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布政使看起来很牛掰,事实上也很牛掰,从二品的封疆大吏,然而想要进到中枢,却绝对不如走于谦的路,从挂着兵部右侍郎巡抚两省开始做起来的方便,而且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到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一般是不会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了,正统八年那会儿外朝公推孙原贞去做浙江左布政使,实际上也是一种补偿。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孙原贞和内廷之间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否则外朝这帮大佬脑子抽了才会把杨尚荆扔到浙江做县令。
杨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这才吐出起来,说道:“如今浙、闽、赣三省糜烂,浙江又有倭寇连年来犯,临阵换将,大忌啊。”
下面三个内阁学士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心里知道,今年已经六十六的孙原贞想要回京署理六部,不出意外,是彻底没戏了。
就看见杨溥端起一杯茶来,咽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不过这复立巡检司以备流民之策,却是可以推而广之,写票拟吧,请颁行浙、闽、赣三省。浙江藩司、臬司应对得当,未有流民南下从匪,奏请嘉奖,黄岩县知县杨戬……”
说道这里,杨溥自己都是一愣,因为他翻到了杨尚荆的那次“狂胜”,哪怕是仁宗的潜邸旧臣,还替仁宗皇帝背过黑锅,在大牢里一住多少年,没有什么地方任职的经验,这么多年了他也知道下面的运作方式了,这种狂胜在这个时候能摆在他的案头上,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已经查实了。
下面的人都在看着杨溥,杨溥眯缝着眼睛翻过一页来,就看见后面杨尚荆写的新式练兵法,用词浅显易懂,倒没什么之乎者也的,很显然是给那帮武将准备着的,毕竟大明朝勋贵的新生代素质参差不齐,好多去国子监就是个划水混资历,等着袭爵蒙荫的,可偏生以后五军都督府就掌握在这帮人的手里了,杨尚荆这般做法,不经意之间就让杨溥心里高看了一眼。
至于最后那个万民书……当然没有直接呈上来,就是写了一句话,“黄岩县百姓哭泣叩拜,不忍知县杨戬离任”。
当然了,杨溥要是知道杨尚荆这么写,纯粹是想装逼装不出来,绞尽脑汁鼓捣出来的文言文还没有原装的杨戬十分之一的水准,大抵是要拎着拐杖直接锤死他的。
“勉仁……有个好孙子啊。”
过了许久,杨溥这才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感慨,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曹鼐:“你们也都看看吧。”
曹鼐双手接过了奏疏,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将奏疏递给了马愉,自己闭着眼睛想了足足一刻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等久居中枢,不曾知晓黄岩县事体,可这杨戬自从到了黄岩县,一计一谋环环相扣,虽说有仰仗了外朝的庇佑,遮掩了些许瑕疵之嫌,在这个年岁,却也是难能可贵,果真是……不坠先太师文敏的威名。”
第一六五章 内阁谋划()
第一六五章
曹鼐这种地方上做过典史、科举中考中状元的人精又不是傻逼,甚至可以说,比起杨溥来,他对县下面的权力运作更加了解,所以通过历次接到的浙江奏疏,他短时间内就能厘清黄岩县到底发生过什么,而且是阴谋论、巧合论两个版本。
所以在马愉、陈循等人看完了奏疏之后,杨溥看着曹鼐,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曹鼐轻咳了一声,慎重地回答道:“杨戬上任黄岩县至今,也不过三月时光,便能闯出如此局面,单以功论,先有清查户籍之功,再有剿除叛逆之举,如今又有保境安民之能,其中剿除叛逆又与保境安民相呼应,黄家勾结倭寇之举已然坐实,那日的奏疏自可以拿出来论功行赏。”
一众内阁学士听了这话,纷纷点头,就听曹鼐继续说道:“再加上修善堂的德政,此子非超迁不可服众。此子又上书备言新式练兵之法,先太师文敏又以知兵事、善断闻名,故此,此子若是超迁,不外乎兵部主事一职,若是去了南京,到还好些,若是回了这北京,只怕不出旬月,便要身首异处。”
摇了摇头,曹鼐苦笑了一声:“内廷金英,论资历,比我等还要老些,这外朝升迁的规矩,自然是烂熟于胸,偏生杨戬出京之前,还是杀了他的家奴,到时只要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他自然跑不掉进京的结局,故此他才借了浙江臬司的手,上了这么一道《万民书》,以民意限制金英等中官。”
杨溥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万钟此言甚是,只是这民意……”
民意这种东西一般来说,是好用的,当年于谦论死的时候,出大力的除了藩王,就是民意,用民意对抗皇权这套,外朝玩的贼溜,然而民意这玩意吧,就和一把手的权威一样,用多了皇帝可能就不吃这一套了,一个七品知县,知不知道再动用民意这根大棒,很值得思考。
所以杨溥把目光转向了马愉:“性和,你说说吧。”
马愉点点头,沉声说道:“学生以为,杨戬虽是年幼,然其身边有一老仆,乃是当年先太师文敏身边的老人,杨戬这计谋,少不得有他参预其中,这才有眼下这般光景。”
论起和杨溥之间的关系来,马愉要比在座所有人都要近上那么一点儿的,因为宣德二年会试的主考就是杨溥,在封建科举制度里面,杨溥就是他的老师,以马愉的性格能够压住永乐十三年状元的陈循,这显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而他的分析也是入情入理,这年月下级官僚初临官场署理一县,拼的除了背景和腰包之外,就是幕僚,忠叔这种狠人在内阁大佬里面也是标名挂号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能被杨荣留在身边的怎么也不会是个菜鸡。
“愉修《宣宗实录》时,曾阅《仁宗实录》,以民意使县中官吏连任的,洪熙年间便有旧例可循,想必是那杨家老仆提点,这才有了这般的计谋。”马愉说着,突然笑了,“既是有旧例可寻,此事便是好办些的,再加上我等外朝文臣武将,也不想杨戬英年早逝,定然会借力公推,将他留在黄岩县。”
杨溥听了这话,脸上也是浮现出了笑意:“性和此言甚是,那便将这奏疏留下,明日朝会上再同陛下进言罢。”
说到这里,杨溥抬头对这外面伺候的小官招了招手:“来人,去请王骥王司马、成国公、英国公三位前来内阁,就说老夫新得一练兵之法,找他们来参详参详。”
杨溥要是下了值,也就能去和王骥谈谈风月,毕竟这是文臣之间的浪漫,可是他要是敢私底下和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这样的勋贵大拿会面,可就要担着政治风险了,文臣之中的扛把子和武将里的扛把子凑在一起,你丫是不是要造反?
但是请到了内阁里,就没有那个问题了,内阁办公的地方在皇城了,虽说内阁里暂时还都是外朝的“自己人”,但好歹也是有监视的,出不来什么岔子。
那小官儿点点头,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兵部离着内阁不算远,他先奔着兵部去了,然后再去五军都督府。
眼瞅着人走了,杨溥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曹鼐的身上:“依着万钟的意思,这奏疏……该如何去上?”
曹鼐显然是想了很久,根本就没犹豫:“民意不可违,且如今杨戬上任未久,黄岩县巡检司以新式练兵法练兵初见成效,贸然离任,只怕人亡政息,故此,可以戳升杨戬为南京兵部主事,仍代黄岩县县令一职,总督宁波、台州、温州三府之地备倭事宜。”
经过马愉这一提醒,曹鼐也是脑洞大开,洪熙年间州判官都能兼任县丞,比这县令都牛逼,就因为民望,现在有了民望这个大棒子在手,为什么就不能兵部主事执掌三府之地的兵事,统筹备倭呢?
马愉皱了皱眉,摇头说道:“此事不易,南京兵部主事虽有空缺,却也是旧例,只怕内廷反对,反将陛下夹在中间。”
“性和兄无虑也,此乃‘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内廷若是反对,争执之下只管给他个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总督三府备倭事宜,也便是了。”曹鼐呵呵一笑,一脸的胸有成竹。
南京那边的六部,说白了还是养老的官儿居多,杨尚荆猛然插进去,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就是他们还能从养老状态爬起来再战,很不利于朝堂团结,而且吧,虽然都是正五品的官儿,但是也分高下,兵部主事那叫六部堂官,位不高,但是权重,可是换成了佥事……臬司的官儿也就那样,算个毛?
第一六六章 勋贵里的扛把子()
第一六六章
英国公张辅今年七十了。
不过勋贵到底不同平头百姓,最起码吃得好穿得暖,娇妻美妾伺候着,医疗条件刚刚的,阎王爷来带人了都舍不得走,所以一般不适应“七十古来稀”这个定律,现在七十的张辅还能骑马射箭,身体倍儿棒,吊打一两个三十来岁的黔首弱鸡没有任何压力。
毕竟嘛,单以蛋白质摄入量而言,他一天吃下去的能顶的上寻常黔首一年吃的,而且是天天吃月月吃。
而且现在张辅是勋贵之中的一杆大旗,甚至这杆旗比起杨溥这个内阁大学士在文臣之中的高度,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的,因为他不但是英国公,还是河间王的嫡子;不但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他妹妹还是太宗皇帝的妃子,他算是现在皇帝太爷爷辈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打,三定胶南,现存的勋贵里就没有人打得过他的。
这些加起来,别说杨溥了,就是王振当面,也敢刚正面。
所以杨溥想到找勋贵武将讨论这事儿吧,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就是张辅,至于成国公朱勇……江湖地位虽然高,却是承袭了他老爹朱能的威名,自己嘛,也就那样了,要不是他爹被封了个东平王,配享朱棣的庙廷,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和文官打好关系,外朝的文官儿能把他喷个半身不遂。
京师三大营就是朱勇管着的,这可是肥差啊,肥差就有纰漏,有纰漏就得被喷,这是定律。
嗯,当时杨尚荆出京的时候,就是他派的家丁护送,其他人要么没实力,要么没地位,所以杨溥这才多请了他一个。
这会儿张辅正坐在五军都督府的大堂里看着案卷,老头儿现在是头不昏眼不花,各地卫所报上来的重要案卷,他都是要一一过目的,这里也算是文官和内廷都插不上手的地方,也是勋贵们直着腰杆子和文官骂街的仪仗,他捡起一封浙江的奏报看了看,就叹了口气,直接扔在了桌案前的地上,砸出一个闷响:“派个人去盘石卫走一趟,清点一下兵丁、甲胄、军械数量,什么东西都敢往上报,真当五军都督府都是没脑子的废物不成?老夫还没死呢!”
这话说的有点儿重了,一个堂官儿打着哆嗦凑了过来,捡起那卷宗看了看,连忙单膝点地:“都督放心,末将这便派人前去,定不能让这贼子得逞。”
卷宗上写的是浙江盘石卫剿倭的战果,斩首三百级,死伤四百人,这个交换比还算是正常的,可是呢,缴获倭刀只有八十七柄,倭寇甲胄五十二副,自己损坏的甲胄足足一百二十三副。
这数据粗看没什么问题,绝对没问题,毕竟别说那帮种地的明军了,就是劫掠为生的倭寇,这年月着甲率也是个令人捉急的数字,除非去黄岩县搞事情那种小股精锐出动,毕竟甲胄这玩意……他不便宜啊。
能在这边给张辅跑腿的堂官,那也不是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面瓜,一看这个数据就知道,要么是虚报了斩首的级数,要么漂没了缴获的数量,至于损坏甲胄的数量,那肯定是要往多了报,到时候上面发下来,直接就给自己亲兵套上了。
本来这也是套路,奈何这两个月皇亲国戚被王振扔进诏狱里面反省的数量有点儿多,虽然都是全须全尾的出来了,作为勋贵之首的张辅也是心里有气,看见这个就想要整一下,也算这盘石卫的指挥使倒霉,一脑袋撞在了铁板上了。
就在这个当口,又一个堂官儿跑进来了:“启禀都督,内阁来人了,说是杨溥大学士请都督同成国公往内阁一行,有要事相商。”
张辅挑了挑眉毛,这时候内阁找他基本没什么好事儿,不过想起皇城里那个吆五喝六、让一帮勋贵喊“翁父”的死太监,张辅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个盘石卫,狠抓吧,给轩惟行递个话,就说此事老夫已经过问了。”
明朝的军户都是世袭的,基本做到指挥使这个等级的,都是家里蒙荫了,都是勋贵自己人,所以自己内部敲打一下,让他把漂没的往外吐一吐,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也就得了,臬司那边发公文到朝堂上吊起来打,就有点丢人现眼了,这也算是另一种“家丑不可外扬”了。
所以那堂官儿了然点头,目送着张辅出了都督府,一边儿往经历司跑,一边儿咬牙切齿地开骂:“老王,给我查一下,盘石卫的指挥使是哪家的王八蛋,让国公爷都发了怒,害我都跟着担了三分小心,国公爷说了,照着规矩狠狠地揍一顿,指挥一下浙江臬司的轩臬台,这事儿他老人家过问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啊,虽然说五军都督府的堂官大部分是五品出头的小官儿,有的还是正七品的都事,听着就像八大胡同的都知似的,但是位不高权重,而且消息灵通,再加上能来这儿混的,都是背景过硬的勋贵子弟,一个两个牛的不行,外面的别说指挥使了,就是都指挥使,都能给甩小脸子。
那边经历司的经历应了一声,就开始签发文件了,有张辅的话在那儿,谁敢耽误一星半点,那肯定就是军法从事,谁来都不好使。
再说张辅,出了中军都督府,就看见朱能在那儿等着他,两家也算是世交了,当时朱棣身边能打的武将,提起张玉来肯定就得提朱能,所以两人见面说话的时候,也很是随意:“惟真可知内阁此次请吾等前往,所为何事否?”
朱勇摇了摇头,脸上也是不解:“那内阁的堂官也是语焉不详,不过我倒是多问了一句,好像是王尚德那厮也被请了过去,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可若是边关告急,你我接到线报的辰光,总要比内阁快些。”
“这杨弘济倒也学会打哑谜了,走罢,你我且去看看,到底有何要事。”张辅摇了摇头,双腿一夹马腹,朝着皇城方向奔去,朱能在后面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第一六七章 见了鬼的祖宗成法()
第一六七章
等张辅、朱勇到了内阁的时候,王骥正在翻着杨尚荆递上来的那个新式练兵法。
众人互相见过礼了,也没等杨溥这个做主场的内阁首辅说话,王骥先把手中的奏疏递给了两人:“二位国公,这是浙江台州府黄岩县送上来的新式练兵法,凭此法,黄岩县巡检司新招的一百五十多名隐户,也不过是训练了月余时间,便将三十二名倭寇尽数斩杀,自身伤亡……不过八人。”
杨溥点点头,加了一句:“此战结果,浙江臬司已然清查,确认无误。”
刚刚处理完浙江盘石卫那档子烂事儿的张辅,当即就是一挑眉毛,心说你们这帮酸文人是在消遣老夫不成?斩杀了三十二个倭寇,那倭寇总数得有多少?要是总数就三十二个,那肯定是各个顶盔掼甲的精锐了,一百五十来个隐户遇着这样的队伍,除了一哄而散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
卫所那帮士卒虽然不争气,一年也就农闲的时候练一练,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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