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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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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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骂了一句“他妈的”,找条干净内裤换上,却发现这次的“痕”实在有点麻烦,不仅“城门失火”,而且“殃及池鱼”,连床单也没能幸免。讲究“色调和谐”的后妈给家里所有的床都铺上漂亮却一点不经脏的苹果绿床单,看起来十分醒目。

他又骂了一句“他妈的”,轻手轻脚开门去卫生间,先把内裤洗了,然后回来拿了床单进去,把上面的“痕”用水和肥皂小心翼翼地搓掉,然后用电吹风最小的一档对着吹干。

“善后” 过程即将结束时,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忘了锁上卫生间的门。

允嘉打开门的时候还睡眼惺忪,一眨眼已经清醒过来,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成个O,一手举在胸口指着他手里的床单,“你,你,你,你……尿……床……了?”

14

 鉴成本能地想把床单往怀里藏,但为时已晚,允嘉已经把指向他的那只手收回去捂着嘴叽叽笑起来,“你几岁了呀?”

他红着脸解释,“瞎说什么,我早上起来看书,倒了杯水喝,不小心泼在床上,就把被单洗了。”这个时候直眉愣眼撞上允嘉,他觉得很尴尬,虽然明知她不可能猜到自己的梦境。

“这么早就起来看书,你真用功,”允嘉点点头,眼睛一眨却来了个回马枪,“泼了杯水你就要洗被单?”

鉴成有点恼羞成怒,“被单本来就有点脏,我顺便就把它洗了,笑什么笑,无聊透顶。”

“噢 ……… ”

允嘉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看水池里的脸盆,“鉴成哥哥,反正你手也湿了,就顺便也帮我把运动服洗一下,好不好?就两件,很快的。”

许家的房子是八十年代初“现代化”职工宿舍楼的典型设计:主卧室一律很大且占据最好采光,厨房、浴室尺寸都能小则小,而且缩在背阴的一角,客厅可怜巴巴挤在当中,更像个走道。当然,适应环境是人的天性:三洋电视机可以放在房间正对门的角,这样在客厅里也能看,离远一点更保护视力;东芝冰箱放在鉴成房里,吵是吵了一点,但冬天相当于半个取暖器;那台小天鹅洗衣机却是个硬伤,需要通下水道,而四平米的浴室里装了抽水马桶和洗脸池,已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家每两周洗一次衣服,气派非凡,先由鉴成和他爸爸一起把洗衣机从阳台上抬进客厅,揭下罩子,把管子通到浴室里的下水道,后妈来按几个钮,衣服就算是她洗的,洗完了还要原样搬出去,套上罩子。平时的脏衣服就要自己手洗,这在冷天是非常痛苦的。

“等下次洗衣服的时候洗不行吗?”

“不行,下星期上体育课就要穿的。”允嘉一本正经地说。

“自己洗,我手上已经都是冻疮了。”

“我的冻疮比你少吗?”允嘉摊开两只手,“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一个个手指点过来,“要不要数一数?”

“又不干什么活,装模作样。”

“你不想洗也可以,等会儿我就告诉他们你尿床了。”允嘉扬起眉毛、干脆地说。

“不是跟你说明白了吗?”

“说不说是你的事情,信不信是我的事情。”允嘉又叽叽笑起来。

鉴成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叹口气,“拿来吧。”

允嘉飞快地把校服抱过来泡进盆里,“鉴成哥哥真好,我给你做早饭吃。”

鉴成发现自己着了允嘉的道,她那身涤盖棉运动服一落水又重又硬,而且实在脏得要命,上面五花八门泥沙俱下,各种污迹色彩纷呈,难怪允嘉死活要缠着他洗。

他洗了一半,忍不住跑到厨房,一面揉手上的冻疮一面问她,“你在学校里干什么把衣服搞那么脏?”

“打排球啊,”允嘉转过头来兴高采烈地说,“估计再练两个月,我就能打小鹿纯子的‘晴空霹雳’了。”

他“嗤”了一声,“我等着看。”

衣服洗完晾好的时候,已经快八点,爸爸和后妈都起来了,允嘉把早饭桌摆得像模像样,还被夸了两句。

“喂,你的荷包蛋怎么煎的,蛋黄都弄破了。”鉴成觉得允嘉占了大便宜,心里很不服气。

“那有什么要紧?”

“当然要紧,蛋黄弄破就不叫荷包蛋了。正宗的荷包蛋,要蛋黄完整,半熟,蛋白均匀摊开,边缘起小泡,稍微带点焦。你看看你这个…”

“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允嘉不耐烦斜了他一眼。

“我做了半天苦力,当然有资格提条件,”鉴成弹回去一个白眼,“否则你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稀奇,不找就不找。” 允嘉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星期一,向晓欧没来上课,托同学带来一张请假条,原来那天回家后她的脚肿了起来,去医院一看,是中度软组织扭伤,要在家养一个星期。

星期二,星期三,到星期四,许鉴成有点忍不住了。他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有一定责任,假如那天他坚持让向晓欧扫教室自己去扫包干区,她就根本不会扭伤脚;而私心里,要是等到下个星期她来上学,就再没机会去看望她了。

那天放学后,他一狠心,把几门课的笔记揣进书包,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向晓欧的家。

开门的是向晓欧的哥哥,板着张雷公脸,颇有乃父之风地把他从头到脚盘问一番后才放进去。

向晓欧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两只脚裹在厚厚的绒拖鞋里,看见他,很有点意外,微红着脸招呼他坐。

他刚才在路上准备了一番问候的话,这时却不知道该从哪句起头,只好把笔记一本本翻给她看。

等功课讲完,他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候过向晓欧的脚,“你的脚好点了吧?”

“还好,已经不痛了,”向晓欧拿过热水瓶替他把茶杯添上水,“谢谢你来看我。”

“不用谢,反正顺路。”

“你哥长得很像你爸。”

“很多人都这么讲。照理说男孩像妈、女孩像爸,我们家正好反过来,我哥像我爸,我像我妈。”

“我妹妹长得也很像她妈。”话一出口,许鉴成后悔起来,说“我妹妹长得像她妈”,而不说“像我妈”,不是变相说自己的妈是后妈?他从来不喜欢在同学面前触及这个话题。

向晓欧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们家的情况老师跟我讲过。我觉得…我觉得你们…你跟你妹妹都挺不容易的。”又对他微笑,“以后有什么事情想跟人说,尽管来找我,大家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

向晓欧那句“尽管来找我”让许鉴成心里一阵温暖,但“大家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又让他觉得有点不是味道,好像一眨眼,她又变回了班长。

不管怎么说,向晓欧这么说,让他很感动。

向晓欧留他吃晚饭,他谢绝了。

“是不是怕我爸?”

“不,今天家里轮到我做饭。”这是大实话,上星期五,允嘉就声明以后不替他的班。

“你的手怎么了?”鉴成戴手套时,向晓欧看见他右手小拇指上裹的一圈纱布。

“冻疮,就快好了。” 他笑笑。

等他回到家,出乎意料,允嘉已经食言又替他把晚饭做好了。原来,她今天在数学测验时偷偷用电子表上的计算器,被不知哪个好事之徒检举。测验要重考,她写了份检查保证以后不再犯,但手表还是被没收了,老师说要的话叫家长去拿。

“鉴成哥哥,你再做一次家长好不好?反正他们已经认识你了。”

“谁送的你叫谁去拿。”鉴成又想起汤骥伟送手表时她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心里就是来气,下定决心这次给她点颜色看,任她怎么甜言蜜语都不让步,最后气得允嘉狠狠地“哼”了一声跑掉。

第二天,允嘉的妈去把手表拿了回来。她回家后把允嘉骂了一顿,却也觉得女儿年纪小小就知道使用“高科技”、而且有得“高科技”用,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那帮教书匠把个电子表翻来翻去看得来得个起劲,估计以前也没见过吧”。鉴成心想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允嘉背着她妈示威地朝鉴成做了个鬼脸,又神气活现地亮了亮手腕上的表。

鉴成没理她,心里却突然冒起了这样一个念头:等允嘉十八岁的时候,就送她一块像样的手表做生日礼物吧,那样的话,比较有意义。这个丫头有点不知好歹,送早了也浪费。

嗯,送块电子表。

那个周末他去买参考书的时候,顺路到百货商店看了一下,女式电子表款式不少,都很好看,中等的两百多块钱,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出商店,觉得挺高兴,好像一转眼,已是五年之后,而他已经送出了那份“比较有意义”的礼物。

五年之后,顺利的话,他在念大学二年级,而允嘉,也应该长大了吧。

向晓欧回来上学的那天,把笔记还给许鉴成时,把一个小盒子放在他铅笔盒上,“这是冻疮膏,我妈公司里发的,那天忘记给你了,很管用的。”

许鉴成一时楞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向晓欧已经随着上课铃走远了。

那瓶冻疮膏,他破天荒没有叫允嘉一起用。他把它藏在自己放内衣裤的抽屉里 …… 允嘉有时候会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搜刮,但还不至於翻他的背心裤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允嘉,便自己又去药店买了一支冻疮膏给允嘉涂。

向晓欧送的那种冻疮膏和一般的冻疮膏不一样,凉凉的,香香的,带着股药味。每次把它涂在手上,就会想起那次在游泳池遇见她时,她身上的味道。

那一年,许鉴成的爸爸承包了纺织厂一个门市部。本来只是小打小闹,希望把厂里积仓的一些货低价购进再批发掉赚个差价,不料几笔生意下来,歪打正着,被他挖出一条向港台和海外市场批量销售亚麻布的渠道,利润很厚,他索性砍掉其它种类,一门心思做起亚麻布来。

风水轮流转,到允嘉考初中时,他们家已经成了一般人口中的所谓“暴发户”。

“暴发户”这个名称不大悦耳,却有很多实际好处:比如他们现在有钱把浴室彻头彻尾重新装修一下,装上热水器,一家人都不必再去挤五分钱一次的公共浴室,再放进洗衣机,从此洗衣服毋需大动干戈;比如爸爸给鉴成专门买了一个石英取暖器;比如家里十四寸的三洋换成了二十一寸的索尼,马景涛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比如,允嘉升学考试成绩平平,却机缘凑巧,挤进了鉴成那所全市数一数二的中学初中部。那所重点中学正好搞一个“教育改革”,打算在初中部开设一个 “民办班”,实质就是扩招,分数不够,交钱。

此举激起群愤,市教育台专门搞了一个节目,很多“教育界资深人士”众口一词地大声批斥,里面包括向晓欧的爸爸,板着雷公脸说这是“十足的杀鸡取卵,行业歪风”,深恶痛绝,仿佛良家女子看见小姐妹一夜之间成了“花满楼”之类地方的头牌。

许鉴成的爸爸看了那个节目,不以为然地把左手无名指上的大戒指摘下来揉太阳穴,“一帮酸秀才,放个屁都比人家罗嗦,听得我头都痛了。”第二天到学校去替允嘉交钱报了名,回来把脚往茶几上一搁,“钱真是个好东西。”

允嘉像个跟屁虫般学他的声调摇头晃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说得鉴成爸爸哈哈大笑,“你倒更像是我亲生的。”

文理分科时,许鉴成做了一个让汤骥伟跌掉眼镜的决定,他选择了文科。他给所有人的理由是自己文理科成绩差不多,进文科班更加容易拔尖;但其实那只是一半理由,另一半是因为向晓欧也选了文科,他希望还能跟她同班,因为分班后会按成绩划快慢班,以他的成绩,应该能和她进一个班。自然,这个理由,他是无论如何不承认的。

不过,渐渐的,许鉴成发现文科其实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念的。晚上温习功课,翻开教科书,唐宋元明清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古人一起诈尸跳出来念念有辞:大才子王勃一马抢先,没做到称心的官,撒起娇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言下之意“不给我官做你们不要后悔噢”;柳宗元官是当了,却被打入冷宫,也发起牢骚“文字由来重李唐,如何万里竟投荒?”;看得范仲淹很是不以为然,“瞧你们这小样,我不也挨了贬,觉悟可高多了”,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们知道不;还是李白洒脱,捧个酒壶“都吸吸个啥子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咕咚咕咚灌下去,“七分镶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大嘴一张哇拉哇拉“一吐就半个盛唐”,好家伙,亏他不知道自己的诗给金牌马爹利拿去做了广告,否则拿酒抵版权,几箱一灌,还不三下五除二吐出个文艺复兴来?

 当时已惘然(15)

一句话,那些文人骚客,无论爽与不爽、衰与不衰,情场得意或仕途失意,有话说或没话说,都会争先恐后欣然命笔一番来折腾七朝八代的后世子孙,看得许鉴成头昏脑胀。现在他也需要喝咖啡了。

他叹口气,伸手拿过桌上的杯子来,里面的咖啡已经被只剩一点点。

“嘉嘉,再去冲杯咖啡来。”

“杯子里还有呢,不是说好谁喝完谁去倒吗?”允嘉头也不抬。

“所以你就给我留这么一口?”

“一口也算啊。”

“不算,那都是你的口水。快去快去。”

“等一会儿,”允嘉竖起一个手指,“就等一………会………儿,一………会会………儿,慕容复已经带人杀上灵鹫宫了,关键时刻啊。”

现在允嘉书桌上的美少女已经换成了一帮大男人。六年级暑假没有作业,她哪天心血来潮找了一本她妈的武侠书来看,翻着翻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钻研得比教科书认真百倍,还会时不时提出一些很“独特”的见解,比如“呸,胡一刀自己吃饱饭没事做找人打架还要连累老婆孩子在旁边喝风,冰雪儿也真是的,又不是不会武功,暗地里做个手脚让他赢了不就完了,或者输掉也行,苗人凤反正也是个大侠,输给他又不丢脸,总归好过一起死光光”,或者“我要是小昭,肯定找个机会把张无忌给迷奸掉”,再不就是“乔峰这种男人最讨人嫌,把女人像拍苍蝇一样拍死然后再去后悔,管个屁用啊,段公子就实惠多了,他的六脉神剑是不大顶用,但起码凌波微步练得好啊,一看人家打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拉着王语嫣逃命,对不对”,听得许鉴成哭笑不得。

这“一会会儿”等了十分钟还不见动静,鉴成只好起身自己去冲了一杯咖啡。等他端过来刚放到桌上,允嘉已经眼明手快拿起来喝,一面喝一面冲他嘻皮笑脸,“谢谢。”

鉴成摇摇头,接着看书,“下次每人一杯,不跟你分。”

看着看着,他的眼皮打起架来,允嘉却越发兴致勃勃,时不时“嘻嘻嘻嘻”笑得乐不可支。

“喂,你有点自制力行不行?不要干扰我看书。”

“段誉又认了个妹妹,真好玩。”

他瞪了允嘉一眼,拿出语文练习卷来:世界文学史上四大吝啬鬼是谁谁谁和谁?真是行行出状元,小气也能小气个万世流芳;海燕和海鸥都象征什么社会阶级?我说这海鸥也真够倒酶的,一样出来找食吃,因为长得不够黑、飞得不够帅,一不小心就变成了“自私、懒惰、害怕挑战、贪图安逸的小资产阶级” 的代表;为什么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废话,林妹妹肯定不知道“扒灰”是什么意思,焦大哥怎么可能跟她有共同语言;停车做爱枫林晚…不对,是“坐爱”,嘿嘿,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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