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没有前兆,没有抽噎和诉苦,只是一串晶莹的眼泪沿着脸庞肆意地往下滚,往下滚,干净利索得把自己和别人都吓一跳。
允嘉还在用力地揉,好像生怕一旦松手,泪水又会涌出来;眼泪其实已经没了,只是把眼睛越擦越红。
鉴成感到一种椎心刺骨的痛在心里慢慢洋溢开来。他放下汤碗和勺子,一把抓住允嘉的手,“别擦了。”
她摇摇头,要把手往回抽,但他抓得更用力。她终于不再挣扎,愣愣地望着他,眼睛红红的。或许是房子里空调的缘故,她的手很冷,握在他的手里小小的,手上的骨头轻轻刺着他的掌心。
他们那么对坐着,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暖起来,这让他心里莫名的有点宽慰。好像一同旅行的夥伴,走了很多路,终于有个歇脚的地方,坐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点倦意,不愿说话;前面还有山长水远,也懒得去想,只贪图那一刻的悠闲和放任。过去和未来被一刀隔断,只剩现在,只剩一个瞬间,假如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下去,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时候,门铃又响起来,几声后,还在响个不停。
“下面有人。”允嘉轻轻地说。
他松开她的手。
她到门口拿起话筒,讲了几句后按下开门的钮,回过头,脸色有点苍白,“是他来了。”口气很尴尬。
他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那我走了。”
这么一会工夫,门已经开了,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出头的男人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盒蛋糕,包装很精致,上面印着某家糕点名店的标志,隔着透明玻璃纸做的盒盖,看得见里面奶油上满堆着草莓和杨桃,中间写着玫瑰红的Happy Birthday。
那个男人一眼把他从上扫到下,允嘉笑着介绍,“我哥哥,就是在银行上班的那个。”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跟他握手,“幸会幸会。你们行长是XXX吧?”
“是。”
“我同他一起打过牌的。”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那个男人说话口气很随和,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股锋芒,看得出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
“你怎么来了?”允嘉问。
“下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等会八点钟要陪客户吃饭,不知道要到几点,现在先陪你吃蛋糕。”他兴致很高的样子。
鉴成告辞出门,下了楼,看见那辆黑色奥迪停在门洞边,两个楼面之间凹进去的地方,刚好从外面路上看不见,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个小开模样的司机吊儿郎当坐在驾驶座上开着窗抽烟,看见他,掀掀眼皮,又把眼皮放了下去,接着跟音响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他走过那辆车,又回过头看看,一股愤恨猛然从心底升起,刹那之间让他几乎有冲动去把车屁股后面的圈踢它个把下来。
他想起允嘉早先说的,“我现在可真的是个狐狸精了。”
那天晚上,他被向晓欧说了一顿,因为做申请材料的时候把某个学校的一张表格放到了另一个学校的信封里。
“这样的话两个学校的资料可能都会被退回来的。” 向晓欧很不高兴。
他说不出话来。
很晚才睡,也没睡好,做了很多七零八落的梦,有一个梦里面,回到小时候,教允嘉游泳,她不会游,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他说好,但等她一把头埋到水下,他就把手放开了。他以为她能自己浮起来,可过了半天还没有动静。他这才慌了,潜下去,却再也找不到她,他找着找着,还是一无所获,急得就在水里流起眼泪来。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小王在另一张床上打鼾,他身上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黎明天空水一样的蓝色。一颗心还浸在绝望的情绪里。
那天傍晚,小王照例和女朋友煲电话粥,他插着耳机听英语。听到一半,突然看见桌子上的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是那个点歌节目的时候。他把收音机调过去,果然是那个女主持人,她说,“欢迎您来电点播,我们的热线是xxxxxxxx。”
他看看小王,又看看收音机,从抽屉里找出IC卡,一路跑下楼,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
果然难打。鉴成的IC卡上只有六块多钱了,他一面不停地按“重拨”键一面在心里默默祈求能打通,终于,在重拨七八次后,他听见了导播的声音。
那天他运气不错,只等了一条线就轮到了。女主持人问,“请问二号线的许先生想为谁送歌?”
“我妹妹,我想祝她昨天生日快乐。”他如释重负地脱口而出。
“祝你妹妹昨天生日快乐?”女主持笑了。
“是昨天,”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本来想昨天点的,电话没打通。”
女主持表扬了他的锲而不舍后亲切地问,“想送哪首歌呢?”
“‘恰似你的温柔’ ,”他认真地说,“邓丽君版的。”
“那你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你妹妹说呢?”
女主持这句走过场式的话,他竟然久久回答不出来,电波在千家万户的收音机里静寂着。
人家问他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允嘉说,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有满心满肺的话想跟允嘉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头。
当时已惘然(121)
“许先生?”女主持几乎以为他掉线了。
他应了一声,清清嗓子,结结巴巴凑上几句话充数,等讲完,背景里音乐已经响起来。
导播挂断电话,他跑回楼上去,收音机里那支歌已到尾声,邓丽君在唱“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ZEi8。COm电子书;阔别几年的旋律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是赵允嘉的。她果然听见了。
“怎么搞的,人家叫你讲两句话都讲不好。”她在电话那头半嗔半笑。
他笑笑,“从来没点过歌嘛。”
“谢谢你。”沉默了一会,她说,声音很温柔,又带着点涩。
“嘉嘉,”他犹豫一下,终于问,“你从那儿搬出来吧。”
“搬出来?”
“嗯。”
“搬到什么地方?”
“搬回你们球场的宿舍啊。”
“我不要,”她很干脆地回答,“我的床位早就让别人占了,再去打申请,不是给人看笑话吗?”又补上一句,“再说她们也看不惯我。”
“那就找个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允嘉的口气低落下去。
“另外租个房子,你看怎么样?”球场附近有很多空房,大半是政府买来分给被征用土地的农民,农民自己家里都有房子,一般就出租,坏处是没有家具,好处是价格比较低廉,可是,就算低廉,一个月也得四五百块钱。
昨天回来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今天也几乎想了一整天,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劝她搬出来。
电话里沉默了。
过了好久,允嘉说,“我的手还没好,怎么搬啊?”
“我帮你一起搬。”
“租房子…太贵了。”
“我替你付房租。”
“我又不是没钱。再说,你明年就要走了…”她顿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我妈也说要再结婚了,以后可能会跟那个男人去深圳,那儿有家公司聘他,一个月七八千,连我妈的工作也一起解决…你们都要走了。”她自言自语似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还早呢,再说,天晓得能不能成。”他嗓子眼里有点堵。
“你有那个心,一定会成的。”允嘉一板一眼地说,再叹口气,“反正你们都要走了,就剩下我。”她的口气里并没有自怨自艾,倒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电话再次陷入一片有点难堪的沉寂,过一会,允嘉开了口,“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起码房子不用我花钱。”语气很干脆。
“你…”鉴成没料到她这么坚决,“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能多久算多久吧,反正我也不会靠他一辈子。”
“他老婆再为难你怎么办?”他着急了,“你忘了你的手怎么伤的?再摔一跤怎么办?”
“他老婆现在全都知道了,以后应该不会为难我,倒是他觉得欠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最近都对我很好。”
“这你就满足了吗?”他对着话筒叫起来,眼角里扫到小王狐疑的眼光,但也管不了那么多。
电话那头又沉默良久,允嘉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总得替自己打算吧。”
“鉴成哥哥,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一直想开个酒吧…门窗都用黑白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气的,里面都用老式家具摆设,就是现在流行的那个‘怀旧风格’…”她的声音又兴奋起来,“现在钱还不够,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差不多了…”
那天,最后,允嘉说,“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你们有你们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鉴成哥哥,你就随我去吧。”语气十分诚恳,一个字一个字弹在他心上。
从前她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现在,她说“鉴成哥哥你就随我去吧”。
他到底没有再坚持,说“希望你的‘嘉年华’早点开起来”。心里五味杂陈……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想随她去,伸出手,却又抓不住她。
是伸手太晚,还是已经隔得太远?
当时已惘然(122)
偶尔,他在街上遇到追过允嘉的小毛头,有几个从前到家里来得挺勤快,还同他打招呼。他们也长大了,有很出息的,有没什么出息的,有长得一般的,也有变得很帅的,差不多全有了女朋友,早的甚至已经结婚,顺便问起允嘉,他总是敷衍过去,回头心里不由有点难过,假如她选择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无论谁,只怕都比现在好。他总是尽量把她往好里讲,因为一想到有人可能转身就用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心情去想她,心里就受不了。
向晓欧提议过给赵允嘉介绍一个男朋友,是她的一个同事,学校录音室的技术员。被他一口回绝,说“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个人”。那个人他见过两次,印象不太好, “看上去好像不大老实”,他说。向晓欧不以为然,“老实不老实怎么看得出来,要具体接触才知道”。“反正她不会喜欢”,他说。
向晓欧看看他,耸了耸肩。
事后想起来,向晓欧要是知道赵允嘉那些经历,或许就不会为她介绍男朋友;心里也后悔,自己代她一口回绝,不知对不对,不知那是为她好还是挡了她的姻缘;但那个录磁带的,他又真的看不大惯。
申请学校的工夫倒是没有白费,第二年三月,在收到几所学校的“感谢申请,但我们无法考虑”和几封没有奖学金的录取通知后,终于有一封载着奖学金的信投到了他的信箱里,专业是金融工程,来自美国一所二流大学,因为是州立学校,学费便宜,所在的地方生活水平也不高,拿到的奖学金非但足够,居然还多余一点。
向晓欧把那张一式两份的I…20表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真的成了呢!”她讲了好几遍,又抬起头看着鉴成,脸上带着点不可置信的神情。
许鉴成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申请的最后一个学校,他几乎已经失去信心。失望的次数多了,成功真的来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办签证的时候要填一张附表,列出家里主要成员的姓名生日职业地址等,还要翻译成英文,据说家庭成员越多,说明和中国的联系越强,可以推出,移民美国的倾向相对就越小。那张表格花了他很长时间,先填不知在哪里的爸爸,跟着是早已去世的妈妈,然后是即将远嫁深圳的后妈,最后,是赵允嘉,他想了想,在“妹妹”后面加上括号“继母的女儿”。热热闹闹填了半张纸,四个人四个姓,他发现,美国签证官的逻辑在这里一点不起作用…… 他们家像一盘骰子,哗啦一声扔开去,个个自顾不暇。
他打电话给允嘉核实她的个人信息,她祝贺过他,有点惊讶,“连我也要填上去?”
“都要填。”
她仔细地核对过,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厉害。”
“也是运气好,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签证。”
“要是拿不到签证呢?”
“再去签。”
“还是拿不到呢?”
“那大概就去不成了吧。”
允嘉沉默一会儿,然后笑起来,“你肯定拿得到的。记得拿到以后请客噢。”
“当然。”
那年赶上克林顿总统访华,形势一片大好,美国签证官对去美国留学的人基本上翻翻材料,随便问几个问题就放行。鉴成跟在一个狂喜地大叫着“I Love America”的半老徐娘身后走出领事馆小小的黑铁门,在人头济济、点着昏黄日光灯的小房间里待久了,外面的正午阳光还是让他的眼睛花了一下。
他眨了几下眼睛,就看见窄窄的柏油马路对面,向晓欧坐在树荫下一张租来的小板凳上,正着急地朝这边张望,看见他,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站了起来。阳光隔着层次的法国梧桐叶撒在她身上,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很紧张。
他隔着人群朝她做了个OK的手势,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过好一会儿,脸上才慢慢展开笑容。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先是听说拒签了好几个陪读和探亲的,后来这边他们给树剪枝,那么大一根树枝突然就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头上…”她一把抱住鉴成的肩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笑着笑着,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当时已惘然(123)
那个周末,他们在向晓欧家里吃晚饭。
“快吃快吃,鱼是活杀的,可新鲜了!”向晓欧的妈笑眯眯地夹起一大块鱼肚皮肉放到他碗里,“知道小许喜欢葱烤鲫鱼,买了十几条呢,吃个够,”一面叹口气,“唉,也真是,去了美国,天天牛奶面包的可怎么过呀…”
“美国也能吃到中国菜的,”向晓欧说,“我们上网查过了,他去的那个地方,是X州的第三大城市,有几千华人,不过,”她顺手也夹一块鱼肉堆到他碗里,“当然不能跟自己家里比了。”她看看他,无限同情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去美国,而是去支边。
“阿姨,我和晓欧,我们希望在我出国前结婚,您觉得可以吗?”等向晓欧哥哥嫂子走了,向晓欧对他使个眼色,他终于问,“这样的话,晓欧以后就可以申请去美国陪读了。”这几天里,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结论是不如趁早,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来得及。
仔细想想,也是应该结婚了。“那件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一回,是在去年初夏,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少的时候,向晓欧沮丧地说“我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从此防微杜渐。现在一切就绪,这个话题封存许久,一旦开启,便现实得迫人而来……征求长辈同意,拜见亲友,办手续,拍照片,订酒席,等等等等,都是需要时间的。向晓欧的意思是一切从简,登记一下拍个照片就完事,“我哥结婚的时候那副排场,看着都累死人”,她抱怨着,但口气并不坚决,反而透着点向往,加上亲戚朋友间各种约定俗成,也不可能太随便,前后花几个月并不为过。
向晓欧的妈稍愣一下,看看他,随后马上反应过来,“结婚啊?”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许鉴成添茶,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微笑着说,“那是好事啊,明天就把你哥哥嫂子叫来让他们帮忙,”说着眼圈有点红,回头看看五斗橱上向教导的照片, “老头子啊,这下女儿也要出嫁了,你开不开心?”
向家就这么搞定了,许鉴成自己那边更加简单,外公外婆见过向晓欧几次,印象很不错,外公呵呵一笑“红袖添香啊”,被外婆骂一句“老不正经”。
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有点不像真的。
顾洁很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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