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正是下午,外面的太阳斜照进了内阁的堂屋里面,这会儿还是二月里面,离着三月还有些距离,堂屋里面还留着暖炉,可是这过来报信的小太监在听了这简单的几句话之后,却猛地打了两个哆嗦,再抬起头来偷眼观看,就看见了这辈子难忘的一幕。
杨溥坐在上首,整个人的大部分都隐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只干枯瘦弱的手,摆在了沐浴在阳光中的桌案上,那只手似乎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又似乎是一个黑洞,将他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这一瞬间,杨溥的生平用现在了这个小中官的脑袋里,这个从永乐十二年开始,坐牢坐到永乐二十二年的内阁大学士,绝对不是现在看起来这般……循规蹈矩,或者说,谨小慎微,十年的牢狱,换成平常人只怕是早已忧虑成疾,根本做不到在狱中通读数遍经史子集。
眼看着杨溥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和桌子发出了一声轻响,小中官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连忙躬身施礼:“少保还请放心,小人这便将原话转回金公公处。”
说完了话,倒退着出了门,全然不见了平日里来内阁的那股子写意,直到屁股碰到了门板,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杨溥、马愉等人这个位置上,一个小太监的变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杨溥等这个小太监已经走了,这才从桌案后站起身来,缓缓向着窗边走去,整个人的身形也在阳光之中逐渐显露了出来。
马愉、曹鼐、陈循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站起身来,上身略微前倾,看着杨溥在窗边站定。
“待明日上了朝,便让吏部推王文接下这个差事罢。”正对着阳光的杨溥突然说道。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些疲惫,很显然,为了这个人选,杨溥也是冥思苦想了很久了。
马愉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不若让户部侍郎焦克明南下。”
李贤为了这个事儿,可以说是拼着掉脑袋的风险,直接把曹吉祥给宰了,不管曹吉祥到底有没有贪墨粮饷、军械,这一刀下去,只要正统皇帝说是罪过,那就是目无君父的大罪,轻了是他自己撸夺了爵位,重了,直接全家死光光都有可能。
当然,最坏的情况不会出现,外朝就算是拼死,也得把他的性命保住,撸了爵位给他儿子继承,否则外朝从此之后就是一盘散沙,再没有一点儿拧成一股绳的可能性。
但是,查案的事儿派王文过去,终究是不妥的。
毕竟说白了,王文也是个二五仔,之前给王振跪过就不说了,临阵变节还特么把薛瑄薛德温给坑回家了,要是让他南下彻查这么敏感的案子,万一王振给他许了一个尚书,八成就要把李贤给卖了。
但是焦宏不一样,焦宏是监察御史出身,爬上户部侍郎之前,一直都在地方上打转转,作呕过江西的按察副使、按察使,升任侍郎之后又在浙江备过倭,杨尚荆现在那一亩三分地,本来就是他设下的备倭都司的地盘,标准的外朝自己人。
最重要的是,清剿矿贼这事儿就在江西、福建、浙江三省的交汇之处,他焦宏三省民情、军情熟悉两省,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老司机了。
然而杨溥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就是王文罢,此事过于敏感了些,若是再让焦克明南下,只怕陛下还要多想,惹了君上猜忌,终究不是甚么好事。”
曹鼐咬了咬牙,沉声说道:“依学生愚见,还是让焦克明南下好些。”
要是在平时,遇到寻常的事情,一般不太管决断这事儿的杨溥开了口,没人会提什么反对意见的,毕竟这是一个部门一把手显示威严的所在,而且,杨溥并不是那种滥用权威的一把手。
但是今时究竟不比往日,莫说是曹鼐、陈循这种新锐,便是马愉这个学生,都在和他述说着不同的意见,究其原因,还是这次的事儿太大了些,甚至大到了关系到外朝成败的地步。
所以陈循也跟着往前迈了一步,沉声说道:“依学生愚见,还是让焦克明南下更为合适一些。”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贤臣。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经不起检验的,就是人心。
尤其是士大夫们的“人心”。
杨溥笑了笑慢慢转过身来,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半张脸隐藏于阴影之下,苍老的声音里全是笑意:“你们所思所虑,老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外朝若想获胜,首先求的是稳,这个稳……可不在南边,而是在这朝堂啊!”
听了这话,三个大学士面色都是一凝,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杨溥微笑着摆了摆手:“便听老夫的,着右都御史王文南下。”
第三七六章 古今,古今()
第三七六章
京中的消息传到黄岩县的时间,有长有短,速度有快有慢,不过遵循“人走茶凉”的基本原理,这个时间和速度,不是以消息的重要性为依据的,而是以和杨尚荆之间的相关程度为尺度的。
换而言之,如果是卖杨尚荆的消息,肯定是在杨尚荆从正规渠道接到了消息的前一天送达;如果是和卖杨尚荆没什么关系的,那肯定是尽快送达了。
这给杨尚荆的感觉,就好像是穿越之前等公交车,着急赶车,等了半天没来,想着点一根儿烟舒缓一下神经,结果烟没抽上几口,特么的来车了。
忒特么虐心了。
这会儿杨尚荆正泡在工坊里面,看着一把一把新鲜出炉的明军制式长刀被锻造出来,然后分批装上马车,在备倭衙门的士卒的护送下,向着江边的营寨行去。
恩,为了适应嫡系部队的换装需求,工坊是日夜开炉不说,还新添了两个锻造炉,搭配上流水线工艺,比起人工打造来,这种效率简直甩了它十八条街出去,看的工部来的这位张元浩张主事都有点蒙蔽了。
好在他从懵逼到习以为常,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军队也是有等级的,杨尚荆现在虽然还鼓捣不出来一等的海军、二等的空军、三等的陆战队和四等的陆军,但是从自己麾下这些部队里面划分出一个等级来,然后各种资源优先倾斜过去,还是没问题的。
具体表现为,杨家的家丁和徐家过来的那三十六口子,肯定是第一等的了,他们接受的制式兵器,都是优中选优的,工部主事张元浩曾经测试过,这种精挑细选出来的玩意,和普通的明军刀剑对砍的话,普通的刀剑最次也要蹦出来一个大口子,点儿寸的直接就断了,反正是要回炉的;而这种刀剑,只需要小修小补一下,就能恢复如初。
第二等的,就是那些好学上进,渐渐从体能强人向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有进取心的兵丁了,这也是杨尚荆精挑细选出来的,未来的士官的预备役,他们配发的兵器,比杨、徐两家的稍差,但是也比普通的士卒强上那么一点儿。
第三等的,就是寻常的士卒了,他们的装备本来就不好,杨尚荆这边儿的产能又不能全都拿来铸造刀剑,再加上铁料有限,当然不可能短期内完成全部换装了,所以他们要么捡上面两等人里面稍好的凑合着用,要么还是用自己原来的。
总体而言,很公平,很合理,最起码得了实惠的魏国公家家丁,对着杨尚荆给配发的武器是交口称赞亚克西,然后恨得杨尚荆牙根儿都痒痒,毕竟这魏国公可是差点儿把他给卖了的主儿,现在这婚约还是迟迟未定呢。
所以迫于封建礼教压力,他这个二十来岁正值壮年,有才有钱有权有地位的封建帝国四有青年,还是个名义上的钻石王老五,他特么到现在连个孩子都不敢生,就怕被人抓到把柄批判一番。
最痛苦的是,他杨尚荆是一个被喷文傻的文科生,化学相关姿势还停留在高一的水平上,根本就不会造胶体之类的小玩意儿,他又狠不下心给几个侍女灌汤药之类的玩意,做计生用品全的靠着土办法。
“此间营造之法,切切不可外传。”杨尚荆背着手,看着装车的工匠,脸上全是严肃的表情。
二月份的黄岩县,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徐尚庸,却从杨尚荆的口中听到了肃杀之意。
没办法,相比于大明朝军器局那种生产方式和技术水平,杨尚荆拿出来的这套东西有点儿颠覆性了,传出去倒不是怕被偷师,而是害怕直接就被咔嚓了,毕竟……杨尚荆这套东西相当于直接抢了不少人的饭碗,而大明朝做得起军火生意的,能掌控军器局的大拿,又有哪个是他杨尚荆正面刚得过的?
特么的米国总统在枪击案之后他也得推行法案,让教师隐蔽持枪,不敢和全米步枪协会刚正面啊,杨尚荆再牛逼也就是个正四品的少詹士,和川皇唐破陛下还是差了十好几个数量级呢。
所以徐尚庸很理解地点了点头:“除却家中大人,更无其他人知晓此间事体。”
杨尚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反正这年月的信息传播速度和广度都是垃圾,只要他直系的这帮人不往外瞎比比,自然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两人正说着话呢,就看见一个杨家的家丁从正门跑了进来,来到了杨尚荆的面前,这才停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书信:“京中传来消息了,忠叔说此事十万火急,须得少爷过目才是。”
杨尚荆眉头一挑,伸手接过了信件,展开来仔细观瞧,眉头就不由得皱成了一个川字。
都察院的王文南下查案,这可是个出乎预料的决断,原本杨尚荆寻思着,就算不派焦宏下来,也得找个差不多的,比如刑部的某个侍郎,然而却选了王文这么个不靠谱的,难道京中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杨尚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反正这年月的信息传播速度和广度都是垃圾,只要他直系的这帮人不往外瞎比比,自然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两人正说着话呢,就看见一个杨家的家丁从正门跑了进来,来到了杨尚荆的面前,这才停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书信:“京中传来消息了,忠叔说此事十万火急,须得少爷过目才是。”
杨尚荆眉头一挑,伸手接过了信件,展开来仔细观瞧,眉头就不由得皱成了一个川字。
都察院的王文南下查案,这可是个出乎预料的决断,原本杨尚荆寻思着,就算不派焦宏下来,也得找个差不多的,比如刑部的某个侍郎,然而却选了王文这么个不靠谱的,难道京中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杨尚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反正这年月的信息传播速度和广度都是垃圾,只要他直系的这帮人不往外瞎比比,自然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两人正说着话呢,就看见一个杨家的家丁从正门跑了进来,来到了杨尚荆的面前,这才停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书信:“京中传来消息了,忠叔说此事十万火急,须得少爷过目才是。
第三七七章 权谋()
第三七七章
“王文是备过边的文官,说不上甚么晓畅军事,但是军中那些事体,究竟是明白的。”
杨尚荆的不解,最终还是要忠叔来讲解。
然后杨尚荆就明白了。
外朝这套路说白了就是简单粗暴,给官,给钱!
王文是监察御史出身的,清流儿,而且在陕西做过按察使,宁夏备过边,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虽然当初帮着王振坑害过薛瑄,给王振“跪门俯首”过,但是放在朝廷大局上,这都是细节,不需要在意的细节。
为了对抗内廷,建立外朝统一战线,就必须忽略这些细节,所以只要给王文许一个兵部尚书的位子,王振也就开不出什么更高的价码了,而且现在外朝是占上风的,王文这个永乐十九年的进士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该怎么选了。
“这徐孟晞,怕是要挂起来喽。”杨尚荆咧了咧嘴,心说这朝堂上还真是他娘的风波诡谲,哪怕是官至正二品的六部尚书,说倒霉还是要倒霉的,前面有一个倒了大霉下狱的户部尚书刘中敷,现在又有了个兵部尚书徐孟晞。
毕竟官位就那么多,徐晞这么个抱着王振大腿爬上来的,肯定是要给好人倒地方的。
“挂起来自是必然,不过终归是要平稳落地的。”忠叔摇了摇头,“兵部尚书做不得,五寺自然也是进不去的,少不得要让陛下加一个资德大夫乃至荣禄大夫的虚衔,放在南京养老。”
没奈何,王振牛逼的时候是真牛逼,给王振跪下的官儿太多了,这要是直接把徐晞这个兵部尚书搞死搞臭了,基本就是人人自危的下场,外朝肯定是要人人自危,乃至离心离德的,哪怕让同样给王振跪过的王文接了兵部尚书的职司都不行。
文人所求的功名,除了生前的官职,可还有一个身后名的问题。
所以把徐晞从兵部尚书上撸下来,肯定是要有补偿的,这个补偿不可能太磕碜,六部尚书正二品,你加个虚衔也不能加个垃圾衔儿吧?三公三孤是别想了,这是内阁辅臣们的待遇,或者是极端牛逼的六部尚书的待遇,他徐孟晞一个小吏出身、抱着王振大腿往上爬的,想都别想,死心比较好,毕竟在正常的士大夫眼中,他徐晞不配。
那么就只能在散官上做文章。
徐孟晞现在爬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没多久,散阶还是个资善大夫,再熬一熬,能得一个资政大夫,不过夺了人家的职司,还要安稳一下朝野的心情,就不能用一个资政大夫简简单单地给打发了,所以最次也要给一个资德大夫,告诉外朝的小瘪三们,“别怕,徐晞这样的人物我们都没收拾,你们只要弃暗投明,倒向了外朝,好处大大的”。
“这王千之,水涨船高喽。”杨尚荆拍着大腿感慨了一声,做官儿真特么不容易,眼光、决断、站队乃至运气,缺一不可,少了一样,都是一个死翘翘的下场,尤其是暴风眼里面的京官儿,他杨尚荆先一步跑出来可以说是非常的明智了。
是,他是掌握了先进的辩证法姿势,然而没长牙的小老虎,累死了也干不动经验丰富的老狗啊。
“只是这徐晞如今还在刑部的天牢之中等候发落,也不知道内阁究竟是如何的决断。”杨尚荆站起身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优哉游哉地坐了回去。
忠叔那边儿端着茶杯正喝着水呢,听了这话,“啐”一口,就把嘴里的茶沫子吐到了地上:“还能如何决断?丢出去一个兵科给事中,搞出来一个资德大夫,把整个外朝包成了一团,一本万利嘛。”
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忠叔很认真地说道:“若论决断,少爷已有了老太爷的三分火候,老仆也只能从旁提醒一番,可是论起这官场倾轧,少爷要学的还是太多了。”
顿了顿,忠叔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第一条,就是求稳。朝廷关心的是治与乱,不在乎对与错,只要能安定朝堂了,就是好的,法理存乎一心。”
嗯,政府不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治与乱,这道理我明白。
忠叔在地上走着,边走边说:“至于第二条,那就是人心。朝堂上做官的,有几个是好心肠的?朝着府库之中伸手的,可不是那么几个,露出来的贪腐也不过是冰山之一角,若是正二品大员因为这个被罢免了职司,这众正盈朝的局势,便和洪武朝有甚区别?”
嗯,这个我也明白得很,人心向恶,哪怕现在屁股干净,也害怕以后犯了事儿被拿出来给一个惩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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