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总算同意了,好不容易啊,”汤骥伟叹了口气,“真奇怪,人家都是父母逼着孩子去考,我们家反过来,我跟我爸一起做我妈的思想工作。”
前一阵子,汤骥伟一家三口对这匹千里马的何去何从看法分歧,三足鼎立:汤爸爸希望他在母校深造读研究生,将来争取留校任教,他向来认为做大学老师是“稳扎稳打,固若金汤”;汤妈妈原先也那么想,但今年春天查出子宫里长了个拳头大的瘤,直到手术都不能肯定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就没有告诉在北京的儿子,前后担惊受怕了很久,虽然手术切片后断定是良性的,但病倒的老虎不如猫,当年雄赳赳气昂昂领导中学年级里“长征队”去北京见伟大领袖的气魄荡然无存,想来想去,就这么个宝贝儿子,“经风雨见世面”固然必要,可一旦真在外地扎根,弄不好又掉进个“你妈怎么把你生成这样”的媳妇手心里,等于白养一场,实在不合算,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要儿子毕业后回南方,或深造或工作,起码要离父母近一点;汤才子本人呢,想的却是另一条路 …… 出国。
“美国第一,加拿大第二,欧洲、澳洲和日本第三,其它的,就不如留在国内了,”汤骥伟报出他同学间流行的出国排行榜,啧啧嘴,“那帮小子,敢情早就在动脑筋了。”等汤骥伟走出“小碗”的阴影,骤然发现班里总有一半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准备“托福”和“鸡阿姨”了。
汤骥伟奋起直追,五月底考了“托福”,感觉还不错。他妈一直不太乐意这件事,后来是他爸同他一起做思想工作,上升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高度,加上亲戚当中也确有孩子在海外站住脚把父母接去一同定居的例子,才算同意了。
“鸡阿姨是什么?”许鉴成听说过“托福”,这个听着有点耳熟,却忘了究竟是什么。
“就是美国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可神了,考得好,可以跳过硕士,直接去念博士,牛不牛?”
“那么厉害?岂不是你二十六岁就能拿个博士学位?”许鉴成有点羡慕。
“不过可难考了,”汤骥伟叹口气,“你知道我就从小就怕英文,靠,这鸡阿姨光要背的单词就是七八千,还有逻辑推理,阅读理解,烦得死人,我这两天在做题目,看都看不明白。”他已经背了几个月单词,准备暑假里集中做题目,等开学再去上一个速成培训班,打算在十一月去考试,等考完就开始申请美国的大学。
理科班出国的人多,汤骥伟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什么到“比着熏大全”里去找学校,给美国学校招生办公室写信请他们寄材料,请老师写推荐信,准备个人志愿,填表格,到中国银行开申请费支票,还有想方设法跟美国教授套门路等等等等,听得许鉴成都有点发愣了。老实说,他还从来没想过出国留学这条路,一方面,文科班出国的人少,另一方面,办理出国本身就要花很多钱,光照刚才汤骥伟说的,没一万块钱不行,还未必成功,他哪来那么多钱?
等汤骥伟告一段落,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情,看看坐在旁边、左顾右盼的允嘉,“将来你要是出了国,那…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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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鉴成这个问题出口,赵允嘉转过头来,汤骥伟愣了一下,朝她看看,又撑起个夹着嘻皮笑脸而又带点小心翼翼的笑,“对啊,你哥问呢,我要是出国了,那,咱们呢?”
允嘉看看他,又看看许鉴成,脸色微红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过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顺着眼眶飞快地抡了一圈又回到他们脸上,“我看你还是先想着怎么出国吧,等过一年,说不定我都成明星了,你们想见我还得排队呢。”讲到最后一句,她格格地笑起来。她这么一笑,气氛又回到了最初。
汤骥伟摇摇头,啧啧嘴,学着她的口气,“真了不起,成明星,有那么容易吗?你们一个电视剧组里几百上千号人,几个明星?”
“唉,运气一来什么都可能,上次有个跟我对戏演小太监的,就因为嘴甜,专拍剧组里女二号的马屁,“姐姐”来“姐姐去”,其实人家的年纪当他的妈都可以,人家一高兴,就提携他到另外一部戏里演小武生,羡慕死我们了。”
“那你怎么不找个男大腕去叫‘哥哥’?”汤骥伟酸溜溜的。
“废话,有得叫我早就叫了,这种戏女人多男人少,那么几个男的,凡是有点名气,都吃香得要命,我连人家面都见不到。”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妈说了,演戏这种事情,参与一下,积累一点社会经验是好事,那种圈子复杂,不要陷得太深。”
允嘉皱起眉头,拿手指堵着耳朵,翻了他一个白眼,“你再罗嗦,我走了噢。”
汤骥伟转过头来对着许鉴成苦笑,“看,你妹妹就是这么对我的。”
他们又说笑一会儿,他代向晓欧向允嘉要一张照片,允嘉说叫他过几天去酒吧拿,顺便又翻汤骥伟一个白眼“你看,不是已经有人找我要签名照片了吗”,然后他们就各自回去了。
那天晚上,汤骥伟打电话给他,“许鉴成,刚才在游泳池,你跟你妹妹说我什么了吗?”
“我… 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那她怎么转身就跟我闹脾气?”
“这你该去问她啊。”
“我问了,她说她看我不顺眼,一会儿又说我动不动就拿我妈压她。我只是随便说说的,简直莫名其妙。”汤骥伟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这我可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她从小脾气就倔,你让着她点就好了。”
“天地良心我已经很让她了呀。”汤骥伟差点在那头拍起胸脯来。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趁机问,“都不跟我通个气,我还没问你呢?”
“嗨,”汤骥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啊,就是寒假的时候,我妈叫她到我们家来住了几天,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请她看了两场电影,还专门跑大老远去看她排戏呢,”然后有点得意,“等我回学校,叫她有空来送我,一清早的火车,连我妈都没来,我以为她也不会来,结果你猜怎么,她真来了,在风里一直站到开车,当时我感动得不行,立刻就下定决心了。怎么样,没想到吧?”
“没想到。”许鉴成笑笑,没说什么 …… 看来是真的。虽然是个意外,仔细一想,也不错,汤骥伟家庭背景不错,又不搭架子,人聪明,做事用功,他说要出国,将来八成做得到,加上从小认识,知根知底,说实在,是很理想的选择。要不是失恋,恐怕他也不会去追允嘉吧。
“那你要是出国了,她呢?”他忍不住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遍。
“其实我是这么想的,我先出去再说,到时候要是我念完书回来,那等我回国再说;要是打算在国外立足,那就索性中途回国跟她结婚,把她也带过去,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说到这个汤骥伟又起劲了,呱啦呱啦,“我那些师兄们一拿到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第一件事你知道是干什么?就是找女朋友!有些人先去的,没在国内找好,惨了,那边不是洋妞就是恐龙,到头来书念了一大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汤骥伟这么说,许鉴成心里微微一凛 …… 他竟然想得那么远。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老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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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哥们,你这么说话,就是原本对我不放心喽?”汤骥伟叫了起来,“你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哪里亏待过你妹妹?什么事不是宠着她让着她?”
“不是那个意思,”许鉴成笑着解释,“我原本就放心,现在更放心了,行吧?”随后想起来,又问,“可是赵允嘉才念中专,以后要是跟你去了美国能干什么呢?”
“去打工啊。”汤骥伟干脆地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一同出国,男的念书,女的打工,你猜怎么着,在美国打工其实一点也不吃亏,一小时七八块美元工资,还有小费,算起来比奖学金还多呢,厉害吧?”
许鉴成心算一下,吐吐舌头,“厉害。”
“我本来也没想到这点,后来听说有个高我们几界的师兄,老婆本行念哲学,一起去的美国,发现读文科没出路,索性在学校里挂个名,一门心思打工,几年工夫,四五万都存起来了,还是美金,比老公都有钱。赵允嘉原来不就是学酒店管理的吗?那才叫专业对口呢。”许鉴成不由又佩服起来,从小到大,汤骥伟都是这样,一旦认定什么事情,三下两下就把来龙去脉理、得失利弊理个清清楚楚;细想起来,这的确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他嘴上还是说,“好啊,原来你是想叫我妹妹去干活。”
“我这也是为她好,有得去美国,干嘛不去呢?”
汤骥伟说到这里又有点沮丧起来,“可她还跟我摆谱呢,一讲到将来,就‘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她大概真以为自己能当明星吧。许鉴成,有空你劝劝她,否则,万一真的出了点名,尝到甜头,就更不得了。再说,我妈也不赞成她拍戏…”
“对了,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
“我还没说,不过总觉得他们应该有点知道,有一次我还听见我爸关着房门跟我妈说什么‘娶妇娶德’,还有什么最好要‘青梅竹马’,那说的不就是你妹妹?”
“我妹妹有什么‘德’?”鉴成不由惊讶起来。
“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在我爸妈面前就另外一副样子,要多乖有多乖,把他们哄得可开心了。前几个月我妈住院,赵允嘉去看过她好几次,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呢。” 这样看起来,赵允嘉对汤骥伟应该也是有心的。
挂上电话,夜已经深了,鉴成沿着黑黝黝的巷子走回家去,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石子在他的手电筒光束里显现出来。他回想起刚才汤骥伟的话,决心过几天见到允嘉时跟她说一说,好好把握机会。毕竟,不是人人能去美国;说白了,以汤骥伟那样的条件,错过,也实在可惜。
转过巷口,前面一段就有路灯了,鉴成把电筒灭掉。透过梧桐叶,路灯的光影一片片随着轻轻的风声起舞。一年以前,就是跟允嘉一起在这样一个深夜一起走回来;那次她被人打了,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害怕”。
他抬头凝视着树叶外苍蓝的天空,眼睛有点酸。要是允嘉将来真的跟汤骥伟走了,好处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脾气都熟悉,汤骥伟无论如何不至于动手打女人;坏处是,从此,或许就很难再见到她了吧。
同在一个城市,快一年不见面,也并不觉得什么;可是想到她哪天会跑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一个自己或许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傻:起码还有一年呢,这么早就舍不得了,再说,她是去过好日子。
刚才汤骥伟问他,“其实你也可以争取出国,念文科的,就算去美国不容易,也可以去其它国家。”
他说,“算了吧。”无论去哪个国家,好像都要花很多钱,再说,他跟向晓欧已经讲好,他早点工作,她读研究生。他觉得这样就挺不错。
汤骥伟说,“你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又反过来说,“也是,向晓欧就需要你这样的男朋友,她捏方就方,捏圆就圆。”这么多年,他对向晓欧始终没有多大好印象。
他想,也许自己天生性格如此吧。
几天后,他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她不在,一个临时替工的小女孩嗲声嗲气地说“赵姐姐去医院了,她妈妈住院。”
他问清医院地址,马上赶过去,后妈躺在床上,两面胳膊和一条腿上打着绷带,赵允嘉坐在床边跟她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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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赵允嘉问,“妈,你现在这么讲究,开始喜欢交响乐了?以前不就听听沪剧的吗?”
她妈轻轻地说了声什么,允嘉又是一句问过去,口气里不依不饶地,“喜欢得一个人去听到半夜三更才回家?那下次索性就买两张票,我陪你去好了,我也听听交响乐。”
她妈脸上一下红了起来,抬头正好看见鉴成,像捞到根救命稻草,满脸堆笑,大声招呼他进来坐。
原来,后妈前几天晚上去听交响乐,回来已经十一点多,在公司宿舍门外不远被一个喝醉酒的摩托车司机撞倒,本来其实只是擦过,不巧她那天穿了条鼓鼓囊囊的大花百褶裙,裙边让车轮勾住,朝前拖了快十米,司机听见她的尖叫才停下来,一看大事不好,当时就扔下她开溜,还是路边杂货店的老板娘后来看见了叫的救护车,又照后妈给的号码给赵允嘉打电话。
“想来想去,也就她一个人能找。”后妈讪讪地一笑,带点讨好地看向允嘉,允嘉却把头别开,唇边带着点微笑,望着床边小台子上的一束百合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后妈好像开始有点怕允嘉;可能是因为年事增长,明白日后要靠她了,而且,在后妈的例子,恐怕也只有赵允嘉最可依靠。
后妈身上好几处擦伤,最厉害的是膝盖上擦去一大块皮,需要立刻做植皮手术,医院要交两千块钱押金。
半夜三更银行不开门,第二天又是星期天。允嘉给赵诗人打电话,诗人到黄山去和一帮文学青年座谈,新太太很干脆地说“手头没有现金”,最后是汤骥伟的爸用他的牡丹卡帮她们垫上了押金,早几天他发工资,加上卡里原有的,正好两千多块。
“小汤的父母真是好人,”后妈说,转向允嘉,“回头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我已经谢过了,”允嘉有点心不在焉,“我送了他妈一条金项链呢。”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后妈瞪女儿一眼,但也没忘了问,“几K?”
“没K,包金的,不过样式不错。我拿得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鉴成知道那应该就是钱正的妈给的那条。
后妈望望她,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鉴成又跟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告辞的时候,允嘉送他下楼,两个人沿着医院长长的楼梯往下走,绕过一圈又一圈,下面层层的楼梯上零零星星撒着或大或小的人影,讲话声透过空气,带着回声,有点像是从远远的山谷里传上来,隐隐约约听见不知哪间病房里有小孩子哭,哪里又有女人在大声叫嚷。
允嘉一路捏着扶手,转过头来,“我知道我妈就是跟那个男人去听的交响乐,那束花就是他送的。那天,他一来,我妈就把我支出去了。”
“那你还问她?”
“谁叫她不承认。”允嘉看着他,带点恶作剧地笑着。
“医药费…够吧?”他有点担心。
她点点头,“应该不要紧,我妈这几年积了点钱。”说到这里,她停住脚,看看鉴成,又把眼光移了开去,脸色微红,“我的钱…我是说那笔钱…我存了起来,现在存款利息很高,”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总是想,以后自己开个酒吧。”她抬起头来,“你知道吗,鉴成哥哥,第一次去‘嘉年华’,我觉得那个名字就是替我起的,以后我开的酒吧,也要叫‘嘉年华’。好不好听?” 她一脸热切。
“好听。” 面对她的目光,他唯有点头。
他们说起汤骥伟。他说,“你别老欺负乌克兰。”
“我怎么欺负他了?”
“你没欺负过他?”
允嘉斜起眼睛冲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乌克兰是不是找你告我的状了?看我怎么收拾……”
“怎么样?还说没欺负?”两个人一起笑了。过一会儿,允嘉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我妈说她碰到车祸,想来想去就我一个人可以找。其实我也是,那天晚上,弄了半天……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她摇摇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右手紧紧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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