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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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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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价买迷你双面绣,八块钱一个,便宜吧,我想买十个给你带到美国去送送人,不是说美国人喜欢这些吗…还有丝巾…”

三百盒喜糖…八块钱的迷你双面绣…丝巾…

随后,鉴成照向晓欧的嘱咐,穿戴齐整,去一家餐厅见她来出差的堂舅。都是向家的亲戚朋友,京城来的堂舅讲话像领导发言,夸他“年少有为呵呵呵”,夸他们 “郎才女貌呵呵呵”,向晓欧调皮地一笑“难道我就没有才吗”,堂舅一拍蹭亮的脑瓜“才貌双全呵呵呵”,然后对他眨眨眼“厉害啊”。

那天晚上,他打开冰箱,看见允嘉带来的那瓶香槟,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出去买了几瓶啤酒,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他又出去买了几瓶啤酒;然后,他又出去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咕咚咕咚灌下去,抱着马桶吐了半天。

他还是每天早晚给允嘉打电话,从来没人接。她好像打定决心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十多天后,终于有了她的消息。那天傍晚,小王夫妇即将回来,他正在整理东西,打算搬到外公外婆那里暂住到结婚。桌上放着下午从楼下信箱拿上来的一堆信件和报纸。

向晓欧来了,还带来个西瓜。他叫她坐一会儿,她就坐在桌边翻报纸。

等他把储物间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回到房间,她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我…我先走了。”

“你怎么了?”

“我不大舒服,头…有点头痛。你不要送了。”她说着,也不等他回话,转过身,跑到门边,换上凉鞋,开门就走了,鞋跟“踏踏”踩着下楼的声音很清脆。

他回到房间里,桌上的报纸还摊着,被风吹得哗哗直动。他走过去翻翻,一张报纸里掉出一张明信片,是海滨的图案,转过来,后面写着:

鉴成哥哥,我想好了,你去结婚吧。

我又不想嫁给你了。我很好。真的。

祝你们辛福。

没有署名和地址,角上盖着青岛的邮戳。原来,她去了那里。

当时已惘然(130)

那张明信片上三分之二都是蔚蓝色,海水接着天空,难以分出界线。游人如织,一条长长的栈桥从海滩远远延伸开去,融进蔚蓝之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六角亭子,盖着明亮的琉璃瓦,再远一点,是海水中间岛上白色的塔顶。

是两天前寄出的,字写得大大的,一色往右斜,仿佛是允嘉在歪着脑袋对他说“你去结婚吧”。他的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

明信片边上有几道淡淡的灰黑色的痕迹,也微微有点皱,好像被很多人摸过。也许邮递员们传看过,随后好奇地想这会是怎么回事。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可能会影响一生的决定写在明信片上,贴上两毛钱的邮票,由它经过无数人的手,任凭他们去揣测猜想。

鉴成拿起电话拨了允嘉的号码,心里暗暗期盼她或许已经回来,拨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人接;允嘉没说去青岛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她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桌前愣了很久,回想着刚才向晓欧苍惶的神情,她说不定也是因为看见那张明信片才突然走了。假如向晓欧问起来,该怎么跟她说呢?

他下意识地又拨了向晓欧家里的号码,但是在第一声铃响停之前又突然挂下。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一弯细细的月亮像是早已埋伏在天边,跃然从天幕里跳了出来。他心里电光石火般闪起一个念头:干脆就实话实说吧! 然后…然后事情也许就会变成琼瑶电视剧里那样,他变成里外不是人的男主角 ……当然做不出林瑞阳那种倒打一耙式的痛不欲生,但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心里爽快一点。

明信片上那几句话像是把他的心掏空了:那一天等在允嘉的门口,他那么渴望她在身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她能借他一点勇气。毕竟,忘恩负义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自己的勇气还不太够,还差那么一点。原来,他也是在心里祈求允嘉“你要抓住我”,可惜她已经被冲得太远,听不见他的召唤。

也是活该,从前允嘉需要他的时候,他放开了手,由她一个人在水流里漂泊。

他想不起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喜欢赵允嘉,但是,多年以来,她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很特别的位置:他可以骂她,却听不得别人骂她;他看不惯她的一些作为,可一旦知道她被人瞧不起,他心里像针刺一样;他可以花一个月的生活费去给她买件生日礼物,看见别的男生送她礼物,会难受到同她大吵一架;每次看见她受伤害,他都会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里有一块灰暗的地带,从前的家世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分分秒秒都想离开,天涯海角,永不回头。赵允嘉很不巧地就站在那块灰暗里,那块灰暗盖住了她脸上的阳光。

直到现在,才发现,无论心里那一块长什么颜色,他都没有办法真的将之割弃。即使漂洋过海,那些人,那些过往,也会在他的亲属表上如影随形。

向晓欧是他一心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地方;然而,允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手里握着彼此的青涩年月,那些难为外人道的欢喜、心酸、痛苦、尴尬、难堪,知己知彼。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他要教会允嘉幸福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会好好学的,他也相信……有人真心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是很乖的。

首先,这关人家鸟事,其次,假如有人一定认为像他们这样长大的孩子有问题,那就算他们破罐子破摔好了,再其次,说不定真像允嘉说的,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也许他们都不是很勇敢,然而两个人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勇敢。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

向晓欧一连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给他打电话,第三天晚上,他搬完东西,临走时打电话过去,是她妈接的,说“晓欧不太舒服,睡觉了”,问什么病,她妈说“就是头痛,胃口不好,可能天太热了吧”。

他默默地挂了电话,关上灯,给小王留张条子,说冰箱里那瓶酒请随便喝,然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

两天后,他去拜别一位从前的老师回来,刚进门,外婆就叫他,“鉴成啊,怎么才回来,晓欧等你老半天了。”

向晓欧在堂屋里帮着外婆切西瓜,一刀下去,汁水溢出,红瓤黑子,是个好瓜,外婆有点得意,“怎么样,我说是好瓜吧,”向晓欧微笑着把洗干净的脸盘拿过来,“外婆的眼力可真好! ”

看见许鉴成,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大叠塑料纸包好的龙凤喜帖,又递给他一张名单,“都印好了,挺不错的,你写一半,我写一半吧,”她还是微笑地看着他,“记着写竖行的,字不要压住图案。”

“要不要让他外公帮着一起写?”外婆起劲地提议,“他外公字也很好的,从前洋行里做过文书的。”

“那怎么好意思,”向晓欧笑着推辞,“还是我们自己写,一人一半,也很快的。”

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向晓欧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张明信片。

喜贴…酒席…祝贺电话…

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走步机,踏了上去,就不由自主必须跟着它的节奏。毕竟,走到现在,全是自己做的选择。

赵允嘉终于回来了。

再见面时,她对他说,“我也要出国了。”她给他看护照和上面的英国签证,“他正好在帮一个关系户的孩子办手续,趁机也替我一起办了,反正这种学校只要花钱,押金一交,马上寄来入学通知,爽气得很。”

去的是伦敦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昨天拿到的签证,今天下午的飞机。如果不是他天天打电话,一打几次,她说不定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没想到吧,我也要出国留学了。”

当时已惘然(131)

允嘉坐在公寓客厅中央的条纹柚木地板上,穿着短袖白T恤和牛仔裤,赤脚套着一双凉鞋,头发剪短削薄,松松地披在耳轮边,显得有点调皮。房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但她头上还是有汗渍,看得出忙了好一阵子。

他环视四周,已经整理过,大件家具虽然没动,仍然显得有点空旷,墙角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一个箱子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时装包。那应该就是她的行李了。

“真的……下午就走?”来得太突然,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点点头。

“都已经整理好了?”他看看那两个箱子。

她又点点头,“也没什么东西要带,就是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忘了准备的也可以到那边去买…听人说伦敦夏天很凉,要穿毛衣的…”

过了许久,他说,“明信片收到了。”

“噢,”她说,低下了头,“青岛很好玩。”神情有点尴尬,随之又开朗起来,“听过英国的海滨也很多。”

“什么时候决定去的?”

“就是前几个星期,”她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两个学校,一个在伦敦,另一个在约克,我觉得还是伦敦好玩。”

他默默地看着她,她偏过头去看窗户,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子里打着空调,所以不觉得热,反而暖融融的挺舒服。

“钱够吗?”

“用一年应该没问题。”

鉴成想起那天允嘉给他的两千美金,要把它还给允嘉,她笑着摇头,“算了,给了别人的钱要回来不吉利的。或者,等我缺钱花的时候就跟你要,怎么样?”她认真地说,“到时候你不许不认帐。”

他想了想,觉得也行,就把自己美国学校系里的地址写给了允嘉,也抄了她学校的地址。

他把允嘉英国学校的地址放进口袋,仔细地看过机票,把上面的登机信息给她解释一遍。“你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吧?”

她点点头,“有些学校很坏,承诺的全不兑现,这一家应该不错,他认识的一个人的孩子去年去了,说还是很负责的,”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就是怕自己英语太差,到了那边人家说什么都听不懂…以前学的那一点,老是不用,也都忘光了…”她努了努嘴,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不安,巴巴地看看他,又自嘲似地笑笑,“要是跑出去连花钱都不会,那可就真的惨了。”

“我买了这个,”允嘉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去墙边箱子上的小包里翻出一个电子计算器一样的东西,“快译通,昨天刚买的,”她打开开关,按了几下,“这里存了很多对话句式,还会发声,你听,”她又按一下,机器里发出一个低沉的男声,闷闷地说 “Where is the bus station?” 允嘉转过头笑着说,“这就是问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还有,” 她再按一下,机器又拖腔拖调地说,“May I have a cup of hot coffee?” “这就是要热咖啡,不错吧?大不了到时候我就跟着它念。”她又神气起来,眼睛闪亮着。

和过去的好几次一样,允嘉又突如其来地为自己做出了决定,这一回走得更远,远得多。

这次去美国是他头一次出国,头一回坐飞机,虽说向往已久,也有点怕。允嘉却是要孤零零一个人飞去那个寒冷的岛国,在那里,没有人陪她,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可以替她叫一杯热咖啡。

即使这样,她也要去。

他突然有种感觉,她去青岛,还一个愿,恐怕也是做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这些念头骤然间喷涌而出,几乎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允嘉微笑得仿佛无忧无虑的脸,愣了一秒钟,猛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有一个瞬间,允嘉本能地挣扎着,但被他搂住动弹不得,过一会儿,便渐渐放松下来,顺从地贴在他身上,伸出手臂来抱住他的脖子。

他本能地想去吻她,她却避开了,把脸紧紧地贴住他的肩膀。

过一会儿,她幽幽地叹口气,“都已经这样了……算了吧…”

他们用力拥抱着依偎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要把对方就此贴进自己的身体,带着点绝望的盲目和热情。

他把嘴唇贴在她小小的耳轮边,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微微发热,他能闻得见她发梢里淡淡的香气。过了一会儿,允嘉抬起头来,轻轻地说,“鉴成哥哥,陪我跳只舞。”

允嘉放出音乐,是一支苏格兰民谣,叫“绿袖子”,当年后妈带过来一盒舞曲的磁带,上面就有这一首,她很喜欢这个曲子。爸爸先是不以为然,嫌调名听上去像“绿帽子”,后来也渐渐喜欢了。有时吃过晚饭,不急着上麻将桌或者出门,他们就会在房间里跳上一曲。

他们在房间里跟着音乐跳起慢四。那个版本的“绿袖子”是排箫演奏的,听上去甜蜜而苍凉。

“小时候看我妈跳舞,我很羡慕,心里想一定要快点长大,也可以像她那样。” 她轻轻地笑着说,“现在真的长大了,却一次都没跳过这只曲子。”

“以后你会想我吗?”她问。

他点点头。

“结了婚也会想吗?”

他看着她,又沉重地点点头。

她咧开嘴满意地笑了笑,过一会儿,却说,“还是不要想我了吧,”她垂下眼睛,又顿了一下,“不过也别忘了我…要不,这样,每年想我一会儿,然后就不想了… 其实,我也会想你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每年想你一会儿,就一会儿…那样,我就不会太想你,也不会忘了你…你也这样吧…”

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那天,他送允嘉去飞机场,傍晚五点多的飞机,办完手续,托运行李以后,还剩一点时间。允嘉没有通知任何人,所以,来送飞机的就只有他一个。

允嘉把旅行保险单递给他,“收好了,万一飞机出了事,凭这个去领钱的。”

“胡说什么。”他瞪了她一眼。

“快收好。”她微笑着把单子塞进他的口袋,过了一会儿,又说,“本来我想就自己走了,不过,现在你来了也好。听说,飞机起飞的时候有人在下面看着,就不会出事。”

她笑着问他,“你看着我的飞机起飞,好吗?”

当时已惘然(132)

允嘉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

机场广播通知一个去澳门班次的乘客登机,两人下意识地一起去看手表。

他先抬起头来,注意到允嘉手上戴着一只崭新的表,小小的正方形表面,用一根细细的黑色真皮带系在她白净的手腕上。样式朴素却很精致,贝壳底面上的英文牌子他不认识,但看得出价值不菲。

相形之下,他手上那只圆面黑边的手表显得粗糙得多了。这只表,几经周折,还是回到他这里,那天早上允嘉不辞而别,把表留在桌上,他就一直戴着。

“他买的,算是最后一次送我礼物,”允嘉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手腕,笑了笑,“我本来不想要,后来觉得不要白不要,我不要,搞不好也被他老婆搜罗去。他老婆本来就挺厉害,现在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要逼他穿着短裤离婚,那个女人当然也不肯领个穷光蛋回家去养,他被挤在中间头昏脑胀。以前没真拿我当回事,现在我要走,又有点舍不得了,一定要送样东西,问我却什么,我说那就买块表吧,”她摇摇头,“你们男人哪。”

“他还叫我到了英国就找个好一点的人结婚,赶快定居下来,说那里生活舒服,福利好,”她低下头,“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半个英国的男人都排队等着我去嫁,”她用穿着耐克鞋的脚蹭蹭旁边的垃圾罐,又抬起头来,“我同你不一样,自己没本事,只好去靠别人。其实那样也好,能少吃点苦。”她的目光很坦诚,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鉴成哥哥,下次要是能再见面,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她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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