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鉴成默默地听。
“你太太怎么样?”
“还好。”
“被你给气病的吧?”钟家豪语气里早先的火气没了,带着两分戏谑。
许鉴成苦笑一下,烟灰掉在袖子上,他抖一抖。
“你和阿允从前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断断续续地,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说不上为了什么,可能只是自己想讲,需要一个听众,另外,钟家豪或许也想知道。
他讲完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白光,两人的眼睛里都涌着红丝,还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钟家豪无言地打开排风扇。
许鉴成问他,“以后如果你再结婚呢?”
钟家豪看看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说,“我哥哥也这么问我,他说,这么个家,总是没有女人不行…其实他建议我让你把阿辰带走,我嫂子不同意,她跟阿允很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个选择,就算再讨老婆,我也还可以选择讨哪个女人,人不好不要,不肯就算数,”他拿烟头点点许鉴成,“你呢,现成送她一个晚娘! ”
“后妈也不一定都是坏的。”鉴成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后妈,他的莉莉阿姨,并不是坏人,骨子里其实挺忠厚,甚至有些缺心眼;那个喜欢穿金戴银唱沪剧磕瓜子、大叫“红中白板清一色”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几乎像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他实在应当代替自己的父亲敬佩她。
“可是换成你太太呢?要是嫁个死了老婆的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在外面偷偷同人家生个仔,到了七八岁带回去给她养,你是女人你受得住?”钟家豪不依不饶,“你说说看,你叫我怎么放心?!做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他使劲瞪许鉴成一眼。
许鉴成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钟家豪问他,“你太太和阿允,你心里更加喜欢哪一个?”
许鉴成在水池里掐灭手里的烟头,“我太太说,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就没有她。”他惨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突然想起,过去二十年里,并没有对嘉嘉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下轮到钟家豪沉默了。
天亮后他们不再讨论孩子的事,各自睡了一小会,钟家豪看报纸,许鉴成整理行李。
赵允嘉的遗物里,他请求带走三样,她的日记,那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还有一个镀银的别针,北斗星的图样,上面的第四颗掉了,留下一个洞,像被拔掉的虫牙。
允嘉跟他说过把这个洞补好了,结果还是没有。她总有一些事瞒着他,为了旁人看来可笑的自尊心;或许,是因为爱他,才那么害怕被他看扁,讲过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叫他走,叫他不要管她,叫他结婚,叫他生孩子。
中午,宇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我把她接回来了,”钟家豪说,表情又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下午一起去送uncle,她老是说想去看飞机。”他咧嘴笑笑。
“Are you leaving?”宇辰睁着眼睛问他。
他蹲下身子,“Yes。”
“Today?”
“Yes。”
她嘟起嘴,长长地“呜”了一声,拧起眉头,“Don’t go。 Please; don’t go…”
许鉴成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微笑。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六七岁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无论哪个陌生人,在家作客几天,走的时候都难舍难分,过了也就忘了。这样,能让他自己好受一点。
靠近希思罗机场,天上掠过一架飞机,宇辰叫起来, “Aeroplane!”
“Aeroplane。”许鉴成跟着说。他坐在宇辰的旁边,一路上都在默默的看着她,有时说两句话。
到了机场,他办完手续,三个人站在机场大厅里,周围是川流的人群,各色的面孔,匆匆的步履,留不住一分一秒的样子。宇辰果真是来看飞机的,东张西望对着大玻璃窗外远处一架架缓缓移动的飞机兴奋不已,“One; two; three; four…”她扬起天真无邪的脸数,他陪着她一起数,然后他们比较哪个航空公司的标志最漂亮。
“我想四月份再来。”过一会,他直起身来,看看钟家豪。
“腿长在你身上。”钟家豪懒洋洋地说。
广播里开始通知,去纽约肯尼迪机场的乘客可以登机了。
宇辰问他,“Which aeroplane is yours? ”
他抬起头朝那一排飞机看过去。
他坐的是美航,从这个地方,看不出会坐哪一架,但他不忍让她扫兴,就指着一架有红蓝色兔子耳朵般标志的大飞机说,“That one。”
“That’s big!”宇辰叫起来,声音里一片惊叹,仿佛那架飞机真是他的,让他的眼睛潮湿起来。
广播叫过三遍,他蹲下来,脸对着她的脸,“Hey。”他想跟她道别,却不知说什么。
她对他微笑。
“Give me five,” 她突然说。
他点头,伸出手掌,他们一起念“one two three” ,然后掌心用力地碰到一起。
“Again。” 她说。
他们再来一遍。然后,再来一遍。最后,再来一遍。
她细软的手心贴着他的,他心里有一些安慰,起码教会她这么一点东西,今后她每次同人家玩这种游戏,或许就会想起他来,无论自己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至少不仅仅是莫名其妙给她买了一屋子礼物的陌生人。
飞机起飞,天已经黑了,夜空像一片深蓝的幕布。
还是无垠的星夜。
后排两个年轻的美国女人在叽咕感情问题,一个抱怨未婚夫不好,另一个听得不耐烦,指点迷津“你对他太好了,如果是我,就要提醒他,作为未婚夫应有的责任… 如果是我,就告诉他 ‘Hi Kevin; 这是 bullsh*t;b…u…l…l…s…h…*…t…’感情不是泡妞,没那么容易,他懂不懂,不行,你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说着激动起来,反而同伴提醒她轻声一点。
早上给向晓欧打电话,她接了,态度平和些,十分冷淡,听到他今天上飞机,只是说了句OK。
在飞机上待十几个小时,然后去医院,看她,看儿子。暂时不能说刺激她的话;到机场才想起什么手信都没有,只好到免税店去买了几包巧克力,还是美国产的“好时”,给儿子买了件伦敦塔桥的T恤,不知她会不会生气。算了,她反正已经很生气了,根据丈母娘的指示,慢慢请求她的原谅吧。
儿子出生的时候,他曾经发誓永远不离开她,当时,她奄奄一息,他几乎以为她会死。
见了丈母娘要记得道歉,见了陈先生陈太太要记得感谢。
钟家豪这边一定也要好好谢谢他,虽然他还想不出来怎么谢。
宇辰的事很敏感,还是应该先从自己这边着手,争取向晓欧的谅解,再请教一下律师,等一切有了眉目再和钟家提起,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她。
这样一想,实在路漫漫兮修远兮。
他内心突然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也许,无论他怎么做,都会有人受伤害,都会有人来质问他,都会有人需要他去请求原谅。而最终,说不定那个孩子还是要不回来。
或许,让她就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更好。他又想起那个歪戴棒球帽的少年,老实说,他挺喜欢他的,为他那股 “Do you understand; sir?”的蛮气,在那个短短的时刻里,慑服了他。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他站在面前用同样的自信…当然,礼貌些的口气…问,“May I marry her; sir?”他大概也想不出理由来说No,可是,如果真有那天,Winston这个问题就不是给他的。
或许,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去做好一件事,他也不得不错过。
那样的话,过十年,二十年,再见到宇辰,她依然用着他起的名字,却依然不知道他是谁。
舷窗外的星光在他眼里莹莹地盘旋起来。
他想起那个灵魂有九个月回忆的说法。从去年十月二十六号到现在,差不多四个月,后妈说过允嘉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出来,那么,还有四个半月。
过了这四个半月,她就会忘记宇辰,忘记钟家豪,忘记他,忘记从前的一切,好的,坏的。
她会变成一个新的生命,掉在这世界某个角落;一定要是个比较富有安定的家庭。
那样的话,过十年,二十年,即便当街走过,她不会认得他,他也不会认得她;她甚至不会认得,曾经,自己的儿子女儿;她青春的眼眸不会为对面的老者停留片刻。
许鉴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上面带着他的体温。
第一次扔硬币的时候,是老鹰,他哀求她,于是,第二次,第三次,就变成了人像。也许,她的确很生他的气,但最终还是不忍心,站到了他那一边。
他把硬币紧紧握在拳头里。
多年前,家里发生变故,她说,“你真可怜,爸爸妈妈都没有了。”那年他十八岁,她十四岁。他以为是自己在照顾她,教导她,其实,是她在心疼他,纵容他。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即使受过无数次伤害,她依然在心疼他,纵容他。
他犯过那么多错,她从没有要他请求原谅。
那个从没要他请求原谅的人离去了,变成最严酷的惩罚。
飞机在平流层里滑行,星光在天上不倦地闪耀。
他凝视着舷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凝上的一滴水珠。那是雨?是雾?还是,眼泪?
会不会,此刻,她就在外面,趴着玻璃窗,同样凝视着他,只是他看不见。那样的话,她冷不冷?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问他要什么。
他摆摆手“不要,谢谢”,然后关上头顶的灯,闭上眼。
据说灵魂可以钻进人的梦里,这里是离她最近的地方,他希望嘉嘉能到他的梦里来。
离降落还有十个半小时,足够做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他一定可以在梦境磨灭之前,告诉她那句过去二十年都没来得及说的话。
'全文完*谢谢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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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大人都来自童年,尽管很多人都忘了这点。
………安东尼。 圣埃克苏贝里“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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