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七章
什么公讼司之类的,现在也就是个念想,想整出来,那也是转过年之后的事儿了。
毕竟他杨尚荆不是什么拍脑袋决策之后,立刻就要拍桌子实施的,政策具有连贯性,政令也必须有持续性,朝令夕改,损害的最终还是他这个一地主官的权威性,乃至整个大明朝统治的权威性。
他杨尚荆和自己的派系,现在虽说在北京的朝堂上和内廷那帮太监撕逼撕的天昏地暗的,可是吧,在这浙江一隅,总体上来讲还是顺风顺水的,他闲抽了才会在这年终岁尾做出这么一个决定,在这一区域内动摇大明朝的权威,来个破罐子破摔。
所以记忆稍定之后,杨尚荆还是决定先去把刘家这事儿平了,毕竟证人都已经带到了,状子估摸着这会儿也写好了。
因为不打算公开审案,搞出来个诉苦大会之类的活动,所以这案子直接扔在了典史的衙门,典史本来掌握的就是三班衙役,连带着有些刑狱决断的职能,人命的案子放在这里,也是没什么错处的。
“郎中,这案子不好断啊。”这边正九品的典史刘启道苦着一张脸,站在杨尚荆的身前。
杨尚荆瞅着面前的典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儿,哪怕都叫刘启道,这出身到底还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要是搁在诚意伯家那个刘启道身上,现在估摸着已经兴奋地搓着手,寻思着自己的三班衙役能在这一次抄家之中转上多少钱,能不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所以杨尚荆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来:“你且放心,本官自有主张,管教这黄岩县之中的大户,不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就是了。”
说完,他招了招手,把那边捧着状纸的刑房刀笔吏叫了过来,皱着眉头问道:“尔等的状纸,可曾准备好了?”
这刀笔吏姓徐,本县的一个穷秀才,也就靠着这点儿润笔费加上不太高的灰色收入维持家用,也就是因为出身低微,身后有没有本地大户的支持,所以这种一看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直接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平日里也是见不到县令之类的人的,换句话说,最低级的科员,这会儿看见杨尚荆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腿都有点儿哆嗦,纯粹是被传闻吓的。
不过看见杨尚荆对他招手,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状纸捧起,松了上去:“回县尊郎中的话,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按照郎中的意思写下来的,只不过学生愚钝,不知是否写全了郎中的意思,还请郎中过目。”
简单的一句话,这刀笔吏紧张的连官名都报错了一回,不过杨尚荆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和他计较,接过状纸来,仔细观察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人如今看来,虽然胆子小了点儿,为人也要木讷些,但是做一些这样的工作,倒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杨尚荆抖了抖状纸,抬起头来说道:“你在刑房呆了多久了?”
“回郎中的话,五年了。”刀笔吏连忙回答。
杨尚荆眯了眯眼睛,五年的时间,还是只能做这样的活计,出身之类的,想必也就那样了,这样的人一把好刀啊,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文笔确是不错,倒是省却了本官不少的手脚。”
说着话,将状纸塞给了刘启道,伸手拍了拍这刀笔吏的肩膀:“待今日审完了案子,本官给你批个条子,这一章公文,怎么也能值个十贯的润笔费,这临近年关了,总要给家中填些物事。”
刀笔吏心头一惊,连忙躬身说道:“郎中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这张状纸也是匆匆而就,如何当得了郎中的赏赐?”
杨尚荆笑容有点儿古怪,摆了摆手:“就是匆匆写就,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功底如何,若是给了时间字斟句酌,便是寻常书生,也能写就一篇堪堪入目的文章,本官赏你,你便接着罢。”
顿了顿,杨尚荆古怪的笑容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况且,此事涉及本官之后的动作,乃至本县的成例,你可莫要坏了本官的好事啊。”
听到“成例”两个字,这个刀笔吏就是一哆嗦,连忙点头说道:“郎中所赐,学生愧受了。”
当公诉人之中差事,最好的人选就是这种本地没有大户支持的穷酸,这样才能保证让他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即该偏袒大户的时候偏袒大户,该执行自己意志惩处大户的时候,就把状纸往严了写。
毕竟政治无关乎对错,政治只关乎立场。
至于赏钱公讼司如果真就建立起来了,那么就要显得“高大上”一点儿,以示和其他刑房小吏的区别,偏生明朝的刀笔吏只有润笔费,没有名义上的俸禄,所以这个财政支出,就得从状子上出了。
而从状子上往外掏钱,名目也很好立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一听就知道多特么高大上了——毕竟老百姓要交赋税的,那么老百姓蒙冤了,就用他们缴纳的赋税来给他们洗冤,多么仁义、多么道德、多么法制、多么多么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官僚体系建设和法制建设!
到时候,整个外朝的文官,哪怕是那些倒向内廷的瘪三,估摸着都得捏着鼻子给他点个赞。
意识形态问题高于一切啊。
眼看着这个姓徐的刀笔吏退了下去,杨尚荆转过头去,对着刘启道说道:“本官再有两刻钟升堂,这段时间,你且安排人下去,教那些个受了罪的乡民如何说话,到时候本官也好做个笔录。”
引导泥腿子说话嘛,这活计刘启道虽然自己没坐过,但是三班衙役里面,整天和泥腿子打交道的可有不少,只消吩咐下去,也就是了,反正就是要一个“程序正义”,借着这个名呕吐,把事情的影响压缩到一个刘家的身上罢了。
第二八八章 “自己人”()
第二八八章
杨尚荆这边打算的还不错,可是这边还没等到升堂呢,那边跑过来一个皂隶,神色颇为慌张:“启禀郎中,本县大户张、徐、陈等五家的家主来了县衙门口,说是要求见郎中。”
顿了顿,皂隶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五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起来颇为焦虑。”
杨尚荆眉头一挑,看了这个皂隶一眼,点了点头,这皂班的衙役平时干的就是迎来送往、察言观色的活计,有这个能力却也在情理之中。
一看见这个架势,刘启道又露出了苦瓜脸:“郎中,慎重,慎重啊。”
杨尚荆嘴角一撇,冷笑了一声:“兔死狐悲,确是一个麻烦,可是,如果杀了兔子的不是猎户,而是老虎呢?”
总的而言,这帮大户赶过来说情,还是害怕下一刻杨尚荆专政的铁拳直接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刘家的死活,他们根本不关心。
如果杨尚荆是以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身份,对封建地主实施铁拳制裁,要拿刘家立威,那么整个黄岩县的地主们势必就要反弹,这是在动他们的命根子,这就是“猎户”的身份。
可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和兔子、狐狸一样,都是一般的动物,远远比不上“人”,动物界的弱肉强食,那叫理所应当,所以,只要杨尚荆作为地主阶级的一员,弄死了刘家给自己饱腹的同时,维护了狐狸的利益,让他们能分到一点骨头渣子,那么“兔死狐悲”的情绪,就不会那么严重。
换个更通俗的说法,干死了资本家的是大资本家,那叫正常的市场经济规律,弱肉强食不解释,其他的资本家只会嘲笑被干死的那个没脑子、是个垃圾,可如果干死了资本家的是工人、泥腿子,用的还是最暴力的方法
就算没人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这句话,也得有、也必须有一个大胖子站出来,大声疾呼“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然后对着那帮泥腿子往死里搞。
刘启道和这个皂隶有些懵逼,不过杨尚荆也没打算让这种人搞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干脆挥了挥手:“你且下去,让那五家的家主进来,到这典史的衙门来,旁听本官审案,也便是了。”
虽然还是一头的雾水,可是这个皂隶根本就不敢质疑杨尚荆的命令,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倒退了三步的距离,然后转身就跑。
杨尚荆刚刚在暖阁里面坐下,五个本县现存的体量最大的地主就进了门了,一脑门子的汗,显然也是一路狂奔进来的,见了杨尚荆端坐暖阁之中,五个人相视一眼,齐刷刷就跪了下去:“小民学生见过郎中。”
什么读书人的体面去他妈的读书人的体面,杨尚荆手底下死了的读书人,不算今天这个刘员外,也有那么十几个了,黄家偌大的黄家可是一窝端的,一个都没活下来!
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只要知道敬畏,这事儿就特么好谈了,正所谓“畏威而怀德”,简练的说法就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把这帮垃圾镇住了,之后随便一点儿小恩小惠都能让他们感恩戴德,要是一直给他们好处特么的一个两个都是贪得无厌的出生。
他笑着从暖阁里站起身来,双手虚托,示意五个人起来:“诸位都是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依着我大明的律例,见到本官是可以免礼的,这般多的繁文缛节,折煞本官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
听了这话,地下的五个地主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杨尚荆开口讲的是规矩,这是个好现象,现在就怕杨尚荆不讲规矩,拿着刘家的例子,给本县的地主来个连根儿拔,毕竟能混上“富者连阡陌”这个级别的,谁家的手里都不干净。
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来人呐,看座!”
五个人刚刚站起来,就看见几个衙役拿着椅子放在了两厢,五个人相视一眼,按着自家的体量大小,依次落座,不过闹不清杨尚荆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个两个都不敢坐实了,大半个屁股悬空,要多拘谨就有多拘谨。
杨尚荆看着他们的动作,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郁了:“诸位来的正是时候,本官今日要审的案子,也是事渉我大明律例的大案,诸位在此,也好给本官一个说法。”
五个地主身子一震,刚刚想要开口说个话神马的,就看见杨尚荆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来人呐,升堂!”
一通儿“威武”之后,人犯自然是带了上来,看着浑身上下只有一件长衫套着,还被鞭子抽的破破烂烂,身上的皮肤除了鞭痕之外,还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的刘员外,几个地主的眼中不由得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来,这特么可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喝茶饮酒,谈笑风生的人物啊,说是一言决万人生死有些吹牛逼,百十人还是能做到的。
结果现在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至于比这个刘员外还惨的刘管家、那帮子穿的还不如刘员外,冻得更厉害的贫民妈蛋,平民也能算人?!
狗都不算啊,这年月还没有小动保的相关产业链,信息更是不发达,他们也不能直接把某个倒霉的平民打折了腿,设个灵堂上香直哭,然后发布消息骗捐啊,治好一条腿三千钱,骗捐三十万钱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没得做,谁还关注他们的死活?
有功夫关注这个,还不如去看看城里是不是有了什么上好的蛐蛐儿、斗鸡之类的,老爷们平日里作乐消遣,也比这帮平民的死活重要不是?
而刘员外呢,看见这五个地主之后,眼中就散发出了求生的光芒,这可是自己人啊,有他们在,杨尚荆这个做县令的,总不会再给自己来个从严惩治了吧?!
第二八九章 策略()
第二八九章
这刘员外看见了五家的家主,就和逢着人生四大喜事一样了,正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遇到这种事儿,第一个是要激动,第二个,还是要激动。
然而吧,杨尚荆这人没有别的能耐,就是给人泼冷水的能耐不少,所以他决定,把这四句话的后面各加上两个字儿。
久旱逢甘雨——一滴。
他乡遇故知——债主。
金榜题名时——做梦。
洞房花烛夜——隔壁。
这样就很完美了,操作好了,给人带来的就不只是双倍的绝望了,而是那种绝望到看不见一点儿希望的绝望。
所以他慢吞吞地一拍惊堂木,直接开始审案了。
要不说么,愚民政策就一点好,当官儿的说什么,老百姓就跟着听什么,最多有点儿小农民式的狡猾,独立思考……不对,独立思考这词儿有点儿高大上了,应该是一点儿自己的思维都没有。
所以杨尚荆一问“原告”们话,这些原告们纷纷以头抢地,喊着自己有多么多么的苦楚,可是说出来的话呢,却全都是之前刑房的那些刀笔吏教他们的说辞,总而言之,攻击的是刘员外“残暴不仁”,而没有上升到“非法剥削”这个高度上。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两年前旱灾,小人家中虽有良田,奈何没有水浇地,收成不好,勉强交了赋税,可也是家无余粮,故此向这里刘员外家中借了些米粮,奈何他收的是利滚利的利息,到了最后,小人只能将家中田亩变卖了,才勉强还上了债,六十多岁的老父因此活活气死,小人……小人也沦为了他刘家的佃户啊。”
“小人家中有些田亩,正在这刘家的一片水田中间,这刘家威逼利诱,硬要拿些不足数的下田和小人的上田置换,小人不肯,去年夜里被打折了一条腿,没法下地干活,小人家中妻子也不过是妇道人家,如何伺候得了那许多田亩?自是当年减产,不得不借粮交赋税……”
换句话说,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这帮差点儿被剥削、压榨得灭了族的苦哈哈们,并没有从事情的根本层面上攻击刘员外,而是在肯定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大前提之下,对刘员外“暴力催债”等于一系列违法动作加以攻击,至于他们为什么能欠债,为什么会欠债……
说实在的,别说他们了,就是搁在五百多年之后,九年义务教育都特么普及了的神州大地上,也还有一帮搞不明白的小布尔乔亚,跟在一帮坏逼的后面嚷嚷着封建年月小农经济体系下的“岁月静好”,指望他们理解,天方夜谭。
跪在地上的刘员外一愣神,脸上就泛起了欣喜,仅仅是为富不仁这么一条,大抵还要不了他的命,在众多“同道”的看护下,他的功名八成也能保得住的,这样一来,他就有了翻本的机会。
然而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杨尚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又看了看五个本县大地主松了一口气的脸色,整个人心头就是一紧。
他也不是什么傻子,傻子就算继承得了家业,也不能在这几年的功夫里,把这么多的泥腿子剥削成这个德行,他瞬间就明白了杨尚荆的一途,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不去触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条线,其他的大地主们就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也就没有必要为了他这么个被抓出来的典型,和杨尚荆这么个掌握着三府军力、一县民生的正五品郎中刚正面了。
别看张家来了人,可是张家那个老爷子被杨尚荆吓得,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挺尸,根本就不敢扎刺儿了,要不是触及到整个阶级的利益,张家九成九会像死危烈谎言诩依铮偶艺饷锤鲇腥嗽谕庾龉俚模及诔隽苏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