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义闻言回头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小书童站在不远处,也在眺望湖面。
男子年龄应该比兰千阵还大,个子比兰子义略矮半头,但依然算是身材高大,最主要的是这中年男子腰杆挺得笔直,身形挺拔,面容好似精雕细刻,棱角分明但却不至于惹人厌,双目悠远,变幻莫测,长须美鬓,随风微抚。男子身穿一件鹤氅,发髻高悬,身后书童也生得伶俐,提着一个饭盒静悄悄的站着。
兰子义抱拳作揖,问道:
“先生便是……”
中年男人点点头,说道:
“在下章鸣岳,没想到卫侯这么快就来。我还想怎么也得等上个把月再发两份帖子才能把卫侯请来。”
兰子义一听,赶忙深深的又做了个揖,说道:
“晚辈惶恐,中堂大人肯下帖已经是晚辈莫大的荣幸,怎敢再劳大人殷勤相邀。”
章鸣岳笑了笑,说道:
“我这府中沿湖筑室无数,我唯独喜爱这‘草堂’。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而已,也就在此处,本官可以忘记自己尚书的身份,好好的欣赏风景。”
兰子义一听章中堂在他休养的地方接待自己,瞬间感到自己离着士林魁首拉近了距离,不仅如此,兰子义还感到章中堂这是主动在对自己开诚布公,顿时从心里暖到了脚底,浑身上下都是热的。
兰子义作揖说道:
“承蒙中堂关爱,竟能让晚辈一起欣赏草堂美景,真是晚辈的荣幸。”
章鸣岳看着兰子义,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伸手引了引路,说道:
“也已经是下午了,我让府里厨子作了几个菜,我们到湖心凉亭里边吃边聊吧。卫侯请。”
兰子义说道:
“中堂大人请。”
然后章鸣岳在前面引路,兰子义跟着一起踏上码头,走向凉亭。
湖中凉亭里朱红的漆柱顶着高高的枋梁,仔细一看六面枋梁上都画着不同的壁画。
兰子义与章鸣岳对坐在亭中石凳上,书童打开食盒,将菜一个一个上到石桌上,而后拎出一壶酒,为两人满上。
章鸣岳举杯,与兰子义捧杯对饮,书童有位两人满上后抱着酒壶往一边站去。
章鸣岳问道:
“卫侯路上可好?来京城可算顺利?”
兰子义听章鸣岳这么问,突然想起旧都太守刑讯逼供的事。于是赶忙说道:
“中堂大人,其实在入京的路上,晚辈撞见了一件伤天害理的惨事……“
说着就把旧都抢粮,太守抓人,刑讯逼供最后胡乱杀人的事情给章鸣岳说了一遍。
等兰子义情绪激动的把事情说完,章鸣岳又喝了一杯酒,说道:
“真是岂有此理,旧都罗应民是不想活了。“
兰子义听到章鸣岳如此愤慨,心中欣喜,想着“章中堂果然是国之栋梁,为民请命啊!”
接着兰子义说:
“那还请章中堂赶快将罗应民绳之以法,替旧都百姓讨还公道!”
章鸣岳喝了口酒,又吃了几口桌上的菜,说道:
“卫侯别光顾着说话,来,先吃口菜。”
兰子义随便夹了口菜,赶紧嚼完咽了下去后说道:
“章中堂,晚辈亲眼所见,罗应民榜掠百姓,刑罚残酷,手段狠毒无所不用其极;栽赃陷害,严刑逼供,良民无辜受此横祸,天理何在啊?大牢里的惨叫闻之令人胆颤,肉刑之景过目难忘,至今还留在晚辈脑海里。中堂大人,这种事情决不能在发生了。”
章鸣岳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兰子义看到后不解的问:
“中堂大人为何摇头?”
章鸣岳说道:
“罗应民呈送的文书我已会同军机处其他几位大学士审过了。虽然读得时候就觉得这文书有问题,但当时并没有其他证据证明罗应民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其他几位大学士又催促我尽快拟好意见呈送皇上,因为五军都督府一直在追问军粮被劫的事情。我也就拟了意见呈送皇上了。”
兰子义听着心中一紧,心想“父亲竟然这么做,难道不弄清楚在追查吗?”
接着又问章鸣岳:
“那中堂大人给皇上呈上的是什么意见?”
章鸣岳吃了口菜,说道:
“按罗应民所奏,杀旧都学政使,以谋反罪斩杀乱民。”
兰子义听着直接从座上跳了起来,说道:
“大人怎能如此?!”
章鸣岳喝了口酒,微微闭上眼说:
“现在看来真是酿成大错。”
兰子义追问道:
“那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章鸣岳摇摇头说:
“司礼监已经披红,圣旨也发给了旧都,估计已经到了。“
兰子义听后重重的坐回了凳子上,一脸颓废。
章鸣岳放下酒杯,盯着兰子义,慢慢的说道:
“卫侯真的想替旧都百姓伸冤?”
兰子义一听这话,头立马抬了起来,问道:
“还有办法吗?“
章鸣岳又点点头,说道:
“如果卫侯所言属实那罗应民就是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只是……“
兰子义听着着急,赶忙追问:
“只是什么?中堂大人请讲。“
章鸣岳接着说:
“……只是这事无人作证。如果卫侯肯作证的话……“
还没等章鸣岳说完,兰子义就抢过话说:
“中堂大人放心!此事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一定到圣上面前禀明此事!“
章鸣岳听着点了点头,说:
“卫侯果然忠肝义胆。入宫面圣暂时不用,我会你一份奏章向皇上秉明此事,卫侯只需在奏章上签字画押,替我作证就好。如果圣上问起此事,需要卫侯入宫的话还请卫侯不要推辞。“
兰子义抱拳应诺道:
“定不辜负中堂大人。“
等兰子义说完再次坐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章中堂没在说话,
兰子义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既然为旧都百姓伸冤的事情有了着落,兰子义还是很高兴的。
两人无话,只是一边吃着菜一边看着湖上风景。
太阳逐渐西沉,湖面的颜色逐渐由明亮的反光变成了金黄色,
这时章鸣岳突然说道:
“说来惭愧,我当年科举时第一次可是落榜了呢。”
兰子义一听颇有些喜上眉梢,说道:
“中堂大人还曾落榜?唉,晚辈连考三年,乡试落榜,连举人都中不了。”
章鸣岳笑着说:
“都是虚名而已。我第二次进京赶考拿了二甲第一,从此开始了自己的仕途。当时只觉得京城广阔,甚至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将来回到那里去。那时候可没想过会在葱河边上修葺这么大的园子。”
兰子义也笑了笑,说道:
“晚辈渡江时就赶到京城雄伟,犹如天上仙境,绝非世间所有。不过对我来讲京城里最重要的倒不是他的风景或是雄伟,而是他的人才。”
章鸣岳听后那眼神余光扫了一眼兰子义,“呕?”了一声,问道:
“卫侯指的是?“
兰子义端起酒杯,望着远处的湖面上飞起的几只丹顶鹤,说道:
“晚辈一直想与天下读书人中的俊杰好好交流一番,一起钻研圣贤之道,以文会友,研讨诗词歌赋。如今来到京城,终于有这个机会了。“
章鸣岳听后灿烂的笑了起来,说道:
“卫侯雅量非常,志向远大,一定可以有所成就的。我听说城中与你有相通志向的青年倒是聚在一起,结成了一个‘江南诗社’,很有名气,我倒是可以推荐你去。“
兰子义听到大喜过望,赶忙谢道;
”多谢中堂好意!“
章鸣岳笑道:
“卫侯先不要谢我,我只能向诗社推荐你,却不能让你成为诗社成员。如果想要成为诗社一员,卫侯还需要得到其他人承认才行。“
兰子义忙说:
“这个不用中堂大人操心,晚辈能够与志同道合之人一起交流就好,我迟早会获得大家承认的。“
章鸣岳听到后笑了笑,接着说:
“卫侯参加诗社当然没有问题,可是德王那边卫侯怎么交代呢?“
第35章 六角亭()
章鸣岳问道:
“卫侯参加诗社钻研文学当然可喜可贺,只是德王那边卫侯怎么交代呢?”
兰子义说:
“只是参加诗社而已,德王不会不让我参加的。”
章鸣岳又问:
“我不是担心德王不让你参加诗社,而是想问,卫侯既然侍读德王,自然应当为德王殚精竭虑,如果参加诗社,还哪里有时间为德王谋画呢?”
兰子义听了章鸣岳这话,心中隐约感到有些不妥,但他又说不上是哪里出问题,于是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怎么会出问题呢?
兰子义答道:
“侍读德王是我的公事,参加诗社是我的私事。晚辈没看出来这公私之间有什么冲突。”
章鸣岳招呼书童将桌上残羹剩饭收走,过了一小会书童拎着一壶茶过来,
章鸣岳等书童倒满茶碗,喝了一口,说道:
“一心不能二用,你要专心为德王谋哪里会有时间纵情诗歌音律呢?自古骚客弄墨多是心有戚戚,胸怀激荡无处施展才会吟诗作画聊以**。我劝卫侯收拾心神,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专心为德王才好。”
兰子义听到那句“胸怀激荡无处施展”就好像心中痛楚被人点中,又好像是自己高山流水终于遇到了知音,曲高和寡终于被人理解一样,一时心中痛苦与甘甜交揉而起,百转千回。
兰子义也喝了一口茶,望着远方湖面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德王有自己的想法,我一介边军武夫,除了戍守边疆只怕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贡献德王的。”
章鸣岳笑了笑:
“卫侯此话怎讲?你要是武夫干嘛参加诗社?干嘛连连参加科举?”
兰子义转过头看着章鸣岳,说道:
“中堂大人,大正律令可没说武人不得参加科举啊。”
章鸣岳笑着说:
“那是当然,我就是军户出身嘛!只是卫侯所思所作与你所说的边军武夫的职责没有什么关系。听卫侯的意思,是有话外之音啊。”
兰子义听后没有作答,只是喝着茶默不作声。
章鸣岳似乎没有看见兰子义的沉默,站起来走到凉亭栏杆处,扶着朱红的立柱,抬头望着顶上枋梁,说道:
“卫侯识得这枋梁上的画吗?”
兰子义听章鸣岳这么说,才抬头仔细看了六面枋梁上的壁画,原来分别画着纣王行乐,微子出逃,箕子为奴,比干剖心,文王演卦,武王克商六幅画。
兰子义看了一遍后说道:
“认得。”
章鸣岳点点头,说道:
“微子、箕子、比干被称为三仁,可是在我看来真正可谓仁人志士的只有比干一人而已。为什么?因为唯有比干强颜犯谏去指正纣王,在帝国大厦将倾之时依旧愿以己之力匡危扶正。其他人只不过是投机倒把的商人罢了,又谈何仁人志士,忠臣孝子。”
顿了顿后章鸣岳接着说:
“十八年前太子初立,当时我也被从翰林院中选出侍读太子。那时皇上废立太子极为频繁,每次太子被废,东宫僚佐都要遭到血洗,情况最好的也是被发配边疆充军,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入仕。那时谁愿意入东宫啊?哪怕当时皇上只剩太子一子可谁能保证后面没有其他子嗣呢?那时凡是有些门道的都不愿意入侍东宫,而我去了。你当然可以说我是没有后台不得不去,可我要说的是我确实去了。”
章鸣岳接过书童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走了几步来到比干剖心的枋梁之下,接着说:
“初入东宫侍读,我非常失望,因为太子根本没有一点为人君的样子,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凡事只知忍让,毫无自己主见,人云亦云。当时太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觉得这么办好,那就好。’我真的失望至极!在我的理想中我应当辅佐那种少年意气,雄姿英发的俊杰,吾等一起共建大正,流芳百世。”
说着章鸣岳的情绪似乎也激动了起来,他停下来喝了口水,缓了口气又说:
“可我已经入了东宫,我也曾想过设法离开那里去其他衙门,我也曾想纵情诗书陶冶情怀不问世事。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陪伴太子,不仅是因为我重新认识了太子,不仅是因为太子本身可以被教道,最重要的是因为那是我的职责,是我的使命。我虽然是个官僚可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是个读书人,我学的是圣贤之道,走的是体认天理之路。每每当我迷茫时,我都会翻看比干剖心的故事,我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而我自己就会这么做。”
红日西沉,阳光划过湖面照入凉亭,正好罩在章鸣岳身上,从兰子义这个角度望去,章鸣岳就好像被圣光笼罩,如同文昌真君决然遗世,飘飘然于湖面上一样。
听着章鸣岳慷慨激昂的演说,兰子义早已热血沸腾,只是在凉亭里看着章鸣岳总是感到他挡住了阳光留给了兰子义一片黑暗,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
兰子义激动得双手发抖,问道:
“中堂大人既然是太子门人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我听说原兵部尚书刘旧业就是因为与太子走的太近被革职查办,中堂大人难道不怕?”
章鸣岳仰天长啸,说道:
“我章鸣岳以比干为师难道还怕革职查办不成?”
兰子义问道:
“可我是在德王府,中堂您……”
章鸣岳回头盯着兰子义说道:
“你在德王府是不假,可你依旧是读书人,读着圣贤书,你我都是,所以你我都应该严守读书人的气节。你忠于谁确实是个问题,但相比言成为一个有骨气的士子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卫侯明白了吗?“
兰子义听后起身抱拳,作揖谢道:
“多谢中堂大人指点,子义明白了。“
章鸣岳看着兰子义,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接着章鸣岳说道:
“时候不早了,卫侯可有兴趣与我一起欣赏这湖光月色呢?“
兰子义一听章鸣岳这是在送客,而自己现在也兴奋地恨不得赶紧回去辅佐德王。于是识趣的说:
“不劳中堂大人操心了,我也该回去了。“
章鸣岳听后点点头,兰子义作揖后转身要走,这时章鸣岳问道:
“我听说卫侯是骑马过来的?“
兰子义被这句叫住,感到莫名其妙,答道:
“是啊,怎么了?“
章鸣岳说道:
“倒也没什么,如果卫侯习惯骑马的话。只是这京城里面规矩颇多,有时骑马会反了禁,更重要的是骑着马在街上跑来跑去,油头垢面,有失读书人的体统,所以京城之中大多都是坐轿子,只有外地客商,兵马邮驿才骑马的。“
兰子义一听脸红到了脖子上,原来京城骑马有失身份,赶忙应了一声悄悄走了。
等兰子义出了章府,小厮们已经把他的马匹牵了过来,
而兰子义看到马,心中泛起的却是王府丫鬟的嬉笑,章府门人的鄙视,说不定还有街上人的指指戳戳呢。
突然背后响起桃逐虎的声音
“少爷你怎么发呆呢?”
兰子义一听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去发现桃家兄弟牵着马已经来到自己身旁。
兰子义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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