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情这种东西很虚幻,有时候也很真实,由此可以推断,这区杭州府搞非法上访的,肯定不是漕帮成员,否则当年的浙江布政使就是脑残了,也得和都司知会一声,把本地的漕帮连根儿拔了,既然没拔,那么剩下的就很好说了,这肯定是阿共仔……不对,是本地乡贤鼓捣出来的戏码了,也就是说,本地的漕帮实际上是听本地乡贤富户们的话的,就和建宁府上自家老爹跺跺脚地颤三颤一个道理,新上任的地方官要是不来他们杨家拜访一番,肯定是能滚多远滚多远,能滚多快滚多快的。
建宁府下面那几个县、甚至包括整个建宁府的府衙里,多少张嘴仗着杨家的荣光吃饭呢,谁敢和杨家不对付,那简直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的明代版本,死的不要太干脆。
这一瞬间,杨尚荆就有了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没咒念啊,本地的巡检司巡检到现在也没来和自己这个上官打招呼,三班衙役那都是本地人里面招出来的,平日里和那些大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还能收点儿供奉什么的,自己一声令下是冲上去抄了大户的家还是冲上来干掉了自己,还是个未知数,主簿县丞更是人家的喉舌和眼睛,能坑走两任县令,人家也都是老司机了。
想着想着,杨尚荆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这个刘启年,然后问道:“启年的解释,倒真是一针见血。”
特么的你一个胥吏,直接给我这个黄岩县的新任县令都历年的旧账,然后一针见血地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刘启年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倒也是光棍:“回县尊的话,小吏已经做了八年的胥吏了,过了今年的九月,也就要回乡了,县尊上任之时的阵仗,启年是看在眼里的,这才冒昧和县尊说了这些话。”
嗯,你这么说话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是看着自己干不长了,自己这个新县令排场还大,就直接开始下注了,输了也是九月份滚蛋,赢了可就得了自己的人情了,总之……好买卖。
于是杨尚荆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若真是这般,本县就保你一个出身吧,上县的主簿是想也别想了,浙江本地找个中县或是下县,总是不会委屈了你吧?”
这刘启年一哆嗦,直接就跪下了:“县尊恩同再造,学生铭记五内!铭记五内啊!”
明朝胥吏想要做官,一个字,难!第一步是干满九年,吏部考察给个上上,然后才能等着外边有缺儿外放,一路上还得给进士、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的科举老爷们让路,然后永乐年间还各种规定什么御史之类的言官不能给胥吏出身的当,所以安排到了外放也是羁縻州啊边境啊之类的地方,要么鸟不拉屎,要么獠人动不动造反,总之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可杨尚荆一句话,直接给他弄了个浙江的主簿,浙江啊,膏腴之地啊,哪怕是下县也比北边儿的中县好啊,最起码,它安定!
“来来来,你和我好好分说一下这黄岩县的势力……”杨尚荆对着刘启年招了招手,一脸的和煦,刘启年站起来,快步走了上来。
听着刘启年的解释,杨尚荆瞬间就感觉舒坦多了:“这图书管理员的光环还有王霸之气的加成?赞!”
第六十三章 县内局势()
第六十三章
刘启年在杨尚荆的身前坐着,不过很拘谨地只坐了半个屁股,压低声音给杨尚荆分说着县里的势力划分:“不瞒县尊,咱们这黄岩县的大户总共同有五家,其中以黄、张两家为最,这两家家里都有一个举人,两三个秀才,黄家的大老爷据说是永乐年间做过官的,江西布政使司正六品的经历,张家的二老爷前几年考中了举人,出钱捐了个县丞,好像是在河南。“
家里有举人,而且是在做官的举人,这妥妥的是乡贤啊,而且还是地位颇高的乡贤,官面儿上有人说话就硬气,办起事儿来更硬气,毕竟这也能算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了,官面儿上一说,大家都要给个面子,华夏几千年了,这臭毛病一直就没变过,所以家里人做点儿什么擦边碰线、甚至直接过线儿的事儿,当地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朝廷不下令来个一刀切,那真叫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想想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没有乡贤在后面撑腰给钱,漕帮的那帮苦力凭什么结社开香堂?身上那二两肌肉?算了吧,连字儿都认不全的人连灵堂都开不了,只配进灵堂!
“那么,这两家的田产如何?”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问道。
一般情况下,这些大家族干点什么擦边碰线的事儿,用的都是白手套,上了档次的直接从官府拿文书,就和五百年后房地产公司搞强拆的时候一样,只有没实力的才会选择赤膊上阵,有点儿实力的,所以说想要在这方面抓把柄,不容易也就算了,还很容易狐狸没抓找惹上一身骚,而且就算抓上了把柄也是扯淡,没天大的罪过也没办法连坐,所以还得从根本上入手,而且挑那些比较大的罪名,比如说田产。
大明朝秀才、举人这些有功名在身的,都是有资格免税的,所以一些人家图个便宜,就把自家的土地投献过去,就好像五百来年之后为了减税挂上某个牌子的标记一样,这些功名在身的人收取的费用要比正常朝廷的赋税低上那么一点儿,百姓的实际收入也就高了那么一点儿,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的利益,所以对于这种私自投献的事儿,朝廷是明令禁止的。
刘启道一听杨尚荆的话,整个人都惊了,身子一抖,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县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田土乃是根本,不可轻碰,若是开了这个头儿,只怕县尊要永无宁日啊……”
杨尚荆笑了笑,心说这小子还行,没诓我,还知道劝一劝,就摆了摆手:“放心好了,本县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混人,问这个,也不过是想知道一下这两家的根底罢了,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开玩笑,他杨尚荆又不是傻子,怎么回去触碰潜规则这种逆天的东西?官方说是禁止土地投献,然而实际上这些当官儿的,背后都在接受投献,这可不是轩輗来浙江裁撤四十来个卫所军官那么简单,涉及到的是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利益,一旦自己在黄岩县解开这个盖子,就相当于直接站在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对立面上,那才真是自取灭亡,一百来年之后牛逼不解释的张居正死后咋样,上学的时候可是考试重点。
听了这话,刘启道松了口气,然后说道:“不瞒县尊,平日里闲聊时,听户房的同僚说,这两家的田产能占上本县田土的三成,当然,这是包括了接受投献之后的结果。”
三成……这也不少了,黄岩县的面积本身就不小,两家人,把直系旁系算进来能有多少?直接占了全县土地的三分之一,别管是接受投献还是强买强卖的,反正人家家里田多还免税,说是实力深厚一点儿都不假,怪不得能做乡贤呢。
“张县丞和刘主簿,和这两家的关系如何?”杨尚荆摸着下巴,一脸的沉思。
刘启道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这关系,自然是好的很了,县尊也是知道的,乡贤要有地方官儿的庇护,才能横行乡里,作威作福还是做个善人才有的选;地方官儿也是要有了乡贤的支持,才能坐稳了位子,不至治下之民生变,这六房胥吏之中,也就是我这样的人物没有靠过去,那几个刚刚进来的,一早儿就投在了那两位的门下。”
朝中有人好办事,上面有人好捞钱,九成九的胥吏这辈子晋升无望了,还不捞点儿钱,对得起自己投身大泥潭那会儿做出的牺牲?所以这时候,借着上官的面儿和地方上打好关系,不但能位子稳,还能捞钱快,简直一举多得。
杨尚荆点点头,转而问道:“李典史此人如何?”
“或许是刑狱出身,早年做过刑房胥吏的缘故,总归是脾气强硬,为人也不甚懂得迂回,与县中大户关系平平,前任县令离去之时,也跟着失了势,总归这三班衙役里,就有快班的班头跟了张县丞。”
三班衙役里快班管的是缉捕盗贼,也就是刑侦口的,分为马快和步快,装备足油水厚,相对而言,比起站在县衙里面当看板的皂隶还要好些,这情况,嗯,相当于刑警队长不卖局长面子,直接和副县长接上线了,这操作……可以可以,反正这局长已经边缘化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滚蛋了,还能制裁他不成?
杨尚荆眯着眼睛,突然问道:“若是你,想要整饬这县中事务,当从何处开始?”
似乎是早有准备了,这刘启年回答的异常迅速:“自然是联合李典史,先把三班衙役抓在手中了,这样也就有了和县丞、主簿正面抗衡的本本钱了,至于县衙六房,总归是要逐步掌控的。”
杨尚荆听着这话,就满意的地点了点头:“你却是忠心任事,不过本县可等不了那么久慢慢收拾这一摊子,这样罢,今日酉时,你去班房找李典史,就说本县在书房等他。”
第六十四章 为官之道()
第六十四章
申时牌刚刚过,忠叔就回来了,刚刚进书房,杨尚荆就迎了上去:“忠叔可是探听得有用的情报了?”
忠叔点点头,就把自己总结到了的情报说了一遍:“市井之中,对于衙门之中的派系倒是众说纷纭,便是那漕帮里面的管事,也是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典史和县丞、主簿二人的确合不来,而且已经算是边缘化严重了,三班衙役里至少有一班不受典史掌控。”
停顿了一下,忠叔加重了语气:“这个典史,似乎是可以一用,不过市井之中都说此人为人强硬,却是不堪大用。”
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忠叔探听的消息,和刑房的刘启道所说,倒是不差,现在快班衙役跟了黄成,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个典史却是有用,不但要用,而且要大用。”
忠叔皱起了眉头:“官场之上需要的是圆滑处世,太过刚硬只怕会得罪不相干的人,给少爷带来麻烦啊。”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脸上的笑容很是玩味:“再重用,也不过是一介典史,最高不过保举他一个主簿的位子,这种流外官、九品官,八面玲珑的人物可不那么合适。”
听了这话,忠叔的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少爷思虑周全,倒是老仆想的多了。”
杨尚荆微微一笑,心说当年我鼓捣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就知道,做官儿这事儿吧,也就底层的穷屌丝想着靠能力上位,上层,上层看的是站队的水平,哪怕你实际工作水平狗屁不是,只懂怎么让跆拳道运动员训练足球运动员以加强身体对抗都没关系,只要你会站队,民怨沸腾也不会有人想着把你撸下去。
至于忠叔,应该是跟着杨荣在中枢待久了,脑子里上层政治斗争的思维转不过弯儿来,总想着把中枢上的政治斗争经验带入到地方上来,不过也不能怪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矛盾普遍性特殊性啊这些经验现在还只是经验,并没有转化成理论,忠叔也没具体学习过,百密一疏也是情理之中嘛。
“少爷打算如何去办?”忠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
杨尚荆一脸的胸有成竹:“既然这典史不是县丞那边的人,看起来和本地的乡贤关系也不怎么样,那就不仅要交给他一个刑房的卷宗管理权了,吏房里三班衙役的文牍、户房里调拨给三班衙役的钱粮、工房里面关于三班衙役武器装具的采买制造,都得让他插上一手才是。”
忠叔就是一愣,这直接全管了,权力也就太大了些,就是正八品的县丞都没这么玩的,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少爷还需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一县之地虽算不上大国,治理起来却也须小心谨慎。”
治大国如烹小鲜嘛,小鲜就是小鱼儿,你要是上了锅一阵翻腾,肯定是碎的不能再碎,这道理杨尚荆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总归这浙江上下官僚,但凡是上了些档次的,都是要卖我一点颜面的,所以这里就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好了,时不我待啊……”
忠叔的嘴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家少爷在急什么,但现在少爷看起来还是清醒的,最开始的分析也是有理有据,不至于头脑发昏了,做出什么孽障事儿来,浙江上下终归是有自己人的,到时候直接
现在都六月份了,杨尚荆当然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倒不是说什么秋后问斩时日无多,这离着上秋儿还有一阵子呢,杨尚荆等不及了的原因,实际上还是因为他急着往南边儿的事儿里面插一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等到七月的时候,辣个叫做叶宗留的福建人就会在浙南闽北赣东交界的地方搞事情,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掌控黄岩县的行政权力,拿什么资本去和辣么多乡贤谈条件,掌控一点儿人力资源?
以人为本啊,要是手里连人都没有,就靠着他这一张嘴、十来个家丁,能干点儿啥大事儿出来?喷皇帝都会被分分钟拿去问斩了,言论自由你都无法保障!所以说,这事儿必须要趁早,只有赶上了风头,才能借着名义搞点儿事情,稍慢一点儿,黄花菜你都吃不着。
两人正谈着话呢,外面跑进来一个皂隶:“禀县尊,李典史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杨尚荆微微一笑,说道:“请他进来吧。”
本县的典史今年也有四十多了,身材很有当时南方人的特色,整个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早年也是读书人出身,杨尚荆没有过多了解,不过好像没中秀才,只是托的门路进了县衙,所以在这秀才扎堆,一个食槽子里刨食儿的地方就很受排挤,不过业务能力应该是没的说,不然也不至于直接就从吏做到了官儿,哪怕是流外官。
“下官李继,见过县尊,不知县尊找下官,所为何事?”李典史弓着身子施了一礼,语气很平淡,直入主题,破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不巴结不做作,倒是个强硬的形象,杨尚荆很满意这样的态度,所以站了起来,然后说道:“李典史免礼,免礼,快请坐,快请坐。今日找典史前来,实在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私人原因。”
杨尚荆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给上了一杯热茶,他这才继续说道:“本县久在中枢,虽然每天也是和文牍公案打交道,不过和地方上终究是有不同的,这一县之地,方方面面的,着实太过复杂了啊。”
李典史的眉头微微一挑,当着自己这个下官的面儿,直接承认自己的水平不足?这可不对啊,这根本不利于树立主官的威信,难不成这是在下套给我钻?我是强硬,可强硬不代表我傻啊……
所以他干脆坐着欠了欠身,恭声说道:“先贤曾言,‘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县尊熟读经典,切不可自谦过甚。”
第六十五章 天佑少爷()
第六十五章
听着李典史这话,别说杨尚荆了,就是忠叔都露出了不满的眼神。
“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谣传是赵普说的,然而作为江南地区的世家大族,对这种软文的文案简直太熟悉了,这就是元代的时候那帮臭老九鼓捣出来自娱自乐的,这就好像几百年之后那帮炖馊鸡汤的小布尔乔亚一样,为了体现自己瞎编乱写的深刻性,直接就给馊鸡汤套上了名人名言的马甲,能把本人气的从棺材板里面蹦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