城门。于是,我入乡随俗,一边欣赏政权核心的壮丽威严,一边迈开步子,向大殿走去。
大殿外观古朴,却掩盖不了内里那气派庄严,皇威浩荡但又穷奢极侈的装潢修饰。龙椅之上,端坐着一位黄袍锦绣,英姿勃发的中年汉子。
“贫僧玄奘参见我皇,愿佛祖保佑,我皇万岁、万万岁!我大唐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皇弟真爱说笑。你我兄弟数年不见,正当畅怀叙旧。怎么刚到就尽说这些虚的?”世民皇兄说话还是和以前那样随和,但中气就比当年足多了。而且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想当初他与我秉烛夜谈,说及他们李家私密之时,语气虽也平淡,但总表露出对前途难测的忧虑和恐慌。临别之时,他甚至说出“也许今日一别,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这般泄气话语!唉……自古皇家情最薄,我是外人,又爱莫能助。谁曾想,数年之间,变化之大之速,实在教人如在梦中。回想往事,不胜唏嘘……
“皇弟,为何沉默无语?莫不是怪为兄招呼不周?”世民皇兄的话把陷入沉思的我拉回现实。
“岂敢岂敢。贫僧只是忽然想起过去年少轻狂的日子,有些感慨而已。”
“哦?哈哈哈哈……是啊!要不是当年朕受父皇派遣,率我大唐雄军争霸中原。你我兄弟岂有相识相知之日?时光飞逝,英雄垂暮,敢问,当年那徒手擒杀‘山西五恶’的少年英雄,如今,尚能饭否?”
“山西五恶”?哦!原来是他们!
所谓“山西五恶”,其实是当时隋朝五位将领。杨广无道,他们又助纣为虐,横征暴敛。后被当时的风头最盛的农民起义军“瓦岗军”攻破,流窜山西,落草为寇。
作了盗贼之后,他们恶习不改,依旧四处抢掠烧杀。由于他们行踪诡秘,来去无踪,草创未久,根基未固的唐政权对他们也是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而当时的李世民初掌军权,急需以一场胜仗来立威和练兵,于是向自己的父皇、唐太祖李渊请命,对他们进行追剿。由于他用兵有道,逼得“山西五恶”焦头烂额,不得不暂时收敛气焰,以避兵锋。
但是,积习难改,没过多久,“五恶”就又出来作恶了。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只是在五恶企图轻薄良家妇女之时恰逢其会地路过,于是客串一回催命判官,代天惩恶而已。
当李世民闻讯率军赶到时,看到的是如下一副景象:一位衣衫半裸的姑娘,正死拽着一名青年和尚的衣服,而那和尚则一脸恐惧,急欲脱身,又不敢动手,生怕摸着了不该摸的地方。在他俩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具尸体。
……似曾相识?那也没办法。我是被迫的。
长得帅不是我的错,天生的。
武功好也怪不得我,师傅逼的。
当时李世民手下有些暴躁的军士,见状就以为我是淫贼,要上来和我“切磋一下”,幸好李世民眼明手快,及时制止了。不然……虽然我很愿意,那村姑恐怕就……后来,还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结果那位军爷的下场嘛——护花者倒被花扎了手,郁闷吧?
“这位师父,请问这五人是谁杀的?”
“我。”
就这一问一答,让我和李世民成了兄弟。
现在,世民皇兄既然旧事重提,那我也只好接招咯!
“有劳皇上费心。贫僧身体这几年还算壮健。”
“哦?……咳!你看我!嘿!对着壮汉叫老翁。这不是笑话吗?哈哈哈哈!”
豪迈的笑引起了大殿中所有武人的共鸣,一时间庄严肃穆的大殿,似乎成了得胜凯旋后的军营。声震屋瓦。连那些文官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严肃的脸上也泛开了笑意。
“好了。今日国师法驾光临,不如就提早下朝吧!朕想与皇弟叙叙旧。你看呢?长孙丞相?”一锤定音,笑声立止。世民皇兄的皇威果不一般啊!
长孙丞相……长孙无忌?
当年的天策府主事,李世民座下第一谋臣,还是李世民的小舅子的那位长孙无忌,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百官的丞相了吗?
“嗯。可以。国师远行疲累,也确实不宜在此地耽搁太久。我看,不如让微臣先为国师安排好住处,好好歇息。待到晚上,皇上再召他入宫叙旧吧。”
闻声寻人。果然,在文官行列的首部,我看见了长孙无忌那熟悉的,修长的身影。那个比我和世民皇兄还小几岁的少年,如今已是华发早生了。谋胜千里,鞠躬尽瘁。以长孙之才之忠,封为丞相也算是赏当其功了吧。
“丞相所言甚是。那就有劳丞相了。”世民皇兄对长孙无忌还是一如当年的毕恭毕敬。
“谢皇上。”长孙丞相回过头来,“国师,请随我来。”
……岁月无情,未老先衰。
能得长孙无忌辅佐,实乃世民皇兄之福,大唐之福啊!
……
很快,到了晚上。
“和尚弟弟……为兄有件物事要先交给你。”
当晚,我奉诏而来,进到世民皇兄的书房。君臣就坐之后,世民皇兄却又恢复了以前的称呼。我正在愕然,他已从柜中取出一封书信,表情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在我看信的过程中,他一言未发。
我拆开信,慢慢看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玄奘法师钧鉴(并致我儿):
当您(你)阅信之时,老身终于可以不再苟且偷生,污染这个世界了。
老身自知罪孽深重,身后之事不敢苛求。思虑再三,决定留下此信,以作忏悔,更愿能为天下为人妻、母者鉴。老身原为江南某氏之女,嫁与玄奘某为妻。新婚燕尔,鸾凤和鸣,生活得快乐而幸福。不久,又喜得麟儿,某家有后,夫君对我更是体贴关怀,无以复加。老身当时,只愿天地垂怜,我夫妻三人能一直如此幸福地生活下去。然而,天威不测。数十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坐船回乡,谁知误上贼船。夫君惨遭屠戮,孤儿寡母,只得任人鱼肉。当时那强人贪慕老身美色,以孺子相挟,迫我相从。为免夫家绝后,老身为势所迫,不得不从。
当孺子脱险之后,那强人将我捆绑,蒙着眼睛,堵着嘴巴。但我日夜戒备,只待那强人动手,便要与之同归于尽!却不料那强人之后,尚有黑手。当我恢复自由之时,已被送入那奸贼家中,高墙深院,护卫深严。求救逃生,谈何容易?
家学渊源,老身自幼熟读圣贤之道。遭逢不测,只愿一死以求节烈之名!谁知那奸贼邪心不死,见老身茶米不进,竟叫人将我制住,硬灌入口,还说什么‘你若不愿从我,我也不强迫于你。但请你珍惜自身,以求日后母子有相见之日’。如杀我夫君,却还如此恬不知耻!老身当即破口大骂,以求速死。谁知那奸贼不急不怒,只是一声长叹:‘官场污浊,又遭如此乱世,为求自保,我也是不得不为啊!大隋朝有你夫君如此清廉的官吏,本是社稷之福。但上梁既已不正,又如何容得下面的正直清廉呢?朝纲不振,为官者,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间。唉……说多无用!罢了!’自那之后,恶贼再也没来过。
……文过饰非之辞,诚不可听!但为了能再见亲子,老身一时失措,不再绝食。
身为人虏不能自绝,却要食敌之米以偷生。此老身之罪一也。终于有一日,老身窥得时机,脱出牢笼。人海茫茫,人地两生,老身慌不择路,再一次误上贼船。
本以为此次必死,不曾想,那贼人恶贯满盈,被刚好路过的官军发现,立遭剿灭。
绝处逢生,本以为否极泰来。谁知,救我一命的官军统领,恰恰就是那恶贼!体弱无能,自入陷阱,却为不共戴天之敌所救。此老身之罪二也。
那恶贼见我之时,我自愿一死,便当面对其恶言相向,以激怒其心。谁知恶贼老奸巨滑,坦然受之,还阻止部属向我动手。他只说了一句:‘你若想离开,我可以给你一艘小船,让你去寻你的儿子。’我一个弱质女流,在此茫茫江水之中,何来撑船寻子之力?不得已,我又被那恶贼带回了府中。
天授良机而不取,实为不智。此老身之罪三也。
由于风寒惊吓,那夜之后,老身便卧病不起。那恶贼竟然衣不解带,殷勤侍侯。但对老身虚弱无力之身体,却似无一丝不良之心,更无半点不轨之举。用心险恶,实为可怖!
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身最大之罪孽,便由这‘情’字而起。
老身……真的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
如今死期将至,方悟往事皆属虚幻。戴罪之身,别无所求。只望大师,看在人在将死之时,这片出于至诚的悔疚之心,有朝一日,能到老身坟前为我唱一遍经文,或至少,来看老身一眼。老身于愿已足。
罪妇某氏绝笔”
……原来如此。
“施主所遭之劫难,本非所愿,只怪天意弄人。汝又何必自责如斯?汝之遗愿,贫僧照做便是。阿弥陀佛……”
我的喃喃自语,当然逃不过近在咫尺的世民皇兄的眼睛。
“……大隋无道,得良臣而不能用,甚至屠戮之,分化之。动摇根基,自毁长城。安得不亡?”
角色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同。奇怪的是,世民皇兄是怎么知道信中内容的呢?我接信之时,信封可是完好无损的啊!
“自你走后,老夫人便深居简出,除我以外,别人难得一见。其实……老夫人之所以愿意见我,也只是将我,当成了你、呃、自己的儿子。有些事,她其实一直想对你、呃、她的儿子说。但由于她儿子的身份特殊,实在不好开口。所以,她偶尔会对我透露一些。久而久之,把一些线索联系起来,老夫人的遭遇,我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世民皇兄自己解开了迷团。
“可惜贫僧身在佛门,如在尘世,必当竭尽所能,以报皇兄之大恩!”母子之情,出于至诚天性。佛门戒律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可守可不守的。
“正好。有件事,只有和尚弟弟你这样的身份办得!”世民皇兄好像就等我这句话似的。
他该不会……早有预谋的吧?
“皇兄请说。”大丈夫一言九鼎,何况佛门子弟也最重然诺!
“和尚弟弟!你……有没有想过,西去取经!”世民皇兄说这话,真个是石破天惊!
“什么?”
“自两晋以来,天下大乱,纷争不止。礼崩乐坏,民心扰乱。平定乱世,必须强调武功;但一旦天下太平,医治民心,将失常的民意导回正轨,就成了当务之急。否则,若我大唐后世也出一个杨广式的暴君,那又将是乱象四起,天下苍生将重新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据我观察,佛教在导民向善上,作用是最明显的。何况,东汉明帝将佛教引入中华,迄今已有近千年了。由于战乱,许多典籍毁于战火。如果你愿意西去天竺,重新取回我佛真经,普度众生,导民向善。那岂不是大功德吗?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能取回真经,我将使佛教成为我大唐国教,终我大唐,世袭罔替!你看如何?”
西游取经?
……
有道理!
多年战乱,颠沛流离,教那些百姓如何还能保持淳朴善良之心?加之三国两晋,五胡乱华,我佛教经典失落谬误何其之多?何不仿效汉朝先辈往天竺一游?若果能取得真经,以我佛真经感化万民?若真能使佛教成为一朝国教,如此流传万世,必能使我佛教益光耀众生!
“好!请皇兄即刻准备,贫僧随时可以出发!”
“太好了!皇弟,你也不用着急。待为兄为你善为打点,三月之后,我将率领百官,恭送神僧西游!哈哈哈哈哈哈……”
即将成就不世大业的我,兴致勃勃,连世民皇兄的称呼变了都没有发觉。
第二天,为了实现一位可怜母亲的最后遗愿,我来到了长安郊外。
“……夫人,一路走好。皇天后土,善有善报。阿弥陀佛……”
……
时光飞逝,三月之期转眼已过。
这一天,晴空万里。按后来某些人的说法,应该还有祥云万道,彩霞争辉。但请恕贫僧眼拙,什么祥云、彩霞,我没看到。
“皇弟此去,山遥路远。为防不测,为兄特赐你法号:‘三藏’,大唐国书一道,纯金禅杖一把,黄金一千两,金绣佛袍一件……”我的天啊!这那是去取经啊?分明是要我去做外交官嘛!
“就这些了。皇弟啊!前路漫漫,为兄俗务缠身,不能远送了。你自己要保重啊!”世民皇兄眼里泛着,呃、我咋看咋不象是伤感的泪花,牵着我的手依依惜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先回了。皇弟保重。”刚出长安城郊,世民皇兄就不得不离开了。唉……终于走了。我也该动身了。
……不过,皇兄给的东西好多,好重啊!!!!
我这次的西行,由于明朝一个叫吴承恩的写了本《西游记》的小说而脍炙人口。但其实,在这漫长的西行之路上,我哪来书里以神、妖为徒的运气,又哪有书里九九八十一难那么曲折的遭遇呢?不过,那妖魔鬼怪,我也确实遇见过不少;至于那些个“唐僧肉好吃,很补!”之类的谣言,也是确有其事的。
也有几次挺惊险的,我就在这写写吧。
第一次遇险呢,并不是马叫老虎吃了,也不是钱被山贼抢了,更不是爬上什么“五指山”,把一只劳什子妖猴给放出来了。我的“西游遇险初体验”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话说我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原本一路平安,却在一座山里撞鬼了。
什么鬼?不要以为是漂亮的女鬼,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我遇见的是,一只爱吃“阿堵物”,也就是金银财宝的鸟鬼!
那天,我远行饥饿,便在一棵树下打开了皇兄为我准备的,由宫廷御厨用密法炮制的,能在一个老男人怀里捂上三个月也不臭不坏的,色、香、味俱全的——
馒头。
正在我打算开饭时,从树上“出溜”一声掉下一团物事,刚好落在我的午餐上,其状,恰如鸟粪。
“阿弥陀佛,佛曰:‘粮食天授,弃之可惜也’。”于是我不管不顾,就当看不见那坨物事,把馒头放进嘴里。
一咬……
“咔嘣”!那坨物事竟然坚硬无比,让我这久经考验的坚牙利齿都隐隐作痛。
这时,从树上又掉下一个物事,不偏不倚,正好掉进包袱里。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那坨鸟粪的“化学构成”,就没有理会。
直到……
“吭哧、吭哧”从包袱里传来的异响分散了我的注意。等我回过头去看包袱时,那坨鸟粪从馒头上掉落,砸在我左脚的布鞋上。
“哇咧!”疼极怪叫,让包袱里的生物也吓了一跳。只见在包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