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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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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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愣了一下,撞上钟家豪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点尴尬,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笑笑,反而像在安慰对方,嗓眼里仿佛填进两个沙袋,堵得严严实实。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Aster,发现她只是在自己熟悉的人之间比较开朗,对他,除去见面时叫了一声,并不怎么搭理,偶尔目光相碰,眼睛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惊讶,礼貌样地微抿一下嘴唇,便迅速把眼光移开了。

这点,和她不太一样。他默默地想。

和钟家人寒喧过几句,说了些生意后,也就没什么话讲,旁边坐着Winston,只顾一碗一碗舀汤喝,从头到尾不出声,许鉴成和他找话说。

“你今年多大了?”

他歪过眼睛,咽下一口汤,像是在思考是否要透露自己的年龄,然后说,“十三岁。”

居然和他那时一样大,不过,饭量好像可观得多。

“在哪里上学?”

Winston咕哝着嘴报出一个学校的名字。

又问了几个问题,差不多同样的无趣。最后,鉴成问,“你的电子邮件账号是贝克汉姆在布莱顿吧?”

Winston愣了一下,抬起头,舔掉嘴唇上一颗米粒,终于咧嘴对他笑了一笑。他有一副同他父母差不多的笑容,看上去很憨厚,“你怎么知道?”

“五年前,纽约发生911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看看桌子对面的人,压低一点声音,“你给我发过一个电子邮件,记不记得了?”

Winston 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愣了一会,点点头,又不再理他。

吃完饭,他跟钟家豪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出门,临到门口,许鉴成发现自己早先脱下的鞋子少了一只,周围的人帮着一起找,就是找不到。钟家豪的嫂子看看儿子,儿子眼睛朝上一翻,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鉴成只好向他们借了一双大号的运动鞋半拖着走出了门。

钟家的房子不算大,只有一层半,楼下两个房间一个客厅,许鉴成住的客房是一间半阁楼,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面糊上壁纸,放着一套卧具,用一条梯子上下。

两个孩子都睡了,钟家豪把他安顿好、告知洗手间所在,说“你好好休息吧”,过一会儿,却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东西。

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把那本东西递过来,“这个,我看了,”他抬起头,看看他,“对不起,”然后又说,“不过,有些没看懂,我的中文不好,”然后轻轻笑了笑,“不怕你笑,连你的名字我都是查了字典才知道的。”

钟家豪转身前说,“你慢慢看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写的东西了,从前看的,多半是作文,除了废话还是废话那种。

那是一个方型的小记事本,前面好几页都是帐目,记着超市的支出,房租,水电费等,还有一些电话号码,其中有一个被重重的几层黑线叠黑线划掉,他仔细地看,透过那些黑线,隐隐透出一个区号……那是他的,他来美国的第一个电话号码。

从第七页,Sain**ury 的全麦面包和草莓果酱下面,冒出来一段字:

今天,阿丽对我说,要多出去跟人家讲讲话,否则会闷出病来。我倒是无所谓,可是,突然害怕孩子会闷出病来,就专门坐车到超市去,可惜我英语太差,跟人家说话也就是问问商品价格,好在我知道的商品还挺多,一样样的问过来,说了好多话,最后实在不好意思不买点东西,就挑便宜的买了两样,其实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那个出银小姐人挺好的,还问我几个月了,我告诉她五个月,她就叽哩咕噜讲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好话吧。

他吸口气,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当时已惘然(163)

“今天晚上洗澡,一不小心在浴室里被掉在地上的肥皂盒绊了一跤,吓得我坐在地上好半天不敢动,怕会流产。我听说过有人怀孕到六个月因为伸手到架子上拿东西就流产的。不过还好,孩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能睡着了,没感觉到吧。最近它很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很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摔了跤也不吵。刚开始,吐得厉害的时候,想过把它拿掉,托人去找了医生,很奇怪,它一下就变安静了,好像是不想让我注意到它。我想,它也许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在尽量让我高兴,不烦我。它这样,是想要活下去啊,实在是太可怜了。

所以,放心吧,我不会再想把你给打掉了。你就算觉得受了委屈,以后也不许记仇,听见了没有?

小时候,我经常想,我妈当初干什么要把我生下来。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阿丽回来,知道我摔跤的事,吓了一跳,说下次她可以帮我洗澡。我说我自己可以,而且,其实我也不好意思给她看我的肚子,圆溜溜的像面小鼓,丑丑的,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最漂亮,我怎么不觉得。

阿丽和她的男朋友最近好得不得了,虽然他们在我面前尽量不表现什么,可我看得出来。我想他们可能不久就要结婚了。他们要是结婚的话,给他们买点什么做礼物呢?”

下一页里,夹了一张从伦敦去剑桥的往返火车票,朱红的底色,票面上微微泛黄。挪开火车票,她写:

“今天到剑桥去了。刚来英国的时候去过,那时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快冬天了。不过我倒不觉得太冷,听说怀孩子以后肚子会暖和一点,也许是真的。

时间过得真快。怀孕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坐地铁和火车不能再买儿童票,一张往返票相差七块多钱,卖票的那个胖女人还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他们英国人大概看中国人都觉得年龄特别小。

火车上好多小孩,有些小学生,有些是中学生,很多是跟着父母出来的。我问了以后才知道,现在是英国秋天和冬天两个学期当中的休假,很多人带孩子出来玩。

有个孩子站在车厢那一面,穿一件白颜色套头毛衣,深蓝色灯芯绒背带裤,口袋里斜插一条手绢,头发整整齐齐的,拉着妈妈的手,像一个小绅士,好几次转过头来偷偷地对我笑,我也对他笑,他就笑得更起劲,脸上两个酒窝一跳一跳,可爱极了。

剑桥很漂亮,那里的学生打扮得有些邋塌,脸上却带着点得意。空气都像特别有学问,让人想好好读书。

回家的时候,我走了几节车厢,都没找到那个小孩,他大概不在那次车上。我心里突然间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把它生下来,却没有钱好好把它养大,养得那么整齐漂亮,我一定会很难受,觉得欠了它。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

算了,不想了,我要睡觉了。”

许鉴成把火车票夹回去,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水雾。他眨眨眼,抬起头,这才发现阁楼顶端有个小小的窗户,映进来一块苍蓝的夜空,像一副画镶在黑色的窗框里。画中央,嵌着一粒明亮的、钻石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颗星星,在那里静静地闪烁着,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讲。

他对着那颗星看了很久,没有站起身来凑到窗口看那究竟是什么星,他在心里认定,那一颗,就是她;那么明亮,是因为她在上面对他微笑。

星星的光,都要经过许多光年才能到达地球,等到我们看见,那颗星,可能早已燃尽陨落。

又翻了几页,自己的名字从字里行间跳出来,一下跃进他的眼里。

“鉴成哥哥是真的结婚了。上次他从美国写信来,信里没说,我猜他是结婚了。今天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去,没人接,留言说是许鉴成和向晓欧,我没有留言。她都到美国了,那么肯定是结婚了。我从放下电话就开始哭,哭啊哭,一直哭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

昨天我还想,如果他还一个人,我就一定要他跟我结婚。奇怪,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们会结婚,现在又这么难过。

我想喝酒,喝醉了会好受一点。我对阿丽说‘你帮我去买一瓶Jack Daniel来’,她当然不肯帮我买。我告诉她鉴成哥哥结婚了,她就拉住我的手,使劲地说什么愿主与我同在,阿丽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念这套经,最后我只好说我保证不喝,求求你和你的主放了我吧。我不要什么主,我要鉴成哥哥。”

“我要鉴成哥哥”,他轻轻地把这句话念一遍,在心里默默地说,嘉嘉,哥哥来看你了。

以后几页都记着零乱的帐目,翻过去,是两张发票,都是Marks & Spencer的。

“今天去了Marks&Spencer,我想趁还走得动,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需要用的东西买好。这家店东西卖得很贵,可是很好。一进门就看见一条领带,我突然觉得应该很适合鉴成哥哥,马上就买了下来。付了钱以后才想起来,可能不会有机会给他了。其实,那也没关系,这条领带挺好看,就当是让我自己开心吧。

不过,鉴成哥哥不大会打领带是真的,我记得以前看他总是把领带勒得像红领巾,难看死了。

三楼的儿童部有一只很漂亮的婴儿床,要一百多磅,本来很犹豫,后来,旁边有对夫妻也看中了,先生准备伸手去推,我这才跟他们大声说这张床我先要了。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差点哭起来,好像他们会跟我抢那张床。他们真是好人,把床让给了我,后来还开车帮我送回来。下楼梯的时候,那个男的扶着他太太,她的肚子比我还大。那个女的好像觉得我挺可怜的,我倒觉得无所谓,因为假如鉴成哥哥在这儿的话,他肯定也会对我很好的。他一定会的。

不过,我不应该再想他了。我要集中全力,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当时已惘然(164)

“给我妈打电话,同她吵了一架,早知道就不浪费电话费了。我妈老毛病又犯了,她新公婆家里要买房子,我妈从我给她的十万块钱里拿了五万出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大概已经忘了从前那个老女人怎么请个算命先生来骂她克夫伤子的吧。她说她这是以德抱怨,公婆现在对她很好,那男人的女儿也肯叫她妈了,我说好啊,那我马上叫你十声妈,你给我几万。她说我怎么这么刻薄,我说你试试看,下次有事,那家人有哪一个靠得住,以前你摔伤了脚还不是我半夜去找人家借钱。然后我们就吵起来,吵到后来她说要把剩下的五万还给我,我说我在英国,要还就还英镑,少了不要,气得她把电话摔掉。后来仔细想想,何必呢,那是她的钱了,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她觉得高兴就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把钱还来,她要是还来,就给她寄回去,以后,我是真的顾不上她了。前两天去银行,自己都吓一跳,原来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等生了孩子,一定要搬个便宜点的地方,再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不过,我能干什么呢……算了,到时候再说吧……本来下定决心把我的事情告诉我妈,顺便问问她生孩子到底有多痛,一吵就全忘了,现在更加不想跟她说了。”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鉴成哥哥了,就他一个人,他好像胖了一点,身上还是小时候每年冬天他穿的那件狗屎色灯芯绒夹克衫,难看死了,我们不知怎么搞的跑到一家肯德基店里,他说请我吃巧克力圣代。我问他又是打工挣来的赠票吗,他说不是,他现在挣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说我不信,他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都是美元,一大把一大把,越掏越多,我们把钱堆在桌上,一张张数,数也数不完,后来我就醒了,然后我就开始哭,一大早,把阿丽都弄醒了,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想钱想疯了,她说我是只迷途的羔羊。我已经好久没想鉴成哥哥了,昨天做那个梦,大概是因为睡觉前又看了‘小王子’吧,他送给我的那本。我记得那个时候,他高考没考好,就拿我的书出气,从楼上扔下去,我觉得他很坏,发势再也不理他,可是后来他专门去买了一本赔给我,我又觉得他很好。不知道他在美国怎么样了,每次想到他,我就很难过。也许还是不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我一个人恐怕养不好,再说,小孩子没有爸爸,也很可怜的。”

许鉴成忘了自己是几点躺下的,几点睡着的,只记得头顶上的星光一直在眨动,允嘉的话在梦里倾诉,一遍又一遍。

“是个女儿。我其实很想生个儿子,男人好像都喜欢儿子。鉴成哥哥以前说过女孩比男孩好玩,但我觉得他那是在安慰我。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也无所谓。阿丽送我一套婴儿服,同时告诉我她下个月要结婚了,过两天就搬回家,可房租会照付到月底,真是好人。她说结婚以后就到婆家开的杂货店里帮忙,我拜托她帮我留心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下午去书店找到一本起名字的书,翻了半天。我打算叫她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不过中文名字还是没想出来。”

“今天又收到我爸的信,最近他常常写信来。上次他在报纸上写一个人,不巧过两个星期人家就被抓进去,后来就没人让他写了。他现在好像很不得意,说觉得自己没用,说实话他是挺没用的,否则以前怎么连我妈都看不住。好像现在的老婆也很活络,他最好当心一点,绿帽子也没有戴两遍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讲从前在乡下的事,说虽然穷,回想起来一家人还是挺快乐的。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好像的确不怎么吵架。我爸又问我妈有没有问起过他,这次回信干脆就把我妈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去打,不过,老实说,我怀疑我妈不会多理他,她现在日子好过得很。我妈落难那段时间倒是几次提起他,可惜当时他的日子好过,根本想不起她来。”

“从今天开始,最后一个月了,照照镜子就像连环画里的武大郎,从来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丑死了。两只脚肿得像馒头,要穿比从前大好多的鞋,走走路就痛得要命,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按摩,但问题是我怎么也够不着自己的脚,一用力又怕压着肚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自己的脚了,上次摸着剪脚指甲不当心剪得太深,痛得要命。我现在天天看钟楚红的海报,有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谁孩子就像谁,我本来想买刘嘉玲,后来想想还是挑了钟楚红,因为她命最好。其实,不管像谁,只要不像我就行,我是说,脾气不要像我,像我,将来肯定不好管教。”

“今天上街去买生孩子那天需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坐错了地铁方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累得头昏眼花,进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害怕,要是万一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怎么办。我来想想,如果我和孩子都死了,那也就算了,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对了,下次我应该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我该怎么告诉医生呢?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那么,我就这么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就放弃孩子,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照顾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165

想了一整天,还是没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早点想到?阿丽去办嫁妆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从早到晚都很开心,说真的我很羡慕她。如果我也像她那样,好好找人结婚,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问题。刚才又给鉴成哥哥打了个电话去,是向晓欧接的,他们那边还不到六点,他还在学校。她是九月份去的美国,我问他们好不好,她说很好,鉴成哥哥天天都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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